姚茫父和陳師曾在七十年前,都名重一時,而今天因種種曆史因素,知道陳師曾的或尚多,知道姚茫父的恐怕就要少多了。我看完十二本《弗堂類稿》,撫摸著書衣,不免感慨係之。當然,我也隻是臆斷,並非做過調查。
十五年前,我寫完了《魯迅與北京風土》一書之後,本想再寫一本《魯迅早期朋友》,可是隻寫了一篇《陳師曾藝事》,就再未寫下去。《藝事》一篇在《文獻》上刊載後,收入到前年出版的《水流雲在雜稿》中。為什麼其他許多著名的人沒有寫呢?一是有些顧慮,就是有些前輩學人,社會看法不一,譽之者或嫌我寫的不夠好,毀之者或嫌我寫的過於好,這樣就容易惹麻煩,還是少寫為妙。其實這也罷了,還有第二點,就是介紹七八十年前的前輩,必須有些材料,要各處去找,就比較困難。要時間、要體力、要線索……都很差,因而隻能有啥寫啥,不能要啥有啥了。比如寫陳師曾時,就應該有一部《弗堂類稿》放在手邊,作為主要參考資料,可是沒有,隻好繞著走。有一本《花隨人聖庵摭憶》在手邊,有些姚、陳友誼的材料,便以一充十,補綴成文了。當時多麼想有一套《弗堂類稿》呢?可是沒有,奈何奈何?一晃就是十五年,陪福州青年朋友盧為峰兄去蘇州閑逛,在舊書店樓上居然買到一套《弗堂類稿》,對我來說,真像見到了幾十年前的老前輩又複活了一樣,真是太高興了。對這個名字,因為我從小就是很熟悉的。我六七歲時,初認方塊字,父親桌上就放著一個姚茫父穎的大墨盒子,這個墨盒子,直到今天,雖然不用,仍放在我的一個書架上,每天收拾房間,撢灰塵,總要挪動一下,看看它。先祖父邦彥公的墓誌、墓蓋,都是他寫的。一九六五年還油紙包著,放在北京右安門裏仁街家中父親寫字台的抽屜裏,我收拾東西,還展開來看了一遍,朱絲格寸許見方的八分書迄今曆曆仍在目前……這還是民十年前請他寫的,當時我還沒有出生呢。待到我到北京之時,他已去世了,所以我沒有機會見到他。
姚茫父,名華,原字重光,後字一萼,貴州貴陽人。光緒二十三年丁酉舉人,光緒三十年甲辰(一九○四年)科舉製度最末一科進士,和末代狀元劉春霖同一科。授工部主事,奉親居宣南蓮花寺,公餘研究《說文》金石,好篆隸,習繪事。後去日本留學,入法政大學學法律政治,學成回國,進郵傳部船政司任主事,後升郵政司建核科科長。孫寶瑄《忘山廬日記》光緒三十四年四月十三日記:“命駕出詣郵部……乃至郵司,久之,姚一萼至,對談良久。”後多次記到姚,如“一萼於詩,頗高具眼孔”。又如“姚君一萼和餘《新柳》詩四首,皆步原韻,姿度倜儻,神態清新,洵深於詩學者也”。又如“一萼至,為餘書扇,用雙鉤法臨顏帖,姿神雋媚”。看來姚在郵傳部中,也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辛亥後,被選為參議院議員,曆四屆。後即居於蓮花寺賣畫、賣字、賣文,以書、畫、詩文知名於時。陳師曾是光緒二十九年(一九〇三年)去日本弘文書院留學的,後入高等師範,直到一九一○年才回國。陳有三個著名老師,從周大烈學詩文,從範鎮霖學漢隸,從範肯堂學行書。周大烈是姚茫父好友,同時也去日本留學。在日本就與陳師曾往還有友誼。陳民國二年(一九一三年)到北京,民三(一九一四年)到教育部任編審,並在女高師、北京女師教博物,後教國畫。同時以畫、金石治印、詩文名著京師。陳師曾師事周印昆(大烈字),而姚進士出身,又留學日本,與周是好朋友,因而按當時人際關係,師曾與姚的友誼是在師友之間的。但實際年齡,姚尚小陳一歲。《弗堂類稿》收詩“甲集”從辛亥後民三收起,第一首是《甲寅題周六、印昆同梁壁園長沙觀女劇詩後》,第二首即《丙辰生日示及門諸子並邀翼牟、師曾同作》。甲寅民三(一九一四年)、丙辰民五(一九一六年),據詩及詩注:這一年姚四十歲,陳師曾已四十一,周印昆則已五十四了。詩後注雲:“去年生日詩雲:‘相似無聞同一懶。’師曾贈詩雲:‘四十蹉跎我似君。’”《詩集》又收有題為《丙辰四月二十六日予四十初度,師曾來小玄海作畫為紀,並賦一絕,書於扇頭,因書此奉答》一詩。詩雲:
四十蹉跎我似君,不如意事日相聞。
何如此老山中住,步出柴門閑看雲。
不唯可見二人年齡,亦可見二人交情之深。且起首二句,出語口吻,足可見風義師友之交情了。
《弗堂類稿》所收詩中,與陳師曾有關的詩有數十首之多。從不少詩中均可見二人過從之密,友誼之深,藝術學術之同好,以及當時文人之學養、藝事文宴活動之頻繁,興趣之高,大家之歡樂情緒,是使今天人十分豔羨,而又無法達到的。如《己未三月二十日法源寺餞春,師曾詩先成,遂依韻作書與道階和尚》詩。法源寺是宣南名寺,但不單純是一個廟,而自清代以來,就是著名文人看花雅集的地方,黃仲則在廟裏住過,龔定庵少年時成天地廟裏玩,民國初年,還是繼承清代遺風,是文人看花雅集的場所,著名的梁任公、徐誌摩招待印度詩哲泰戈爾,就是在法源寺丁香花下作了一夜詩,傳為美談者。不過這事現在知者已少了。法源寺解放後經過數十年殘破,現又已整修一新,隻是再找姚茫父、陳師曾、梁任公、徐誌摩這樣的人沒有了。己未是民國八年(一九一九年),正是全國名家雲集春明,文化活動鼎盛的時代。餞春盛會,姚氏豪情滿懷,詩筆如風,寫的洋洋灑灑一首七古,不妨抄些句,與讀者同賞:
連年花時要筆戰,碾塵千足來入殿。
日下看花不當春,三月風多沙注麵。
愁中悔放桃李過,猶喜丁香開似霰。
忽逢佳會意相逐,好雨轉作催詩宴。
一策姍然飯後來,迎門老僧驟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