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陳師曾藝事(1 / 3)

義寧陳師曾先生是魯迅先生早期的朋友之一,是本世紀初葉我國重要的畫家、詩人、金石篆刻家。師曾先生名衡恪,與著名學者陳寅恪是同胞手足。為人溫雅而有特行,在朋友中極為相得,與魯迅先生在早年間可以說是不拘形跡的至友,從《魯迅日記》的記載中,可以很形象地看出二人的友情。

在民元到民國十年《魯迅日記》中,關於陳師曾先生的記載是非常多的。往往從一二個字中間就可以顯示二人的深厚交情,如“代買印章”、“捕陳師曾寫訖”、“交”拓片、“持”拓片來,“索得畫一帖”等等,均可看出友誼是極厚的,形跡不拘的。以陳師曾先生當時之身份、名望,魯迅先生找他寫字、刻圖章、代買東西,要他畫幀,要怎樣就怎樣,全不分彼此,甚至臨時的、帶有勉強性質的事情用“捕”的辦法都能做到,可見二人交情的深厚程度了。也許有人說,既然交情這樣好,為什麼刻印還要付錢呢?如記有給二弟刻印,“酬二元”,托刻印,“報以十銀”,這是為什麼呢?實際這也正是夠朋友的地方。師曾先生當年在北京是極有名的畫家、書家、刻印家,在琉璃廠各大南紙店、各個圖章店,都有“筆單”,即所定潤筆價目單,定價很貴,而且生意極忙,書畫刻印的債務常常是還不清的;魯迅先生找他刻印,給以適當潤資,他也照收。在魯迅先生說來,是能體諒知己朋友,自然不能過多地揩他的油;而師曾先生也因是知己朋友,知道魯迅先生當時的經濟情況,既不必過分客氣,也不必有心為朋友省錢,所以照收不誤。這一付、一收之間,正顯示了老一輩人們在知己朋友之間,對潤筆的看法,和互相間的風義。賣畫、賣文的錢,即使在知己朋友之間,也是互相得到尊重的。

在當時說來,魯迅先生和陳師曾先生已是三度相處,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魯迅的故事》一書中有記載,早在魯迅在南京陸師學堂附設的礦路學堂讀書時,就認識陳師曾。有個時期學堂的總辦(即校長)是候補道俞明震,陳以俞家親戚的身份,借住在陸師學堂中。《故事》作者記道:“雖然原是讀書人,與礦路學生一樣地隻穿便服,不知怎的為他們所歧視,送他一個徽號叫作‘官親’。”清代的學校,形同衙門,“官親”二字,並非好話,除去有意奉承,拍官親馬屁、拉關係而外,一般比較正直的人,對官親是“敬鬼神而遠之”的。陳師曾借住南京陸師學堂時,被人稱作“官親”,那時自然不能成為魯迅的好朋友。後來陳自費到日本留學,在高等師範上學,才和魯迅有交往。若幹年後,又同在北京教育部工作,地位一樣,照現在說,都是“中層幹部”,師曾先生又是多才多藝的書畫篆刻名家,為人又極為隨和,愛交朋友,和魯迅先生又是故人重逢,又談得攏,有共同愛好,一起工作,自然成為不拘形跡的知交了。

陳師曾先生的祖父是因“戊戌政變”被撤職的湖南巡撫陳寶箴,他的父親是因同一原因被撤職,後來成為著名江西派詩人的吏部主事陳三立,即人們所說的散原老人。他的嶽父是著名詩人範肯堂。他自己又是畢業於日本東京高等師範學堂(相當於師範大學)的留學生,又在教育部擔任僉事、科長之類的職務。在當時的北京,像陳師曾先生這樣的人,即使沒有其他技藝,也足以聞名士流,不同凡響了。然而師曾先生在當時名聞京華,卻還不是因為以上這些條件(當然這些條件是重要的,但不是主要的),他主要載譽京華的卻是他自身的藝術——畫、金石篆刻、書法、詩。

首先值得一談的是他的畫,就其職業講,他是業餘畫家,但其畫的成就和名氣,卻又遠遠超過了他的本業。周遐壽在《魯迅的故事》中“陳師曾的風俗畫”一節說:“陳師曾的畫世上已有定評,我們外行沒有什麼意見可說,在時間上他的畫是上承吳昌碩,下接齊白石,卻比兩人似乎要高一等,因為是有書卷氣。這話雖舊,我倒是同意的,或者就算是外行人的代表意見吧。”這話基本上是說在本質上的。當然,這也有相對的客觀原因,陳師曾出身名門,從小就受到家中的學術影響,書自然是讀得極好的。到日本留學,讀高等師範,不但受到世界潮流的影響,而且受到革命思想的影響,在這樣的基礎上致力於畫,他天分又高,不幾年便大有成就,不但筆力高古,而且畫境亦不同於凡響,畫格亦迥異於時流了。

論畫,師曾先生在六七十年前,是海內外聞名的大家,山水、花卉、人物,無一不能,無一不精,前人評論其畫雲:“所作山水,多肖黃鶴山樵(元代王蒙),花卉則視華新羅(清代華嵒)為乾勁,人物變陳章侯(明代陳洪綬)之法,而以粗筆出之,竹石亦極簡妙。”這些評價是較為簡明而扼要的。其實論師曾先生的畫,其獨特處還不在於這些。而更重要的是他畫中所表現的創造性和思想性,這是別的畫家所沒有的。

他傳世的繪畫,除手跡外,有影響的《師曾遺墨》六輯。有《北京風俗圖》二冊,屬采風之作,惟妙惟肖,共三十四種,每幅上均有貴築姚茫父題自作詞,署端曰:“菉猗室京俗詞題陳朽畫。”因師曾先生別號“朽道人”。另外還有陳孝起、程穆庵、何芷舲等人題句,琉璃廠淳青閣印行。這三十四幅風俗圖的細目是:

一、《旗下仕女》

二、《糖葫蘆》

三、《針線箱》

四、《拾窮人》

五、《坤書大鼓》

六、《壓轎媽媽》

七、《跑旱船》

八、《菊花擔》

九、《煤掌包》

十、《磨刀人》

十一、《蜜供擔》

十二、《冰車》

十三、《話匣子》

十四、《掏糞夫》

十五、《山背子》

十六、《二弦師》

十七、《喪門鼓》

十八、《趕驢夫》

十九、《火煤撣帚》

二十、《老西兒》

二一、《潑水夫》

二二、《算命瞎子》

二三、《觱篥手》

二四、《橐駝》

二五、《慈航車》

二六、《喇嘛僧》

二七、《糕車》

二八、《人力車》

二九、《頂力》

三十、《烤番薯》

三一、《牆有耳》

三二、《大茶壺》

三三、《執事夫》

三四、《打鼓桃子》

所畫都是六七十年前北京市內常見的,現在這三十四種基本上都沒有了,或為其他東西所代替了。如《潑水夫》,推著水車,拿著長柄木勺在街上潑水的,現在都為機動灑水車代替了;如《頂力》,用一塊一尺來長的木板,墊在頸部,為人頂著搬運貴重重物,如嫁妝、紅木家具等,俗名“扛肩的”,實際是一種特殊的搬運工,現在也早已沒有了。因而這些風俗畫,現在即使給人們看,也很少人理解了,但在當時畫這種畫是很有意義的。《魯迅的故事》中“陳師曾的風俗畫”一則中說:其第十九圖送香火,畫作老嫗蓬首垢麵,敝衣小腳,右執布帚,左持香炷(按:此實際不是香炷,而是用火紙搓的可把火焰吹燃的“紙媒”,是給人點煙的,過去吃水煙的人都用此。遐壽老人平生不吸煙,可能偶然忽略了此點),逐洋車乞錢,程穆庵題曰:“予觀師曾所畫北京風俗,尤極重此幅,蓋著筆處均能曲盡貧民情狀。昔東坡贈楊耆詩,嚐自序雲:女無美惡富者妍,士無賢不肖貧者鄙,然而師曾此作用心亦良苦矣。”其實這三十幾幅多是如此,除旗下仕女及喇嘛僧皆是無告者也,其意義與“流民圖”何異。這對師曾先生的畫的社會意義說的是很清楚的,這也正是他不同於其他畫家的地方。蔣兆和氏後來畫的巨幅《流民圖》以及《賣茶水的孩子》等名作,應該說是受了師曾先生的影響。所以這“風俗圖”後來也並未成為“廣陵散”,隻是比較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