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蘇州“貴潘”四題(3 / 3)

在試場裏麵還分內簾、外簾。內簾即主考、閱卷官工作的地方;外簾即地方供應部門官員人等工作的地方。《林則徐日記》記他道光二年(一八二二年)八月在杭州監試浙江鄉試的忙碌情況:赴貢院隨中丞閱視,又自赴武林門外查看桃花港蓄水,擬為運送貢院之用……(八月初一)五鼓,詣吳山文昌廟致祭畢,遂赴學署商科場坐號事,緣學使所取遺才和盤托出,闈中龕號不敷,另思設法……(初四)遂赴貢院親考謄錄,緣浙省謄錄八百人,向來能書者僅及其半,故於此次親試之……(初五)上午遣仆從將行李俱移進貢院,外間不留寓所矣。(初五)候兩星使到,並常服朝珠謝恩畢,以次進貢院,送主司入內簾,俟中丞派定內外簾官,即檢查行李,分別令各歸各所。(初六)晚,催經曆司進士子卷冊,統計一萬五百五十二人,幸坐號尚敷,不必另設堂號。(浙闈號舍共一萬八百二十六間)……不必多引,隻以上一些就可看出科舉時代每逢鄉試、會試時是多麼忙碌了。鄉試如此,會試更是熱鬧。場內的參加考試的緊張,閱卷的官吏緊張,場外的支應的官吏、人役也緊張。而都當喜事那樣去辦。經曆過的人都感到是一種榮耀,在詩文、日記、筆記中不知留下多少掌故。潘曾瑩氏這三種小書,也隻是滄海之遺珠耳,但時至今日,卻也是十分珍貴的了。先說庚戌、癸醜兩種“瑣闈日記”。

“庚戌”是道光三十年(一八五○年)、“癸醜”是鹹豐三年(一八五三年)。前一種是據原稿由顧起潛先生精楷手抄影印的。後麵有附記雲:曾王父《庚戌春闈紀事詩》一卷,謹原稿專諸墨版。檢篋續獲是歲《鎖闈偶記》一帙,宜相附麗,並垂不朽。斯稿出曾王父藍筆手書,不合影印之術。姊夫顧君起潛,夙工楷法,慨然命筆,克襄厥成,盛意可感,謹綴數語,以誌不忘。丞弼附記。(為什麼說“藍筆手書”呢?後麵再說。)另一《癸醜瑣闈日記》,是照原稿影印的。潘氏出掌文衡,第一次是同考官,第二次是副總裁。《庚戌春闈紀事詩》後《偶記》開首記雲:道光庚戌三月初六日奉禦筆(原書禦筆另起一行,雙抬頭,即高出兩字,引文連寫)圈出正總裁卓秉恬,副總裁賈楨、花沙納、孫葆元,同考官潘曾瑩、蔣元溥、呂佺孫、蘇勒布、孫銘恩、朱蘭、何桂芬、卓枟、金鶴清、鄭瓊詔、奎福、金肇洛、費蔭樟、曹楙堅、陶恩培、劉書年、袁詠錫、保清。正、副總裁四人,同考官十八人,這就是科舉時代所說的“會試十八房”的房師。所有舉子的卷子都要經過這十八個人的筆下被初步決定取舍,加批後再推薦給正、副總裁,二百多年中,每一個進士的命運都掌握在他們手中。而這十八房在場中次序不是預先排好的,而是在場中抽簽決定的。這天日記中後麵記道:“初七辰正掣簽,予掣第一房。”這是考場中防止內外勾結作弊的種種手段之一。

考場中除去總裁、同考官等正式閱試卷,決定取舍的官員而外,還有監察的、收取卷子的官吏。這則日記還記道:“午初入闈,四總裁來拜,即答拜監試永桐、曹前輩澍鍾,內收掌德恒、謝廉亨。”所謂“內收掌”,就是內簾收卷子、管理卷子的負責人。貢院很大,內簾除去上萬個闈號供舉子考試外,還有不少大院子房舍,中軸線建築是明遠樓、至公堂、聚奎堂,左、右是主考、各房房員等,有廚子、聽差燒菜、煮飯伺候。進場時還有人送菜、送席。第一天就記著:“海帆師送火腿一隻、酒一壇、茶葉一簍、鴨二隻,夜邀何新甫、金翰皋同飯。提調送席。”第二天又有人送雞一隻、鴨一隻,以後各總裁、房師之間,又邀飯、送活魚、火腿、點心、餑餑、黃果渣糕等等,日記中記的十分清楚,可以想見這些考官之間飲食籌酌情況,亦十分有趣。

鹹豐三年癸醜科,潘曾瑩以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充會試副考官,又充朝考閱卷大臣,“日記”自正月初六至四月初十,排日記事,所記較任同考官時為略。道光庚戌科總裁一正三副。正總裁卓秉恬,字海帆,四川華陽人,壬戌進士,官內閣大學士。副總裁賈楨,字筠堂,山東黃縣人,丙戌進士,官吏部尚書;花沙納,字鬆岑,蒙古正黃旗人,壬辰進士,官左都禦史;孫葆元,字蓮堂,直隸鹽山人,己醜進士,官兵部侍郎。這科狀元是江蘇太倉陸增祥。鹹豐癸醜科正、副總裁三人。正總裁是徐澤醇,字梅橋,漢軍正藍旗人,庚辰進士,官是禮部尚書。副總裁是二人,除潘曾瑩外,另一人是邵燦,字又村,浙江餘姚人,壬辰進士,官吏部侍郎。這科狀元孫如漢,山東濟寧人。(以上據王家相《清秘述聞續編》摘錄)

正副總裁、同考官等人初進場的頭幾天,考生的卷子還未交,即使交了卷子,還要由抄手用朱筆重抄一遍,才能分到各房去評閱。這種卷子如取中,叫“朱卷”。閱卷官不同於一般老師改文章,一般老師改窗課,都是用朱筆改墨卷。而考場中考生用墨筆寫的卷子,都保存起來。呈給考官評改的卷子是紅色朱卷,自不能再用紅色朱筆評改,因而用藍筆。所以隨筆寫日記,也是藍色的了。這就是前麵所說的“藍筆手書”了。當年試場中具體事物,今天看不到,有時一點小事,一個小東西,今天可能百思不得其解,畫曆史連環畫的,做電影電視布景的,經常鬧出笑話,都是想當然而不去研究,說來是十分遺憾可惜的。前麵《庚戌春闈紀事詩》中有一組《分校雜詠》小詩,所詠都是具體事物,十分有趣。第一首就是“藍筆”,詠道:染藍費經營,出藍妙選擇。

誰貽青鏤管,莫作紅勒帛。簡單一支藍筆,也有“青出於藍”的寓意,不然何必不用墨筆改朱卷呢?西方人是永遠不能理解中國舊文人的細微用心的。

這組小詩中第二首詠“薦條”,就是房師批好的卷子,認為好,可以取中,貼上印好的“薦條”,簽注意見,呈給正、副主考或總裁。這個小條子,對於這一個人的命運說來太重要了。第三首詠“號簿”,就是座號名冊,就是取得中、取不中的人的名字都在裏麵,詩中說“無鹽與西子,盡入氤氳牒”。這個好理解。第四首詠“落卷”,這是看不中,扔在大紙簍中卷子,本來很好理解。但清代考試有規矩,對考生極為負責,第一落卷不能隨意扔掉,將來要讓考生自己領回去。第二考官在閱過送上的卷子後,還要到大字簍中,翻閱落卷,有時會忽然又發現很好的卷子。嘉慶二十一年林則徐任江西副主考舉人,“日記”就有幾天專門點閱落卷,得“愛”字二十一號卷,詫為異才,亟拔之。既揭曉,乃周仲墀也的記載。記得在《儒林外史》中也寫到從落卷中選人的故事,所以小詩中詠道:

未忍輕拋卻,挑燈幾度看。

他年期換骨,辛苦覓金丹。

第五首是“撥房”,就是自己這裏看的卷子,或因過多,或有疑問,送到另一房考官去看。如原來內收掌把這份卷子分到第一房看,都有紀錄。第一房又給第二或第三房批閱,如取中了。這兩位都可以算這位新進士的房師。所以詩中說:

雛燕新移累,流鶯合比鄰。

手裁桃李樹,真作兩家春。

用“兩家春”來形容,十分形象。

第六首是“卷箱”,不中的卷子,都存在卷箱中存檔或由考生領回。小詩寄以最大的同情道:

竟作秋風扇,應憐春夢婆。

此中心血盡,明日淚痕多。

即使是掌文衡的大官,當年也曾幾度落榜,甘苦都是親身經曆的,所以寫來如此親切感人。

第七首是“填榜”,就是公布考中的人,把名字寫在榜紙上,天亮要貼出去。考試是按成績排定名次的,填榜不叫寫榜、張榜,重在填字。抄寫時名字照例從第六名寫起,寫完最後一名,照例紅筆一勾,俗稱“背榜”,或叫“坐紅椅子”。在學中,平日考試,考在最後一名背榜坐紅椅子,那是很不光彩,丟麵子的事。是考舉人、考進士,第一名固然無尚光榮,這最後一名也同樣是舉人、進士,同狀元、解元等人照樣同榜取得國家認可的資格,一樣可以稱同年。空下前五名,填時倒填回去,照例要在晚飯後點起蠟燭填寫,謂之“填五魁”,還要奏樂,謂之“鬧五魁”。“庚戌日記”四月初九日記道:初九日,辰刻填榜,申初畢。在蓮塘處便飯,戌初填五魁。辰刻是上午八九點鍾之間,申初是下午四時。戌初是晚間八時,工作時間記的十分清楚。

第八首是“房卷”,詩雲:姓名排次第,冰雪卷中誇。

從此傳衣缽,淵源是一家。這首詩現在讀者很難理解其“傳衣缽”的深刻涵義。清代政權,皇帝之下沒有政黨,親貴的權勢,在京中好像很大,實際隻是表麵的,而政治權勢各省都在督撫手中;京中在軍機大臣和各部尚書手中。而其中最重要的是科舉輩分、老師、門生,以及同年之間的聯係。形成各種政治網絡,各種政治派係,互相之間又起到各種牽製、調和、補充作用,取得穩定,也不斷有新鮮血液輸入,這就是“傳衣缽”、講“淵源”的內涵。短短的幾首小詩,不但形象地寫清了科場的名物,也準確地寫清了科舉製度的政治實質和內涵,不啻一篇簡明扼要的科舉史誌,是十分重要有趣的。

前麵還有十首七絕紀事詩,除開頭歌頌皇帝的以外,也有不少文史故事。如第三首“早聞鸞鳳詠新詩,想見論文得意時”句下注雲:“嘉慶己未家大人分校禮闈,詩題為《鳴鳩拂其羽》,得一卷雲:‘須知溫室樹,終待鳳鸞聲。’極為擊賞,榜發則桂文敏也。”因試帖詩好句,被閱卷官賞識取中,亦如俞曲園因“花落春常在”被曾國藩賞識而得中一樣,在科舉時代是常有的。桂文敏是桂芳,字子佩,號香東,滿洲正藍旗人,嘉慶進士,官至漕運總督,死諡“文敏”。“家大人”是潘世恩。又一首在“莫羨春華多爛漫,冰霜閱曆是奇材”後注雲:“補之弟,瑤笙、伯寅兩侄,汪甥侶笙俱回避。”清代科舉回避製度是極嚴的。一切考官的近親均不能參加由他主持的考試,必須自覺遵守,如有發現,即使考中,也要革去功名,輕則丟官,重則殺頭。所以他詩中特別把回避的弟弟、侄子、外甥都注明。其中伯寅就是“蘇州貴潘”之中繼潘世恩而後最出名的人物。他這一科沒有參加考試,而是在鹹豐二年壬子恩科以第三名進士及第的。這一科的正、副總裁是刑部尚書、河南商城人周祖培,戶部侍郎、雲南昆明人何桂清,兵部侍郎、山東濱城人杜,內閣學士、正藍旗宗室載齡。潘伯寅名祖蔭,入值軍機,官至工部尚書,著述很多,名氣最大。

考官初進場時,閑暇甚多,詩酒風流,忙中十分消閑,潘曾瑩又是著名畫家,有《雨中畫蘭》、《鬆岑師屬寫梅花長幅》、《作山水小幅》等詩多首,篇幅過長,不一一介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