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子與《花間笛譜》
數月前,我寫小文介紹過“太平歌詞”,那是二三百年前市井間流行的通俗歌曲。通俗歌曲也為當時的文人所喜愛,一到文人筆下,就變為宮調小令及套數。最有名的元人小令不必說了,到了明代,趙南星那樣的名進士、名尚書、敢於抗爭魏忠賢的正人君子、東林黨魁,卻也雅愛曲子,留下了署名“清都散客”的《芳茹園樂府》,著名的《劈破玉》:俏冤家,我咬你個牙廝對,平空裏撞著你,引的我魂飛。無顛無倒,如癡如醉。往常時心似鐵,到而今著了迷,舍生忘死隻是為你。看,這樣的曲子,竟出自吏部尚書之手,真所謂自適其性,活潑天真。但我今天小文,卻不想講說趙南星,而是介紹另外一本小書,一位曆史人物的曲子。在介紹之前,先向現在九十高齡的潘景鄭老先生致敬,因為這本薄薄的《花間笛譜》,是潘老先生五十八年前影印其曾祖父的手稿。後記中雲:曾王父詞章之業,昭著藝林,餘事兼及聲律,世或莫睹,有《花間笛譜》一卷……手自訂定,未遑傳布,閱今百年,幸無放失。丁醜之難,故鄉糜沸,楹書半付劫灰,斯稿輾轉攜至滬濱,未隨六丁之厄。慮更歲月,終懼湮晦,亟以原稿付諸墨版影印二百本,分饋親友,冀存什一於將來……歲己卯十二月,曾孫承厚、承弼謹識。這裏“承弼”就是潘景鄭先生的大名,字良甫,號景鄭,生於光緒三十三年(一九○七年),現年八十九歲。承厚是先生長兄,字溫甫,號少卿,長先生三歲,已去世多年。後記中“丁醜”,是民國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抗日戰爭爆發的那一年。“己卯”是民國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先生已離開老家蘇州,住在上海。當時上海有租界地,抗戰中未受戰火影響,直到一九四一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日寇侵略者勢力才進入租界。蘇州潘姓氏族,有“富潘”、“貴潘”之分。景鄭先生先世是蘇州顯赫的“貴潘”。高祖潘世恩是乾隆五十八年狀元,官至大學士,加太子太傅,重宴瓊林。曾祖潘曾瑩,字申甫,號星齋,道光二十一年辛醜進士,官至工部侍郎。詩文當行,又是著名畫家。(從叔)祖潘祖蔭,字東鏞,號伯寅。鹹豐二年壬子殿試一甲三名探花,官至工部尚書、軍機大臣,名氣最大。潘氏六七代中,人丁興旺,科甲鼎盛,餘藏有光緒丁醜重刊《潘氏科名草》一函四冊,英和序中譽為“蘭茁其芽,搴芳競秀,為東南甲族……”其家族道德文化傳統可想而知。不過這些我隻約略介紹,而更主要的是吟賞這些曲子,所謂“奇文共欣賞”,此曲亦應世上聽也。先引一曲《北仙呂·一半兒》看看:春寒瘦怯玉羅衣,庭院無人燕子飛。花底畫欄偷立時,悄迷離,一半兒斜陽一半兒水。“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這“一半斜陽一半水”,又有什麼關係呢?而和前麵的種種形象組合在一起,這“斜陽”和“水”就產生迷離的感覺,就把詩人和讀者引入一種意境中了,如何產生的,前麵還有一段小引:“燕子不知春去也,飛認闌幹。汪大竹最喜誦之,屬寫其意,雨窗點筆,正綠肥紅瘦時也。”詩情畫意,中國畫,首先是詩、畫連在一起的,是具體的情和意的接觸、噴發和閃現,曲子也是詩,畫也是詩,作者是詩人畫家,自身也融化在一起了。而且更俏皮、更活潑,譜上工尺便能唱,不同於死板的五、七言詩,這就是又有了音樂的成分,而都表現在傳統文化的功力上和作者靈巧工致的才華上,就唱出這“悄迷離。一半兒斜陽一半兒水”的曲子了。又《北越調·小桃紅》前有引言道:“維揚雨泊,見隔岸桃花一枝,妍媚可愛,內子寫《紅橋春影圖》,因填此闕。”詞雲:微波吹皺綠粼粼,細雨花枝潤,何處吹簫畫欄憑,拂香塵。水邊小影添風韻。乍歌雲鬢,輕移粉鏡,紅笑十分春。“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這是中國傳統高文化層次的愛情生活,閨房畫麵,而於春雨泊船揚州紅橋時得之。小曲“小桃紅”,看來今天手拿話筒唱“卡拉OK”的姑娘們是很難理解,很難想象了。
潘曾瑩官至工部侍郎,在北京的時間多,不少是有關北京舊時風景名勝的。如《南仙呂入雙調·鎖南枝》小序雲:“花之寺僧小景,極荒率之致。楓葉冷紅,柳絲剩碧,萬蘆蕭槭,暮色蒼茫,疑有欵乃聲在秋雪中也。”詞雲:西風外,斜照邊,垂楊幾絲鴉數點,渡口好停船,蘆花飛一片,提壺去,沽酒還醉,眠時任鷗喚。還有吟“陶然亭晚眺,積雨新霽”的《北雙調·落梅風》:江亭外,夕照時,寫荒寒雲西筆意。蘆花映來清淺溪,雪濛濛,片鷗吹起。花之寺在右安門外,是清代著名的文人遊賞勝地,在護城河邊上,渡船、蘆花、垂楊、斜照,現在是三環路經過的地方。陶然亭早已改為公園,蘆塘飛雪、江亭野趣早已沒有了。但從這兩支曲子中,可以想象之。作者是畫家,所收曲子大多題畫之作,畫意濃,詩意重,縱寫荒寒,也是文人學士的情懷。像趙南星那樣的市井男女情語、鄉村放蕩語,這些曲子中是沒有的。也可見明末東林黨人的個性風尚和清代乾嘉而後館閣體儒雅風尚,同樣的曲子,表現完全不同,而一樣引人愛讀。
不過我說了半天,還是腳盆裏練泅水,諸宮調曲子直到今天,還是上譜的,入樂的,我不懂音樂,說了半天也是白說。《花間笛譜》除小令、套數外,後麵還有“淩意雲填譜”的曲子,方格直行字,按格向右下方拉出斜線,成為一排斜格子,每字在斜格中注上工尺。如《步步嬌》起句“悄紅樓,驀地春寒重”。斜格中按字注著“六工”、“工五”、“六五”、“工六”、“六仩五六工”、“尺工尺上”、“四上尺上四合”、“四尺上四”。這都是什麼意思,什麼聲音,我像看天書一樣,一點也不懂了。懂音樂的朋友,一定可以把它譯成簡譜成五線譜,不過我還是不懂。立人加上字的“仩”也不認識。
《花間笛譜》前麵還收有《庚戌春闈紀事詩附日記》、《癸醜瑣闈日記》二種。“庚戌”是道光三十年,潘曾瑩是會試同考官。“癸醜”是鹹豐三年,潘曾瑩派會試副考官。以上兩種有關清代科舉製度,至為重要,將另寫小文介紹。在此則隻介紹曲子了。正式名稱應叫“南、北諸宮調”小令,“南北”之別,亦在音樂上,與文字無關也。
二、《潘氏科名草》
明、清兩代,五百多年中,全國青年人,包括世家子弟和窮鄉僻壤的貧苦人家孩子,最好的出路,就是讀書科舉,如能連登三甲,自能改換門庭;即使考中舉人,也一舉成名天下知,在府縣中也出人頭地;最不濟,府試榜上有名,進個學,成為秀才,也是一頂儒冠,鄉裏稱老明經,受到人的尊敬。因此五百年中,在社會上形成十分深厚的觀念,就極為重視科名,仰慕科名。清末廢科舉,一下子鄉下秀才不值錢了,因為不能再去考舉人、中進士,做官發財,飛黃騰達了。小時在鄉下,母親教兒歌道:秀才無能幹,頭上戴個黃銅蛋(指清代最低的銅頂子)。靈前叫了好幾聲,賺了半碗大米飯。(指鄉間大戶人家辦喪事,請舉人或進士來點主,請四名秀才站在供桌兩旁做讚禮先生,高叫:“獻爵、拜、興……詩歌《蓼莪》之首章”等等。)近五四時,魯迅先生《阿Q正傳》中,把趙舉人寫的很壞,這樣在社會上,青年心目中,不但看不起秀才,連舉人、進士也同樣看的不重要,科舉的光榮,一落千丈了。到解放後,講階級鬥爭,鄉間及小城鎮,什麼秀才、舉人、進士等等舊家,更是都和封建地主連在一起,不少都是鎮壓的對象,能夠活命已不易,誰還再敢說祖宗科第之榮呢?因而一些早年背叛家庭、參加革命的青年,後來做了高級幹部,也最怕別人說他祖上的科名,這是最犯忌的。今天的小青年,已經不大理解二三十年代直到六七十年代半個多世紀的社會心態了。但是在過去卻非如此。周遐壽老人在《王府莊》一文中引其外祖魯希曾寫信給其祖父周介孚賀其子入泮信雲:弟有三嬌,從此無白衣之客;君惟一愛,居然繼黃卷之兒……後麵解釋說,他的舅舅,都是秀才,三個女婿,兩個已進學。“這次伯宜公(魯迅、周作人父親)也進了學,所以信裏那麼地說,顯出讀書人看重科名的口氣,在現今看來覺得很有點可笑了。”但在新派人物當中,寫文章說“有點可笑”,內心如何想呢?客觀對待曆史又如何認識呢?這卻是另一個問題。《胡適日記》民國十一年八月十一日記道:演講後,去看啟明,久談,在他家吃飯;飯後,豫材回來,又久談。周氏兄弟最可愛,他們的天才都很高……啟明說:他的祖父是一個翰林……豫材曾考一次,啟明考三次,皆不曾中秀才。可怪!胡適之先生言下之意,對魯迅、周作人考不上秀才,不勝惋惜。因為在當年,考不上秀才,就是進不了學,連個儒林都不是,即隻是童生,在鄉間都不能叫讀書人。連魯迅和周作人在重科名的時代,都不能叫“讀書人”,豈不“可怪”乎?寫《潘家曲子》文,說到蘇州“貴潘”的氏族興旺,科第鼎盛,說到《潘氏科名草》一書,在介紹這家很少人提到的有關潘氏氏族科名專書之前,先借新文化名人與科名的關係,作個引子,就能引起讀者的興趣,也可使新文化與舊科名接上榫子了。
《潘氏科名草》一書,是把潘氏宗族中,凡是府試進學成秀才的八股文卷子、鄉試中舉人的八股文卷子、會試中進士的八股文卷子,鄉會試卷子都加印試帖詩。但鄉、會試均三場。頭場八股文、試帖詩,二場五經,三場策論,會試第一榜榜上有名,名貢士,還要殿試,金殿對策。但這些卷子都無關係,都不印入,隻印八股文和試帖詩。府試考秀才隻作一篇或兩篇小題。鄉試、會試均作三篇。上卷專收秀才的入學試卷,共一百五十三篇八股文,一百零九人進學成秀才。下卷收鄉試舉人、舉人副榜、優貢及會試進士的八股文、試帖詩試卷,共一百五十六題。其中鄉試中舉及副榜、優貢共三十一人,會試中進士八人。此書會試收到光緒十二年丙戌潘尚誌,中三甲一百九十五名進士。鄉試收到光緒二年丙子順天潘誌俊、潘誌宷同時中舉。五年己卯江南潘誌穎、八年壬午順天潘誌裘,十一年乙酉潘尚誌,連續四科,潘家中了五名舉人。書前有英和的序、阮元的序。英和是滿洲正白旗人,乾隆後期五十八年進士,少年時差一點做了和珅的女婿,道光時官至戶部尚書、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士;後因督辦東陵華寶峪工程不堅,革職戍黑龍江,後釋回。他是“四大名旦”程硯秋的先人。所寫序款署“道光戊戌四月”,是道光十八年。阮元,揚州人,乾隆五十一年進士,官至總督、大學士,享高壽,重宴鹿鳴。寫序時也是道光十八年。潘氏最出風頭的是潘世恩,乾隆五十八年中了狀元,和英和是同年,阮元比他早,是翰苑前輩。潘世恩字芝軒,號槐堂,也官至大學士、軍機大臣、太子太傅,地位比英和還高。英和序中一開始就寫道:乾隆癸醜,餘與今相國芝軒修撰榜成進士,嚐謁座主諸城劉父清公。公於稠人中獨指相國與餘曰:此玉樹兩株也……順猶未讀其家集也。茲相國示餘所刊《科名草》,屬為弁言。餘受讀,知相國五世祖其蔚公,自國初即為名諸生,由是蠻聲騰實,孫枝鬯發,至相國而大顯於時,弟子恂恂,亦皆蘭茁其芽,搴芳競秀,為東南甲族……這就是說潘氏家族,至潘世恩大為顯貴,而不是突然的,上數潘世恩五世祖,就是名諸生,也就是名秀才了。“弟子恂恂”,就是他同輩兄弟,晚輩子侄,以及第三代、第四代都十分愛讀書,科名不斷了。據阮元序中記:蘇州潘氏由歙而杭,而蘇,百餘年來,為吳會巨族,好行其善,子弟除讀書無旁務,是以列黌宮、登賢書、捷春榜者,指不勝屈。乾隆癸醜芝軒先生以一甲一名及第,乙卯理齋先生以一甲三名及第,今芝軒先生且平章執政矣……所說潘氏世族由安徽歙縣、浙江杭州,再到蘇州,十分清楚,是一個龐大的世族。書中所收最早就是杭州府學、錢塘府學、仁和府學、歙縣學,直到奕字輩,也就是潘世恩的叔父潘奕雋,入的還是錢塘縣學,仍在杭州。到潘世恩入的就是蘇州府學了。潘世恩中了狀元。他叔父潘奕雋、潘奕藻都中了進士。潘奕雋的兒子潘世璜,乾隆六十年乙卯中一甲三名探花,就是阮元序中所說的理齋先生了。潘世恩四個兒子,長子潘曾沂舉人,次子潘曾瑩進士,三子曾綬是舉人,四子曾瑋大概沒有科名。而大名鼎鼎的潘祖蔭,又是鹹豐二年壬子三鼎甲第三名探花。而潘曾瑩長子潘祖同也是進士。《科名草》下卷,最後一名潘尚誌是光緒十二年丙戌進士,光緒十一年乙酉舉人,是連登的。即頭年八月在南京中舉人,第二年四月北京中進士,所謂“今秋蟾宮折桂,明春上苑探花”,這也是很不容易的。光緒十一年乙酉之後,鄉試還有十四年戊子、十五年己醜恩科、十七年辛卯、十九年癸巳恩科、二十年甲午、二十三年丁酉、二十七年辛醜補行庚子恩科、二十八年補行庚子、辛醜恩正科、二十九年癸卯恩科,光緒十二年丙戌會試之後,還有十五年己醜、十六年庚寅恩科、十八年壬辰、二十年甲午恩科、二十一年乙未、二十四年戊戌、二十九年癸卯補行辛醜、壬寅恩正並科、三十年甲辰恩科,在這許多科中,蘇州貴潘,又中了多少舉人、進士,以及有多少子弟進學成秀才,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