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觀當前中國民俗學研究
在國際性的人文科學領域中,人們說文化學、語言學、民俗學是三大顯學。在現代漢語詞彙中,“民俗學”這一詞是個外來語,是從日本文中直接引用過來的。日本文譯folklore一詞為“民俗”。中國最早譯這一詞為“謠俗”。但“謠俗”一詞未流傳開來,“民俗”、“民俗學”卻流傳開來了。在中國雖然經過若幹年的冷落,在近十來年中,卻又十分活躍起來,這是很可喜的。
民俗學從它接觸的範圍說,它的研究範疇是十分廣泛的。就學術範疇講,人類學、民族學、社會學、宗教學、美學、文學……這些都可以和民俗學扯上點關係,具體到生活實際上,它又與飲食、衣著、建築、禮儀、婚喪、娛樂等等生活習慣,有著密切的關係,因為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地區、不同時代,民俗的差異,都從這些具體的生活習慣上反映出來。以中國來說,過去有句俗話說:百裏不同風。即相隔百裏之遙,在風俗上,或者說在民俗上就有不相同的地方。何況中國地方那麼大,民族那麼多,曆史那麼悠久。各個地區有各地區的自然條件,各個民族又有各自的傳統習慣、宗教信仰,各個曆史時代又有許多不同的變化。再有從古至今,各個國家、各個民族也都不是孤立的,互相又有著交流、影響,風俗、民情也都不斷因這種相互的交流與影響改變著,既各有傳統,各有差異,又互有共同之點,類似之處。這樣就更表現出民俗的多樣性,應該說是繽紛絢麗、異常複雜的了。
由於各個國家、各個民族、各個地區、各個時代之間,民俗都有著差異,而且地區、時代距離越遠,其間差異越大,而人類又具有本能的求知欲,強烈的好奇心,而且文化越發達,知識越廣泛,來往越頻繁,就越想多知道一點不同的奇風異俗。或以好古之心,想了解其曆史;或以好奇之心,想探索其源流;或以愛美之心,鑒賞其表現;或以好美之心,雅愛其淳真……總之,人們基於熱愛生活的善良願望,對於有關民俗的一些現象去注意它、觀察它;對於有關民俗的一些知識學問感興趣,去學習它、研究它,這些不但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值得提倡的,因為這些研究,對於人們的文化生活,總是起到豐富作用的。對精神文明的建設,說來也是有益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籠統地說一句“民俗學”,是十分方便的。但要說的更實際些,那還大有闡述的必要。六十多年前,江紹原氏翻譯了英國俗學會會長瑞愛德氏(Arthur Robertson Wright)的《英吉利謠俗(English Folklore)》一書,周作人在為此出書的《序言》中說;民俗是民俗學的資料,所以這是屬於民俗學範圍的一本書。民俗學——這是否能成為獨立的一門學問,似乎本來就有點問題,其中所包含的三大部門,現今好做的隻是搜集排比這些工作,等到論究其意義,歸結到一種學說的時候,便侵入別的學科的範圍,如信仰之於宗教學,習慣之於社會學,歌謠故事之於文學史等是也。民俗學的長處在於總集這些東西而同樣地治理之,比各別的隔離的研究當更合理而且有效,譬如民俗學地治理歌謠故事,我覺得要比較普通那種文學史的——不自承認屬於人類學或文化科學的那種文學史的研究更為正確,雖然歌謠故事的研究當然是應歸文學史的範圍,不過這該是人類學的一部之文學史罷了。民俗學的價值是無可疑的,但是他之能否成為一種專門之學則頗有人懷疑,所以將來或真要降格,改稱為民俗誌,也未可知罷。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這是六十多年前,西方的民俗學剛剛在中國興起,一些前輩學者們或者譯書,或者收集歌謠,或者實地調查,或者辦刊物,或者成立學會……的確熱鬧過一個時期。江紹原先生翻譯瑞愛德名著,也是給新興的中國民俗學作個借鑒。周氏序言代表了當時研究民俗學的大多數意見,他又是學貫中西的大家,所以我把他的《序言》多引用幾句:主要是想從中提出幾個問題討論一下。
一是民俗學的研究對象和範疇問題;二是民俗學與中國傳統文化結合問題;三是中國民俗學的未來問題。
這三個問題又有連帶的關係,還必須從根本上說起。民俗學來源於民俗,民俗來源於民眾的生活。這民眾應是廣泛的。即各種階層的民眾,在今天似乎不宜僅限於沒文化的庶民。這生活又是有曆史性的,即從古至今的生活。這樣概括來說,想來是不會大錯的。因而民俗學雖然是本世紀前期由西方經日本漢譯輸入中國的名詞,但民俗在中國則是古已有之的。這早已是曆史的客觀存在。據各種辭書解釋,民俗學又稱“謠俗學”,從事民間流傳之信仰、習俗、故事、歌謠、諺語等研究。按國際通用民俗學“folklore”一詞,是“folk”和“lore”兩字組成,前一字是沒有文化的土著民眾的意思,後一字為知識和研究的意思。因其內涵的特定意義,使人很自然地想起我國古代“采詩觀風”的故事。《史記·樂書》中說:以為州異國殊,情習不同,故博采風俗,協比聲律,以補短移化,助流政教。《漢書·藝文誌》中說: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詩經》中的十五國風,都是周代各諸侯領地的民歌,這不同民俗學收集歌謠加以研究分析方式大體一樣嗎?因而“民俗”一詞,如按日常口語說成“民間風俗”,這就更全麵了。因為“俗”字,在《說文》中訓“習”,也就是從曆史上形成的習慣。民俗,簡言之,就是民眾從曆史上形成的生活習慣,這是廣義的,既能包括流傳之信仰、故事、歌謠、諺語,也包括廣泛的衣、食、住、行各種生活習慣。這些都有其曆史的自然因素和人為因素在內。中國曆史上習慣用“風俗”一詞稱之,其內涵較“民俗”一詞更全麵,更科學些。中國在傳統上,“民俗”一詞雖然不大說,而“風俗”一詞,卻是說了兩千多年的老話。《漢書》中解釋“風俗”的意義說: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柔緩急,音聲不同,係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亡常,隨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應劭《風俗通義》序中說:風者,天氣有寒暖,地形有險易,水泉有美惡,草木有剛柔也。俗者,含血之類,像之而生,故言語歌謳異聲,鼓舞動作殊形,或直或邪,或善或淫也。根據中國傳統的解釋,對風俗的形成、分析是比較實事求是的,以現代科學觀點來衡量,有它一定的客觀科學性。即從遠古到現代,人類的生活,總不外受兩方麵的影響,一是自然的,二是人為的。前者如地理環境、氣候條件、經濟物產等等。後者如政治法令、宗教信仰、教育文化、戰爭破壞等等。不同的地區,不同的人種,不同的民族,經過長期曆史的流逝,在自然和人事的雙重影響下,既有其傳統的肇自先民的特征,又有其隨著曆史演變、地域民族交流而形成的不斷變化,這樣“風俗”一詞,內涵就極為廣泛,表現就極為豐繁了。如作為研究對象,延展開來,深入下去,分析其成因,遠古的形成,近古的變化,區分其善陋,引導其發展,因習俗之所宜,製禮法之善則,這樣不但可以成為一種學問,而且是一門內容十分豐富、大有研究價值的學問了。周作人氏序紹原所譯《英吉利謠俗》時說:“民俗學的價值是無可疑的,但是他之能否成為一種專門之學則頗有人懷疑……”如果研究對象及範圍僅限於歌謠故事、諺語等等,那是有些單薄,如果擴大一些,把西方傳入的民俗學與中國傳統的民俗研究結合起來,那“民俗學”便可成為“風俗學”。這樣把“風俗學”作為一門專門的學問,不但有其研究的實際意義和價值,也有其極為廣泛的內容。如以中國風俗作為“中國風俗學”的研究對象和範疇,那麼這門學問自然也納入漢學的大範圍之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