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樓茶事(3 / 3)

《紅樓夢》中一般寫到茶的地方,隻是生活中的茶,或為解渴,或為待客,或為消食,總之都是日常生活所需,而非專門品茶、講求茶藝。隻有第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櫳翠庵》是專門以寫茶來點綴故事的。表演茶藝的主人是妙玉。書中寫妙玉給賈母獻茶道:隻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裏麵放了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鍾,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麼水?”妙玉道:“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嚐嚐這個茶。”劉姥姥便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後眾人都是一色的官窯脫胎填白蓋碗。這是妙玉有準備地招待大家喝茶,先捧給賈母。賈母說“我不吃六安茶”,為什麼說這句呢?好比二三十年北京人說,我不吃“龍井”,這等於“綠茶”的代名詞。北京一般是不懂“綠茶”這一名詞的,隻知南方人講究喝茶,“六安茶”名氣最大,所以劉若愚《明宮史》說到茶,第一句就是“茶則六安鬆蘿”。清代六安茶也是重要貢品。陳康祺《燕下鄉脞錄》記載:舊例:禮部主客司,歲額六安州霍山縣進芽茶七百斤,計四百袋,袋重一斤十二兩,由安徽布政司解部,其奉檄榷茶者,則六安州學正也。清中葉社會上流傳著一副名聯:“彭澤鯉魚陶令酒;宣州栗子霍山茶。”也是“六安茶”。因而賈母說“我不吃六安茶”,實際這句話就等於說“我不吃綠茶”。為什麼不吃,這是生活習慣,尤其是吃完酒食油膩,既怕停食,又怕鬧肚,更不能吃綠茶。妙玉自然知道這點,因而早已做好準備,回答一句:“知道。這是老君眉。”等於說:“知道,這是紅茶。”

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老君眉”是紅茶的一種,近人徐珂《清稗類鈔》“茶肆品茶”條雲:茶肆所售之茶,有紅茶、綠茶兩大別。紅者曰烏龍、曰壽眉、曰紅梅;綠者曰雨前、曰明前、曰本山。有盛以壺者,有盛以碗者……所說紅茶中的“壽眉”,就是“老君眉”。“老君”就是“壽星”,這是很普通的叫法。

《賈寶玉品茶櫳翠庵》,重在描繪妙玉招待寶玉、黛玉、寶釵三人品茶,其中寶玉為主,限於篇幅,文字上不再引,不再說了。讀者可以自去欣賞。但有一點要特別指出,就是曹雪芹寫此,隻寫到茶具、寫到水,並未寫到“茶”。隻是一筆帶過,寫道“妙玉自向風爐上煽滾了水,另泡了一壺茶”。什麼茶呢?未說明。隻借寶玉的口賞讚不絕,果覺“清淳無比”。是不是也是前麵說“老君眉”呢?如不另換好芽茶,又如何叫“吃體己茶呢”!寫“吃體己茶”,而沒有寫明特殊的茶葉,隻說了半天“水”,不能不說是遺憾。明末張岱《陶庵夢憶》所寫“閔老子茶”道:燈下視茶色,與瓷甌無別,而香氣逼人,餘叫絕,餘問汶水曰:“此茶何產。”汶水曰:“閬苑茶也。”餘再啜之曰:“莫紿餘,是閬苑製法而味不似。”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產?”餘再啜之曰:“何其似羅岕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餘問水何水?曰:“惠泉。”餘又曰:“莫紿餘,惠泉走千裏,水勞而圭角不動,何也?”汶水曰:“不複敢隱,其取惠水,必淘井,靜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甕底,舟非風則勿行,故水不生磊,即尋常惠水,猶遜一頭地,況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言未畢,汶水去少頃,持一壺滿斟餘曰:“客啜此!”餘曰:“香撲烈,味甚渾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賞鑒者無客比。”遂定交。以品茶論,比之張岱,曹雪芹不能不說是外行了。曹雪芹畢竟是“人”,不是“神”。寫到“品茶”,也隻是小說家的寫法,是不能把他看作茶藝專家的。紅樓茶事細說細考甚繁,這裏隻作一個簡單的介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