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樓茶事(1 / 3)

《紅樓夢》中寫到茶的地方很多,在這篇短文裏試著作一個綜合的簡單解說。

茶在中國人的生活中幾乎是家家戶戶不可少的。所謂“家家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不列酒而單列茶,可見茶的重要性、普遍性。在特定情況下,茶幾乎是水的同義詞了。人們日常生活,如何能離得開“水”呢?《紅樓夢》是反映其時代現實生活的作品,現實生活是怎樣的,作品中也是怎樣寫的。在生活中,茶比酒更普遍;因而在作品中,寫到茶的地方也遠比寫到酒的地方要多得多。

要解說《紅樓夢》中的茶,要說的東西很多,這裏為了便於說明,引起讀者的興趣,不妨先舉一個小例子。第六回書,寫劉姥姥第一次到賈府,周瑞家引她來見鳳姐,進了鳳姐的臥室,這時描寫鳳姐的神情道:平兒站在炕沿邊,捧著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盤內一個小蓋鍾兒。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隻管撥那灰……這是一個極為美麗的紅樓畫麵,有不少畫家據此還畫出了仕女圖。“紅樓”讀者對此是十分欣賞和熟悉的。鳳姐坐在炕上,這炕是“南窗下的炕”,鳳姐坐在哪裏呢,不會靠窗,而是靠炕沿邊這麵,可以隨手取平兒盤中的茶。這是北方——自然是北京的生活方式,在江南是沒有的。填漆茶盤、小蓋鍾兒等等,侍女捧著,站在一邊,這又是京中貴戚之家奶奶、小姐們家常吃茶的日常生活場景。在一般讀者中,雖難具體想象,但是還都可以大概理解。但是如果問一個問題,那“小蓋鍾兒”中,倒的是什麼茶呢?這恐怕就很難回答了。

茶的名目繁多,鳳姐蓋鍾中的茶是什麼品名,作者沒有寫明,是誰也猜不出的。但如在大類別,即現在常分的綠茶、紅茶、花茶三類分之,那鳳姐蓋鍾中的茶多半不是綠茶,而是紅茶或花茶二種之一。為什麼這樣猜呢?首先北京社會上不講究喝綠茶,而專講究喝花茶,或紅花、普洱茶。尤其清代入關以來,更是如此。這有幾個原因,使人們長期以來生活習慣如此。一是北方不出產茶,茶都是南方出產的。北京人不懂得講究綠茶。二是北方冬天寒冷,北京都吃井水,縱然是甜水井,水也很硬。加以飲食油膩,飯後習慣吃花茶、紅茶,沏得很釅,可以幫助消化。如吃綠茶,如龍井、旗槍、瓜片、炒青之類,弄不好就要腹瀉。尤其在天冷或夏天陰冷的時候,吃完油膩,喝了綠茶,很快就要瀉肚,這個我小時有親身經曆的。三是清代旗人家庭,從龍入關,生活習慣,主要是從關外帶進來的,而且對於祖宗成法習慣,十分保守。曹家縱然在南京生活五六十年,也並不完全是江南生活。況且南京生活,也是彙合了南北的,並不同於蘇、杭、湖、紹等地。書中所寫,大體是這種生活習慣。

中國講求茶事,遠自唐代陸羽、宋代蔡襄而後,講求最精的,則是明代嘉靖、萬曆之後,直到明亡。留下的專著不少,各種筆記中也有記載。但其作者,大多是江浙吳越間人。所講求的茶,也都是綠茶。影響所及,到了北京宮廷,也能品味南茶。明代萬曆時太監劉若愚《明宮史》“飲食好尚”中說:茶則六安鬆蘿、天池、紹興(按,應是吳興)岕茶、徑山茶、虎丘茶也。當時還不講究“龍井”,“六安”則已著名,而所列多是綠茶。但宮中吃的,不同於一般民間飲用。民間日常生活中飲用的茶,縱然是官宦人家,日常也都購自肆中,而非像宮中太監一樣,可以飲用貢品。劉若愚是個文化程度很高的太監,書中所列名茶,也都是當時一些文人論茶專著中所列名品。如陸樹聲《茶寮記》、屠赤水《考槃餘事》、田藝蘅《煮泉小品》、高清《遵生八箋·茶》、李時珍《本草綱目》中茶“釋名”、“集解”等,至於筆記中寫到茶的,那就更多了。清代從山海關外入主北京,皇上一下子住在北京宮中,太監還都是明朝的,但飲食生活習慣是關外帶來的,尚食茶房太監必須投合新主所好服役。愛吃的是助消化的濃茶、釅茶,這同明人江南講茶事的情趣完全不同。因而清代長期也沒有什麼講求茶事的專著出現。清末震鈞(滿人,漢名唐晏)久住江南,在其所著《天咫偶聞》中有一段談茶的,雖其論茶並無特殊發明,而其說明北京人不懂茶、無好茶卻是一語中的。文雲:大通橋西堧下,舊有茶肆……餘數偕友過之,茗話送日,惜其水不及昆明,而茶尤不堪。大抵京師士夫,無知茶者,故茶肆亦鮮措意於此。而都中茶,皆以末麗雜之,茶複極惡。南中龍井,絕不至京,亦無嗜之者。北京習慣喝“茉莉花茶”,統名叫“香片”。盡管茶葉鋪的幌子上也寫著:“極品芽茶、雨前春岕”,“六安瓜片、西湖龍井”等等。但一般賣茶葉的人,都賣“香片”,而且不講品種,隻以價錢來區別高下。茶葉京中消耗甚多。茶商從安徽、浙江、福建等地把大量茶葉通過運糧河運到北京,再到北京茶局子密封,用茉莉花混在一起蒸熏,高級的用嫩春芽茶,加茉莉花熏兩次,叫“小葉茉莉雙熏”。這種茶葉不同於南方花茶,是南方茶在北京加工的。最高級的,花銀元時代,也有賣到三十二元一斤的。即十六兩秤二元一兩,分包小包,每兩五包,每包四角。這種風俗習慣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雖無確切考證,但在清代前期肯定已形成了。因為《紅樓夢》中所寫日常生活的喝茶習慣和評價方式是一樣的。喝花茶香片,不管是高級小葉茉莉雙熏,或窮考究的“高末”。先講究酒足飯飽來壺茶,講究滾開的水沏茶,講究沏好之後悶一會兒再喝,講究沏幾遍,講究釅,講究出色等等。在江南茶鄉講究茶藝的人看來,這都是外行的吃茶。而《紅樓夢》中所講的正是這些。如第八回寫寶玉在薛姨媽家吃酒,略有醉意,寫道:作了酸筍雞皮湯,寶玉痛喝了幾碗,又吃了半碗多碧梗粥。一時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釅釅的喝了幾碗茶……以茶解酒,講究“釅釅”的。這是北京人喝香片的習慣。再如同回書說到“楓露茶”,寶玉問茜雪道:早起沏了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後才出色,這會子怎麼又斟上這個茶來?這“楓露茶”自然也不是好綠茶,如果江南明前、雨前嫩龍井、虎丘碧螺春等名茶,怎能早上沏了晚上喝,而且又怎能三四次後才出顏色呢。而且以“三四次後才出色”來評價茶的好壞,正是誇“茉莉雙熏”,或紅茶、普洱茶之類的茶葉。好綠茶講究新,講究嫩,講究現燒水,現泡茶,現品嚐。試想:如果明前春芽,不管是杭州、蘇州、安徽的綠茶,早上泡上,悶在那裏,晚上再吃,而且再泡上三四次,那又如何吃呢?江南有句話,叫“茶淡不如水”。好龍井、碧螺春,一泡二泡最好,三泡就淡而無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