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元人詞中之北京風俗(3 / 3)

九月菊花,是從古就有的。《花月令》:“是月也,菊有英。”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九月重陽,都下貴菊有數種,其黃白色……”元代大都,當亦如此。“金十鏹”言名種菊花之貴。“簽銀榜”是菊花山子,名種比賽,排菊譜。當時尚重上都灤京的紫菊,楊允孚《灤京雜詠》中有“紫菊花開香滿衣,地椒生處乳羊肥”句。當時尚有年逾七十老畫師潘子華,以畫紫菊著名。故前引詩句中有“九月登高簪紫菊”句,即當時紫菊較黃菊名貴。

九月大都,最重要的節目即大駕還都。《析津誌輯佚》“風俗”篇中記道:九月車駕還都,初無定製。或在重九節前,或在節後,或在八月。宮中菊節,自有常製。京都街坊市井買賣頓增。駕至大內下馬,大茶飯者浹旬。另有“歲紀”篇亦記雲:大駕於八月內或九月初,自李陵台——納缽之後,次第而至居庸關南佛殿,亦上位自心創造,並過街三塔,雄偉據高,穹碑屹立。西則石壁,東則陡峻深壑,蔚為往來之具瞻,界截天塹,古今重名,此其一也。過此有黃堠店人煙湊集,回視山北景物則不侔矣。至龍虎台,高眺都城宮苑,若在眉睫。上位、三宮、儲君至此,千官、百辟、萬姓多人仰瞻天表,無不歡忭之至……看來龍虎台是元代皇帝年年去上都時所經過的一個重要的地方,具體在哪裏呢?瞿注說“在德勝門外”,不夠確切。第一要確指元大都城門位置,當時還無“德勝門”隻能說是建德門外。第二門外較近,如稍離,似不宜隻說門外。元至正間周伯琦《紀行詩》二十四首,是專門記扈從元皇帝去上都的紀行詩,序中詳細了各站驛程。說到龍虎台雲:視事之三日,大駕北巡上京,例當扈從。啟行至大口,留信宿,曆皇後店、皂角,至龍虎台,皆納缽,猶漢言頓宿所也。龍虎台在昌平境,又名新店,距京師僅百裏……周記詳記路程日月雲:“十九日抵上京,曆納缽凡十有八,為裏七百五十有奇,為日二十四,大抵兩都相望,不滿千裏。往來者有四道,曰驛路,曰東路二,曰西路。東路二者,一由黑穀,一由古北口。古北口路,東道禦史按行處也。伯琦往年分署上京,但由驛路而已。黑穀輦路,未之前行,因忝法曹,肅清轂下,遂得見所未見,實為曠遇雲。”經過的“納缽”,即住宿地名,有居庸關、甕山、車坊、黑穀、色澤嶺、龍門、黑石頭、黃土嶺、程子頭、磨兒嶺、頡家營、白塔兒、沙嶺、黑觜兒、失八兒禿、察罕腦兒(漢言白海,有行宮亨嘉殿,沙井甘潔,釀酒上用。土屋鷹房,秋必校獵)、鄭穀口、明安驛、泥河兒、李陵台驛、雙廟兒、桓州、六十裏店、南坡店、上都。現在在地圖上仍能找到居庸關外的龍門、黑山咀等地名。再往東北,即灤河、伊遜河上遊,有禦道口。禦道口地名,大約就是元代白海秋獵地,清代木蘭圍場了。

去時龍虎台是送行處,回來龍虎台是迎駕處。元代皇帝年年去上都,嬪妃、內侍、扈從大臣、羽林軍,春秋兩次,上萬人走這條路,其規模之龐大,現在人幾乎難以想象。不少扈從漢大臣,都留下了扈從的紀事詩,隻錄幾首有關龍虎台的,以印證歐陽原功的詞。楊允孚《灤京雜詠》之一、二道:

北顧宮廷暑氣清,神堯聖禹繼升平。

今朝建德門前馬,千裏灤京第一程。

注:此下多述途中之景,行幸上京,蓋雲避暑也。

納寶盤營象輦來,畫簾氈暖九重開。

大臣奏罷行程遠,萬歲聲傳龍虎台。

注:龍虎台,納寶地也。凡車駕行幸宿頓之所,謂之“納寶”,又名“納缽”。馬祖常《石田集》有《龍虎台應製》雲:

龍虎台高秋意多,翠華來日似鸞坡。

天將山海為城塹,人倚雲霞作綺羅。

周穆故慚黃竹賦,漢高空奏大風歌。

兩京巡省非行幸,要使蒼生樂至和。

又一首《駕發上京》:

蒼龍對闕夾天閽,秋駕淩晨出國門。

十裏貔貅騎腰褭,一雙日月繡旗旛。

講搜獵較黃羊圈,賜宴恩詁白獸尊。

赫奕漢家人物盛,馬卿有賦在文園。

上引兩絕、兩律,均足印證歐陽詞中“龍虎台”至“迎鑾仗”三句。

以上引詩作者周伯琦字伯溫,號玉雪坡,江西饒州人,由上舍生以蔭生入官,官至江浙行省左丞,招諭張士誠,留平江(即現蘇州),有《近光》、《扈從》二集。楊允孚字和吉,江西吉水人,布衣,追隨馬祖常、虞集、柳貫等文人大官,遊曆的地方很多。《灤京雜詠》五十餘首,所記甚細,且有注,是研究元代風俗的極好資料。馬祖常則是西夏人,字伯庸,世為永古特部,高祖為鳳翔兵馬判官,子孫因號馬氏。祖常延祐初鄉、會試第一,廷試第二,官至禦史中丞,有《石田集》。《元史》記載其應製詩,被文宗(名圖帖睦耳)讚賞,說“中原碩儒惟祖常”雲雲。其詩中“周穆故慚黃竹賦”句,用《穆天子傳》典:“日中大寒,北風雨雪,有凍人,天子作詩三章以哀民,曰:‘我阻黃竹。’”用以對漢高祖《大風歌》。把元代皇帝,比作周穆王,且在北地風雪之地。不但用典恰當,奉承也極為到家。蒙古皇上也極為賞識,看來當時蒙古皇帝學習漢文化已十分高深了。十月都人家百蓄,霜菘雪韭冰蘆菔。暖炕煤爐香豆熟。燔獐鹿,高昌家賽羊頭福。貂袖豹襖銀鼠襮。美人來往氈車續。花戶油窗通曉旭。回寒燠,梅花一夜開金屋。瞿氏原注:菘韭、炕爐,均冬日景物。“高昌家賽羊頭福”,未詳。紙窗加油以取明,今小戶猶然。都城梅花甚珍貴,置暖室中可促其開。“十月”一首,全是大都風土材料,對了解元代北京人民生活狀況,十分重要。全詞詠唱,首先是冬菜,《詩經》中說:“我有旨蓄,亦以禦冬。”所以“都人家百蓄”,是繼承了傳統風俗的。第一是大白菜,經了霜的大白菜,直到今天,北京不少人家,還買許多棵放在家中過冬,慢慢吃。菘就是大白菜,上海叫黃芽菜,又叫“膠菜”,以山東膠州所產的最好。雪韭,積雪壓著的韭黃。北京傳統以幹馬糞和草、土壓在韭菜根上,壓處不凍,上麵又有積雪,十分濕潤,因而下麵韭芽特好。紅蘿卜、白蘿卜是大量的冬季菜。羅卜、蘆菔、蘿蔔等等不同叫法,雖然文字不同,也都是一種東西。這些冬菜同本世前後期差不多,隻是當時似乎還沒有白薯、土豆,這些大約確是明代以後才引進、大量普及的了。《析津誌輯佚》“物產”篇“菜誌”記有:白菜、莙薘、甜菜、蔓青、同蒿、葫蘆、蘿蔔(紅、白)、葫蘆服(黃、白)、王瓜、茄(白、紫、青)、天青葵(即藿也)、赤根(菠菜)、青瓜(蛇皮瓜)、稍瓜、冬瓜、蒲、筍、蔥、韭、蒜、莧、瓠、塔兒蔥(層蔥)、回回蔥。可以印證詞中所寫,隻是“莙薘”不知是什麼菜。“暖炕煤爐香豆熟”一句,首先是熱炕,這是北方苦寒地區最重要防寒設備,現在北京不知還有沒有了,而在四十年代中還有不少。至於明清以前,那就更為普遍。清初康熙時《群經別解》中說:燕齊之俗,人家土炕,多近窗牖,疑古亦然。宋琬《安雅堂集》中《獄中詩·土炕》雲:

欲破愁牢用火攻,融泥施鍤罕人口。

琅璫作枕鋪牛薦,瓦缶為爐馬通。

前一首未說明是火炕,後一首說是“馬通”,即燒馬糞,自然是火炕,也即是歐陽詞中所說的“暖炕”,可見火炕在元代的大都(北京)是家家戶戶必備的。而熱炕是要盤的,即在修建時,由灶口將火道用方磚或土基豎著砌出如曲折水溝一樣,彎來彎去,彎到牆壁下煙囪處,直接通風上去。原理同現在鍋爐管道一樣,十分科學,隻是較為簡單原始,不用計算,隻憑經驗,灶上火焰,卻順此通道盤旋,餘焰由煙囪散出。在通道豎立的磚或土基、泥坯上蓋薄石板,或大泥坯,然後用細泥抹平紮光,再鋪上席子、氈子、褥子等,就可起坐睡臥了。

燒炕的灶頭,可連柴鍋,也可連煤灶。一種是連著鍋台的,所謂鍋台連著炕。一般有鍋台、有風箱,灶中可燒的甚多,柴、穀秸、豆秸、穀糠、煤等均可燒,既燒飯,又燒炕。另一種是隻燒炕,即是隻住人不燒飯的房間,大戶人家,由王公府邸到宮廷,這樣的房間太多了。不但炕下有火道,連地下亦有火道,謂之“地炕”,東北尚有“火牆”,即牆中有盤曲火道。這樣火炕、地炕,冬天最暖,要燒掉大量的煤,元代大都煤是十分多的。《析津誌輯佚》“風俗”條中記雲:城中內外經紀之人,每至九月間買牛裝車,往西山窯頭載取煤炭,往來於此。新安及城下貨賣,鹹以驢馬負荊筐入市,蓋趁其時。冬月,則冰堅水涸,車牛直抵窯前。及春則冰解,渾河水泛,則難行矣。往年官設抽稅,日發煤數百,往來如織。二、三月後,以牛載草貨賣。北山又有煤,不佳,都中人不取,故價廉。燃料易得,價格不貴,惠及貧民。直到現在,北京郊區大多睡熱炕者;煤爐於城裏住老式房屋的仍離不開。因為北京一到舊曆十月,家家戶戶,不管窮富,都要籠火。光緒時人徐兆豐《風月談餘錄》記雲:京師地氣苦寒,向於每歲十月朔生火,至二月朔,然遇極冷之日,雖火不溫。這類記載很多,自元代至晚近,都是一樣的。“香豆熟”三字十分傳神,就是過去冬日熱炕頭,家家婦女孩子們要有些零食,最普通炒蠶豆、炒黃豆、炒豌豆,這是純粹的北方冬日風俗。小時在北方農村炕頭上,一窗大太陽,圍坐吃豆談笑的情景,一一如在目前也。

“燔獐鹿,高昌家賽羊頭福。”元人蒙古、西夏,遊牧民族,入主中華,以北京為大都,狩獵習慣,吃鹿肉、麅子、麞子,十分普遍,都是野味。元與清都是少數民族,明代雖是漢族當政,但自永樂後,宮中習慣,亦多受北方影響,看劉若愚《酌中誌》所記飲食即可知。元代大都由宮廷到民間,種族較明、清兩代均為複雜。皇帝貴族是蒙古人,官吏和百姓裏麵蒙古人、西夏人、漢人、南人、遼人、色目人、大食人、高麗人等等,不少風俗也不一樣。所說“高昌家”,應稍作解釋。《元史·巴而術阿而忒的斤傳》載:巴而術阿而忒的斤亦都護,亦都護者,高昌國主號也。先世居畏兀兒之地……臣於契丹。歲己巳,聞太祖興朔方,遂殺契丹所置監國等官,欲來附。未行,帝遣使使其國。亦都護大喜,即遣使入奏……遂以金寶入貢。虞集《道園學古錄》卷二十四有《高昌王世勳之碑》一文,詳細介紹高昌國的肇始及發展到元代的情況。其開始是神話傳說,起自和林山下禿忽剌、薛靈哥二水樹癭上生五小孩,最小者名卜古可罕,既長,遂有人民土國,成為君長,傳三十餘君,至唐代,與唐人攻戰,久之和議,唐以金蓮公主妻其國王之子。後又數世,其國多災,遷居交州,即元之火州。按此“交州”,乃唐之交河郡,統別失八裏之地,北至阿木河,南接酒泉,東至兀敦田石嶺,西臨西蕃。居此一百七十餘年,而至元初,巴而術阿而忒的斤亦都護入朝元太祖,太祖嘉之,妻以公主。就是現在的吐魯番一帶,元名“火城”。高昌人少。其“賽羊頭”見張昱《輦下曲》之一首雲:

高昌之神戴羖首,仗劍騎羊氣猛烈。

十月十三彼國人,蘿蔔麵餅賀神節。

看來是十分隆重的民族風俗,隻不知如何賽法?現在新疆維吾爾族是否還有此俗。

下半闕寫元代蒙古美人極為生動,先是皮衣、貂袖、豹襖、銀鼠襮。北方遊牧民族,冬日苦寒,重視皮衣。貂、豹、銀鼠等均為細毛皮貨,由宮廷至民間,均極重視。據《元史·輿服誌》,雖多述各服飾之花紋,然亦不少地方述及皮貨,如雲“天子質孫(漢言一色服)冬之服,凡十有一等……服銀鼠則冠銀鼠暖帽,其上並加銀鼠比肩,俗稱曰‘襻子荅忽’……”元代官服隻有“貂蟬冠”,似無清代服貂褂之規定,但元朝有專管皮貨之“貂皮局”、“軟皮局”以及“手號軍人捕千戶”,專管捕獵野物皮貨。《析津誌輯佚》“物產”記“鼠狼之品”雲:銀鼠,和林朔北者為精,產山石罅中。初生赤毛青,經雪則白……貢賦者,以供禦幃幄、帳幔、衣、被之用。每歲程工於南城貂鼠局。諸鼠唯銀鼠為上,尾後尖上黑。青鼠,其毛有青慘色,光潤瑩軟,腹下有白毛寸許。製衣青為衣,而白者縫綴為搭護,仍以銀鼠緣飾,或水獺、黑貂並不佳。青貂鼠,毛色微青黃,差小,冗厚,輕軟,製衣亞於銀鼠……黑貂,黑而毛厚者為上,多以之為領緣。達官以為衣,多以前麵衿飾以納失失,間絲之異,表而出之。有以銀鼠帶尾為衣飾,緣以黑貂,尤為精美。黑貂間白毛者謂之浣毛。所說“青鼠”,即現在所說之灰鼠。青貂鼠,即一般貂皮,另有紫貂,毛色深咖啡色,有亮光。黑貂最名貴,現人工飼養者甚多。“搭護”似圍巾、護領之類。“飾以納失失,間絲之異”雲雲,不知如何點斷?也不知何意。或即現在皮衣之“出風”。“緣以黑貂”之語,亦可證詞句之“貂袖豹襖”,是裝飾作用,即貂皮袖頭,現在女衣亦多有此種飾。豹皮此中未述及,而前麵“獸之品”條中有金錢豹,未述及其它豹種。朱有燉《元宮詞》之五十五雲:

比胛裁成土豹皮,著來暖勝黑貂衣。

嚴冬校獵昌平縣,上馬方才賜貴妃。

豹之品種亦多,雲豹、雪豹、金錢豹。雲豹、雪豹均灰白毛有不規則黑色雲斑者,十分柔軟。金錢豹黃毛黑色大小圓斑,十分好看,現在婦女仍用之製皮大衣。傅樂淑氏注《元宮詞百章》,謂土豹皮為猞猁猻,甚是。《清一統誌·盛京誌》:“失利孫,俗作猞猁,亦作失利,一名土豹,烏拉諸山皆有之。”詞中“豹襖”即猞猁襖也。另“比胛”即現在之長馬甲。《元史·後妃傳》:

昭睿順聖皇後製一衣,前有裳無衽,後長倍於前,亦無領袖,綴以兩襻,名曰比甲,以便弓馬,時有仿之者。

氈車是車上麵用氈作圍子。此種車輛,自元代以來,曆經明、清到本世紀初,各種圍子轎車,大鞍小鞍,層出不窮。北方鄉間或仍有實物保存到現在。五年前參觀山西祁縣喬家大院,就保存著一輛舊轎車。

“花戶油窗”句,康熙時錢芳標《蓴漁詞話》記雲:京師冬月,即以紙糊窗,格間用琉璃片,畫作花草人物,嵌之。由室中視外,無微不矚,從外而觀,則無所見。此歐陽楚公十月《漁家傲》詞所雲“花戶油窗”也。蓋元時習俗已尚之。按幼年在北國山鄉所見,所說琉璃片,亦有用雲母片者,有透明感。而油窗,東北亦有用油紙糊窗者,以其耐風雪不潮濕。花窗則窗上貼窗花。“回寒燠,梅花一夜開金屋。”這兩句詞,隻能在北京冬天生活過的人才能體會其洋洋暖意,撲鼻梅花香味。在江南蘇、杭、上海等地生活的人是永遠不能體會的。隻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之清冷苦寒,隻知“梅花香自苦寒來”,全不知高堂華屋,冬日暖香醉人之富貴氣象,未免過於寒酸。北京冬天隻有盆梅,迄今沒有能在戶外形放的梅花。而舊時不管房間大小,朝南房間,爐火旺,太陽光照足,盆梅都是豐台花農養的洞子貨,買來放在室中,及時開放,一樹繽紛,冬至以前至春節間都能開放。和江南梅林看梅花,完全是兩種感覺。柯九思《宮詞十首》中有雲:延華閣後春歸早,百種名花臘日開。

為是君王行不到。國官講殿進盆梅。此詩正好為這句詞作注。十一月都人居暖閣,吳中雪紙明如堊。錦帳豪家深夜酌。金雞喔,東家撒雪西家噱。纖指柔長宮線弱,陽回九九官冰鑿。盡道今冬冰不薄。都人樂,官家喜愛新年朔。瞿氏原注:暖閣者,於室中別以木匡為小屋,居之以避寒也,宮中多有之。首句“暖閣”一句,瞿氏已注,但似乎不夠明確。在此我再作些補充。一般四合院北屋或西屋,北屋三正兩耳,西屋三間。北屋中間三正,如一堂二屋,左右各一間臥室。如右室炕臨窗,左室炕靠後牆。主人夏居左室,冬居右室。在炕前裝一考究的木雕花罩,或裝炕沿上,或裝炕沿下,離炕約一尺五寸許,如江南老式兩重床架大木床。冬天掛上棉帳子、呢帳子,甚至灰鼠皮壁衣圍帳。晚間人睡在裏麵,放下帳子,一點風也進不來,這就叫暖閣。也有一條炕三分之一橫著裝一小木花架,內鋪臥具,掛帳子以擋寒風的,也是小暖閣,現在故宮中、頤和園樂壽堂中還有許多實物,可以參看。

北京人住房,過去習慣用白紙糊牆,所謂“雪洞似的”,同江南老式房間木板牆,冬天也開著大窗戶,手捧手爐的感覺完全不同。而這種白紙糊牆從歐陽詞句看,自元代已很普遍。“吳中雪紙”是指北京好紙都是江南來的,主要產地是安徽涇縣,而非蘇州。但是南唐最有名的澄心堂紙,是從金陵出名的,籠統說也算吳地吧,所以叫“吳紙”。“明如堊”,“堊”字見《說文》,又是動詞,又是名詞,據段玉裁注:以白物塗白謂之堊,因而白土亦謂之堊。北京得天獨厚,西郊房山出產白土,而且有粘性,十分細膩,粉刷牆壁,較石灰又細又白,又不脫落,俗名“大白”,價錢很便宜。裱糊鋪將預裁好一樣大小的土紙,刷上大白,考究的還在套印暗花,如福、壽字,雲鶴、折枝圖案等,晾幹壓平。為人裱糊房屋牆壁頂棚時,直接使用。“錦帳豪家”、“金雞喔”、“東西家”句,寫大都人冬夜夜飲之歡樂。夜酌直到金雞報曉,送客者撒雪、嘻笑之場景。而“撒雪”亦似為宮廷遊戲。元張昱《廬陵集》有《宮中詞》二十一首,其中有:“內人哄動各盈腮,談自西宮撒雪回。報與內司當有宴,羊車今晚早將來。”似如現在北方冬日兒童之打雪仗。

下半闕“纖指柔長宮線弱”是宮廷故事。陶宗儀《元氏掖庭記》記雲:刺繡亭,冬至則候日於此,亭邊有一線竿,竿下為緝袞堂,至日命宮人把刺,以驗一線之功。按此風俗,民間亦有,所謂“冬至往前驗,一日多一線”。這個諺語,在幼年山鄉居住時,常常聽老奶奶們說起。《析津誌輯佚》“歲紀”篇十一月中亦有“南郊駕幸迎長至,繡線早添鸞鳳翅”的詞句,“繡線”句亦詠刺繡亭之儀式。

“陽回九九宮冰鑿”,這是“陽回九九”與鑿冰藏冰兩件事。冬至畫九九消寒圖,自元代就形成風俗,由宮廷到民間都有。楊允孚《灤京雜詠》之三十七詩雲:

試數窗前九九圖,餘寒消盡暖初回。

梅花點遍無餘白,看到今朝是杏株。

注:冬至後貼梅花一枝於窗間,佳人曉妝,日以胭脂畫一圈,八十圈既足,變作杏花,即暖回矣。這種風俗,自元、明、清以迄本世紀,都以各式各樣方式流傳著。冬至後,天氣最冷,堅冰至,鑿冰藏冰,是過去沒有人造冰、隻用天然冰的時代,冬天最重要的工作。有專業冰窖、冰局子,冬藏夏賣,有官有私。四月詞中曾寫到“四月都城冰碗凍”。另《析津誌輯佚》“風俗”篇記酒槽坊雲:“酒槽坊,門口多畫四公子……夏月多載大塊冰,入於大長石梘中,用此消冰之水醖酒,槽中水泥尺深。”這些冰哪裏來的呢?全是冬至後三九天海子邊、護城河,各處水麵鑿冰鑿來的。《燕京歲時記》記雲:冬至三九則冰堅,於夜內鑿之,聲如鏨石,曰打冰。三九以後,冰雖堅不能用矣。北京冬天天氣越冷,上遊水大,則冰結的越厚,冬至後到三九、四九,這一個月期間,是打冰的最重要的季節。打冰有特殊工具,一支鋼矛,長尖甚堅硬,近一尺處,有一倒鉤。打冰時,在冰麵按寬一尺,長二尺五寸長方垂直用鋼矛鑿,四周鑿空,一方冰浮水麵,便可用倒鉤鉤上來。用草繩一係,冰甚滑,拖著走十分方便,拖到岸上,冰窖邊,順坡道滑下去,以一方方冰如砌牆般堆起,上蓋草頂,再覆以土,把窖口封上,往明年四月再開封取冰,此即四月詞句之“四月都城冰碗凍”了。鑿冰時冰越厚越好,不但藏冰多,明年夏天用冰也豐富,因而詞中說“盡道今冬冰不薄”。由元代至清代,宮廷給大臣頒冰都是很隆重的儀式。外省官吏送給京官的錢,謂之“冰敬”、“炭敬”。由元到清末,冰對北京宮廷及民間說來,是太重要了。

“都人樂,官家喜愛新年朔。”簡單說,就是寫元大都都人的歡樂,“官家”是皇帝的代稱,前麵已曾說明過。新年朔,就是大年初一,宮廷、民間大家歡歡喜喜等著過大年了。同時此句還與進日曆有關。柯九思《丹丘生稿》中有《宮詞》十五首,其十三道:

珠宮錫宴慶迎祥,麗日初隨彩線長。

太史院官新進曆,榻前一一賜諸王。

注:每歲日南至,太史進來歲日曆。“彩線長”即前麵所說“宮線弱”,“南至”即冬至,因太陽至南回歸線已到頭了。“新進曆”即“官家喜愛新年朔”了。此詩正好為歐陽詞後半闕作注。另據《析津誌輯佚》“歲紀”篇記:十一月……太史院於冬至日進曆……曆有四等:國子曆、畏吾兒字曆、回回曆並上進……內廷之曆,非士庶可詳,姑識其聞見耳。亦可見當時大都民族之複雜,曆書都要用四種文字印。十二月都人供暖箑,宮中障麵霜風獵。甲第藏鉤環侍妾,紅袖,笑歌聲送金蕉葉。倦官玉堂寒正怯。曉洮金井冰生鬣。凍合灶觚餳一碟。吳霜鑷,換年懶寫宜春貼。瞿氏原注:暖箑未詳,灶糖之風則無處不然也。“暖箑”何物,確切具體解釋,尚未找到根據,但可想象之。即北京冬天臘月十分寒冷,而且風沙大,戶外行走,要禦寒擋風的東西。《析津誌輯佚》“風俗”篇中記:幽燕沙漠之地,風起,則沙塵漲天。顯宦有“鬼眼睛”者,以為之,嵌於眼上,仍以青皂帛係於頭。這種東西叫“眼罩”,後來一直有。同樣有“耳帽”,明劉若愚《酌中誌》記雲:暖耳,其製用玄色素紵作一圓箍,二寸高,兩旁綴貂皮長方如披肩。明徐樹丕《識小錄》記雲:冬至乃賜百官戴暖耳,俗謂之帽套,加紗帽上,雖入見亦然。直到現在,冬天仍賣耳朵套者,但很少。而明人書中所記“暖耳”,即後來之風帽,可套在帽外,現在戲台上亦常見。而“箑”是扇子,扇子是用來搖風的,但明代宮中有用來遮陰之“撒扇”,據劉若愚《酌中誌》記:“其製木柄,長尺餘,合作作小股二十餘根,用藍絹裱糊,兩麵皆撒大塊金箔,放則遮日,收則入囊。自禮監掌印至管事牌子,皆於宮中夏日用之。隻是取陰,不能取風。”不過雖不能取風,卻能擋風。但要用手持,手也照樣冷,因思“暖箑”,雖以箑名,恐怕與明代之撒扇尚非一種。隻能說是擋風、遮臉、取暖的一種麵具吧。

“甲第藏鉤”是王府貴戚家的遊戲。元初楊奐《還山集》有《汴梁宮人語十九首》之四道:

翠翹珠掘背,小殿夜藏鉤。

驀地羊車至,低頭笑不休。

按,藏鉤之戲,原是漢武帝的典故。武帝鉤弋夫人少時手拳,帝披其手,得一玉勾,手得展,因為藏鉤之戲,後人效之。周處《風土記》有記載,原是很古老的遊戲。曆代宮廷宮人多有此戲。唐李白《宮中行樂詞》:“更憐花月夜,宮女笑藏鉤。”古詩中吟到者甚多,歐陽詞此句亦是用常典寫大都豪貴侍妾環繞,金杯飲酒,藏勾博彩,笑語聲中負者送“金蕉葉”,即金蕉葉杯飲酒之熱鬧場麵。正照應下半闕之倦宦也。

下半闕“倦宦”,乃作者自況。南方人在大都做官,自然怕冷。早起在井頭汲水(金井,古人稱井欄之井習慣用語,唐王昌齡詩:“金井梧桐秋葉黃。”)胡須都結冰了。鬣,即胡須。臘月二十三日,糖瓜祭灶,新年來到。直到今天,各地還有此風俗。“餳一碟”,一小碟麥芽糖祭灶,十分寒冷,用“凍合”一語,呼應前文之“寒正怯”也。“吳霜鑷”,自言老也。劉訥言《諧喙錄》雲:王僧虔晚年惡白發,一日對客,左右進銅鑷,僧虔曰:卻老先生至矣。韋莊詩亦雲:“白發太無情,明朝鑷又生。”此處“吳霜”喻似吳鹽之白發。按,宋、元吳鹽乃最潔白之鹽,所謂“並刀似剪,吳鹽勝雪”,亦是喻其潔白。

宋元時過年,尚不時興貼春聯,而隻寫“春帖子”,《宋史·歐陽修傳》:在翰林日,仁宗一日見禦閣春帖子,讀而愛之,問左右,對曰:歐陽修之詞。乃悉取宮中諸帖閱之,歎曰:舉筆不忘規諫,真侍從之臣也。《李清照集校注》中亦載《皇帝閣春帖子》、《貴妃閣春帖子》,均五言絕句,其《貴妃閣》雲:

金環半後禮,鉤弋比照陽。

春生百子帳,喜入萬年觴。

都是吉祥語。歐陽原功當時是翰林院待製,臘盡春回之際,禮應給皇帝寫宜春帖子,而卻寫“換年懶寫宜春帖”,正是有感於當時幾年中的朝廷混亂,倦勤思激流勇退也。

三、後記

用了近二十天時間,逐月寫完了歐陽原功《漁家傲》十二月,感到十分欣慰。不隻是完成了久已想做一做的工作,而且更重要的是溝通今古,感到雖是六七百年前的事,卻和我幼年生長北國小鎮、近十歲時來到北京生活的情況差不多,有一種極為親切的感覺。如北國的熱炕、暖閣、窗花紙……似乎一閉眼就能見到、感覺到一樣。六七百年是個漫長的曆史歲月,而從古老的生活風俗習慣來說,似乎隻是短暫的一瞬。如二月二的引龍回,小時候提著一個小罐桶,裝半桶穀糠,從大門外的下馬石邊上牆角處,一頭白頭發茬子的老張掌櫃,戴一頂舊古銅色氈帽,用勺子一溜灑在牆根,沿著一直灑到裏麵去,我看看好玩,也要灑,但老人家說什麼也不肯,隻讓我提著桶跟著……當年的童趣,每讀“引龍灰向銀床畫”句,便一下子想起來了,止不住地想把這故事講講清楚。前人詩句“北來風俗猶近古”,應該改成“山鄉風俗多近古”,因為當我小時到北京,即當時北平時,這“引龍回”的風俗似乎已沒有了。因為大都會客居者多,歲時風俗大多簡化,遠沒有鄉間熱鬧了。但是仍有不少元代就流傳下來的。如搭棚,北京過去搭天棚之精湛技藝,其高難度之構思及漂高之高難度熟練動作,都不是三五代人的經驗智慧所能積累完成的。讀歐陽詞《七月》中“荷花旖旎新棚笊”句,並參閱《析津誌輯佚》所記,才感到這項技藝,早在元代就十分講究了。又如“雪紙明如堊”,這更是北京過去四合院家家戶戶都要用白紙貼牆、糊窗的風俗流傳有自,因而感到北京舊時古老風俗,基本上自元代已經形成了。明、清兩代,大多還是繼承了元代的舊俗。往前還可探到遼、金,往後延續到民國初年、“七·七”戰前。遼、金、元、明四代城郭雖各不相同,但其銜接處,重疊處,都有許許多多老百姓連續不斷生活著,在空間上、在時間上,也就使得風俗習慣也像水一樣,不斷流傳到今天了。溯本求源,順流而上,是十分有意思,也是十分有趣味的。

遺憾的是,畢竟六七百年不是一個短時間,民間的風俗習慣,種種名稱,細小的事,實在難以準確說明了。如《二月》中“士女城西爭買架”,什麼是“架”呢?我雖作了解釋,仍感吃不準。如《十二月》中“暖箑”一詞,意思雖能想象,而具體是什麼,就說不清楚了。因此希望得到各方專家們的指教。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六日,即丙子冬至前五日,雲鄉記於浦西水流雲在延吉新屋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