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元人詞中之北京風俗(2 / 3)

“月傍西山青一掐”句,十五年前,我曾因這句詞寫短文在報紙上介紹過元人詞的特殊處,五月白天最長,西山看新月一勾,天尚未黑,一派蔚藍沉碧,作者用“青一掐”,以“掐”字用在新月一彎上,以北京方言說的極為形象。而又押入聲合、洽韻,極為俏勁。在宋人詞中是不多見的。

西湖即今日之昆明湖,元代、明代均稱西湖。陶宗儀《元氏掖庭記》記雲:凝香兒,本部下官妓也……京城北有玉泉山,帝於夏月嚐避暑於北山之下曰西湖者,其中多荷蒲菱芡,帝做采菱小船,命宮娥乘之,以采菱為水戲。時香兒亦在焉,帝命製采菱曲,使蒿人歌之。明蔣一葵《長安客話》“甕山耶律丞相墓”條記雲:甕山人家傍山小具池亭,桔槔鋤犁鹹置垣下。西湖當前,水田棋布,酷似江南風景。另明沈榜《宛署雜記》“水”條記雲:西湖,在縣西二十裏玉泉山下,泉水瀦而為湖十餘裏,荷蒲菱芡與夫沙禽水鳥出沒隱映於天光雲影中,實佳境也。“苕霅”是苕溪和霅溪,源出天目山,流入太湖,在浙江湖州境內,唐詩人張誌和自號“煙波釣徒”,願浮家泛宅往來苕霅間。“苕霅”是唐宋以來有名的風景優美、江湖隱居之地。“過苕霅”者,說西湖已超過苕霅了。可見元時昆明湖、甕山一帶已成為遊覽勝地。

下半闋“血色金羅輕汗褟”,十分漂亮,寫當時宮廷民間婦女時裝。明初朱有燉《元宮詞》之六道:上都四月衣金紗,避暑隨鑾即是家。

納缽北來天氣冷,隻宜栽種牡丹花。傅樂淑箋注引楊瑀注雲:“餘屢為灤陽之行,每歲七月半,郡人傾城出南門外祭奠,婦人悉穿金紗,謂之‘塞金紗’,以為節序之稱也。”上都婦女時裝,自是向大都學的。這是暑天的豔裝,而金紗似並非黃色,而是朱紅閃金光的,因說“血色”。另有“單紅梅花羅”、“紫羅”、“大紅織金羅”等。“汗褟”一詞,就是汗衫,老北京話中,到現在還有人說。而在元人詞中就有了,這可以說是研究北京話曆史的好材料。另朱有燉詩中“納缽”一詞,亦蒙古沿用遼契丹語,意即車駕行幸住宿之地。

“宮中畫扇傳油法”,雖“油法”的具體方法,不得而知,而宮中畫扇,卻是元代盛事。《析津誌輯佚》“歲紀”篇紀雲:五月……中書、禮部辦進上位禦扇,扇麵用刻(即緙)絲作諸般花樣,人物、故事、花木、翎毛、山水、界畫,極其工致,妙絕古今。若退暈、淡染如生成,比諸畫者反不及矣。仍有金線戲繡出升降二龍在雲中。以玉為柄,長一尺,琢雲龍生。上以赤金填於刻文內,又用金線絛縛之如線條。或扇團以銀線纏之,如是者凡數樣,製俱不同。有串香柄、瑪瑙、犀角,或雕龍鳳,金塗其刻……太子詹事院並如上儀進。將作院進彩畫扇、翠扇、金碧山水扇、金紗、金羅、白索等。……宣徽院為首,領八作司等院,其三宮詹事院屬司,並如上年式。是節諸項進呈,所費五千餘定。(按,“定”指銀錠,每錠十兩。元寶五十兩。)灤都行在資政院織染總管府,差官一員,乘傳赴上都,進上位及三宮後……曆代宮廷均聚集天下能工巧匠,製造各種生活工藝用品,專供皇上及其宮妃等人使用,是謂“內造”。由歐陽原功詞直到曹雪芹《紅樓夢》都特別描繪這點。而其能工巧匠很少流傳,種種絕藝,大多失傳,就以上引文,可見其製扇工藝之精美多樣,固不止“傳油法”一點。此段引文甚長,除皇家宮中外,也記到官吏及市井百姓各種各樣過節事物,如雲:是節上自三公宰輔、省院台,俱有畫扇、彩索、拂子、涼糕之禮;中貴官同,故其費厚也。都中於節前二三日,小經紀者於是中角頭闤闠處蘆葦架棚掛畫,發賣諸般涼糕等項。市中賣艾虎、泥大師、彩線、符袋牌等,大概江南略同。以上文字和詞中“雪腕彩絲紅玉甲。添香鴨,涼糕時候秋生榻”對照看,不更生動地展現出一幅元代北京端午節時的風俗畫嗎?

所說“雪腕彩絲”,就是用五色絲線搓或編在一起係小孩、少女腕子上,謂之“長命縷”。樊彬《燕都雜詠》所謂“巧分長命縷”也,現在不知如何。而自元、明、清以來,直到三十年代,北京及鄉間還盛行此俗。我幼年時,年年端午節都要額頭畫雄黃酒虎字,係“長命縷”,街頭一起玩的小孩,家中不十分富有,係五色棉線搓成的,色彩不鮮,無光澤。而我則是母親等人用粗的五色珠子絲線編成的,十分燦爛,洗手時弄濕了也不掉顏色,常和小朋友比,印象十分深刻。“紅玉甲”是用鳳仙花梗葉加礬搗爛包紅指甲,要包一夜,指甲變成朱紅。這也是古老的風俗,可能現在山鄉中女孩子還用此法染紅指甲。色是朱紅,較自然,比之紅指甲油染的像鮮血一樣不那麼使人害怕。“添香鴨”是鴨爐裏麵焚香。香爐大體說有二種,一是給神佛上香,擺在供桌上的香爐;一是家中為驅散氣味焚香用的爐,有的叫熏爐,鴨形香爐是後一種,焚散香,即香麵子,點燃後慢慢燃燒,一縷煙冉冉自鴨嘴中散出。朱有燉《元宮詞》之三十五:“金鴨燒殘午夜香,內家初試越羅裳。芳容不肯留春駐,幾陣東風落海棠。”即“添香鴨”也。“涼糕”元代特別重視。《析津誌輯佚》中亦有《漁家傲》五月詞,其中雲“五月天都慶端午……進上涼糕並角黍”。而且後麵也說到典飲局、光祿寺涼糕和酒,多是先提涼糕,後說粽子,或隻說涼糕,不說粽子,足見元代風俗對涼糕的重視。涼糕是用軟糯米飯中間加一層豆沙或棗泥,極軟,切成小塊涼吃,甚至放在冰上鎮著,吃時又糯、又軟、又甜、又涼,三十年代,街頭常有賣的,大概現在還有吧。北京不吃熱粽子,和江南是大不相同的。六月都城偏晝永,轆轤聲動浮瓜井。海上紅樓欹扇影。河朔飲,碧蓬蓮花肺槐芽沈。綠鬢親王初守省,乘輿去後嚴巡警。太液池心波萬頃。閑芳景,掃宮人戶撈漁艇。瞿氏舊注:元製,都城有警巡院。至飲食之俗,今已不可得考矣。農曆六月夏至前後,是夏天白晝最長的季節,所謂“日長如小年”,因以“晝永”形容之。《析津誌輯佚》“風俗”篇雲:六月進肴、蔬、果。京都六月內,月日不等,進……青瓜、西瓜、甜瓜……從遠古到元代,從元代到現在,我國每年夏季吃瓜,南北各地都是極重要的。不過北京在吃瓜上,元代和現代有兩大不同。一是古代鮮貨瓜類長途運輸不便,因而北京當年,不要說元代,即解放初期,也隻能吃郊區種的瓜,遠處是無法運輸的。二是沒有現代電冰箱等冷藏設備。那麼如何吃涼沁沁的瓜呢?把瓜丟在井中,瓜比水輕,浮在水麵,井下溫度冬暖夏涼。夏日井中猶如現在之冰箱,吃時用轆轤水鬥絞上來。北京井都不太深,一般不過一丈五六尺深,取放都較方便。而轆轤絞水,則是每個井口必備之物。現在則不要說北京難以見到轆轤,即小城市也難見到,恐怕要到很偏僻的鄉村才能見到了。為此在京、滬等大都市,似乎應該有幾處農村實物、手工操作的博物館。

“海上紅樓欹扇影”,這是描繪海子兩側夏日的旖旎風光。北京西郊高梁河的水,從遼、金以來就引向東南,但那時聚水處還在城外東北,元代劉秉忠以聚水處為中心營建大都,又加水利專家郭守敬的經營,連通高梁河和通惠河,經二閘可連接運糧河。漕運最發達時,糧船可直抵積水潭。同時又由積水潭、什刹海,入皇宮構成太液池、金水河等宮苑水網係統。元代統稱之曰“海子”,見於文獻甚多,如《析津誌輯佚》“工局倉廩”篇雲:豐裕倉,至元十九年十月內,於海子岸東胭粉庫置倉厫、倉赤,輪流管領收支……“河閘橋梁”篇雲:高梁河,源出昌平縣山澗……逶迤自東壩流出高梁,入海子內,下萬寧閘,與惠通河合流……“古跡”篇雲:齊政樓,都城之麗譙也……南海子橋……西斜街臨海子,率多歌台酒館。有望湖亭。此皆禁城以外之水域,均名海子。可以想見“紅樓欹扇影”之風光。

“河朔飲,碧蓮花肺槐芽沈。”兩句在字麵上寫的特別漂亮,在似懂非懂之間,給人一種直觀的美觀感受。但如仔細研究,又不能明確地說清楚,隻能試釋之。“河朔”是指黃河北麵,朔方,北方也。《書·泰誓》:“王次於河朔。”注釋:“渡河而誓,既誓而止於河之北。”同這裏“河朔飲”根本聯係不上,接上句“海上紅樓”而來,實際還指的是海子,即海子邊河沿也。北京什刹海邊上的老住戶,一直叫“河沿”。“海朔飲”,實際就是在海子邊酒樓上喝酒。“碧蓮花肺”,“肺”音霈,《詩經·陳風》“東門之楊,其葉肺肺”意為楊柳茂盛,碧蓮花肺即碧蓮花茂也。而北京舊時又有蓮花白酒。元時始有白酒,《草木子》中“法酒,用器燒酒之精液取之,名曰哈剌基。酒極烈,其清如水,蓋酒露也”。所說“碧蓮花肺”,按字麵講,是蓮荷茂盛,海上欹樓、河邊飲酒之眼前景物,是否與白酒有關,暗指蓮花酒,就不得而知了。“槐芽沈”,沈是汁水的意思,這個好理解,是冷麵的意思,正是夏日飲食佳品,而且很古老,唐杜甫詩《槐葉冷淘》:“青青高槐葉,采掇付中廚。新麵來近市,汁滓宛相俱。……”這一長安夏日美麗的風俗畫麵,到了元代大都,就成為歐陽原功詞中的“槐芽沈”了。可見北京的風俗,是源遠流長的。元代前接唐宋,後連明清,以迄晚近,說來有趣,但也不斷變化,夏天各式冷麵,今天仍受歡迎,而槐葉汁、槐芽汁我卻沒有吃過。不知現在還有沒有人吃?

“綠鬢親王初守省”,按字麵解釋:“綠鬢”,即黑發青年,“親王”即皇太子。皇子封親王者,“初守省”,即開始留守中央。細釋之,先說“留省”。元代政權建製,中央設中書省,各地設行中書省。中書省為中央皇帝下之最高權力機構。《元史·百官誌一》記雲:中書令一員,銀印。典領百官,會決庶務。太宗以相臣為之,世祖以皇太子兼之。至元十年,立皇太子行中書令。大德十一年,以皇太子領中書令。延祐三年,複以皇太子行中書令。置屬,監印二人。夏季皇帝鑾駕北幸開平上都,大都有留守司,《百官誌六》記雲:大都留守司,秩正二品。掌守衛宮闕都城,調度本路供億諸務,兼理營繕內府諸邸、都宮原廟、尚方車服……另大都留守司、上都留守司,都設有警巡院機構。大都路兵馬都指揮使司,又設有左、右警巡二院。其主管官均正六品。所以元朝皇帝年年去上都幾個月,大都中書省及具體宮廷、地方均有以皇太子、即“綠鬢親王”為首的留守機構,宮廷戒備森嚴,十分安全。歐陽原功是元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延祐元年(一三一四年)中狀元的。(據危素所撰《行狀》:“延祐元年,會下詔設科取士,治《尚書》,以《天馬賦》中第一,明年賜進士及第。”)是年三十一歲。《元史·兵誌》“巡邏軍”記雲:仁宗皇慶元年三月,丞相鐵木迭兒奏:“每歲既幸上京,於各宿衛中留衛士三百七十人,以備巡邏,今歲多盜賊,宜增百人,以嚴守禦。”製可。仍命樞密與中書分領之。延祐七年五月,詔留守司及虎賁司官,親率眾於夜巡邏。據此則詞中下句“乘輿去後嚴巡警”一句,亦十分清楚,有著落矣。另張昱《輦下曲》三十四雲:“千門萬戶嚴扃鑰,留守司官莫自閑。仰候秋風駝被等,郊迎大駕向南還。”正好注此詞。歐陽原功入翰林院,任翰林院直學士等職,在元順帝妥懽帖(亦作鐵,均蒙古文譯音)睦爾即位之初,其間三十餘年,都在大都,所寫正是元代後期三十餘年北京風俗景況。順帝十三歲即位,元統、至元、至正三個年號,共三十五年。歐陽原功至正十七年十二月在大都崇教裏寓舍去世,終年七十四歲。至正二十七年,明兵陷大都,順帝北走,元亡。歐陽原功在元亡之前十年去世,其《漁家傲》寫作年代是至順三年(一三三二年)。是年末,迎妥懽帖睦爾於廣西,明年六月,即帝位。因此其寫詞時,約在至正十年之前,正是元代後期政治、經濟穩定時期,按《元史·諸王表》:“順皇帝三子,長皇太子愛猷識理達臘,餘二子蚤世(蚤世即早逝)。”所說“綠鬢親王”,也包括這位皇太子了。

後半闕接寫“太液池心波萬頃。閑芳景,掃宮人戶撈漁艇”。現在北京北海、中南海,六七月間波光依舊,又誰能想象六七百年前“閑芳景”的景象呢?元代宮廷管理,分工極細,均按行業分工設官管理支應差役之民戶,打掃宮殿,亦有人戶。《元史·百官誌六》,“大都留守司”項下記雲:儀鸞局,秩正五品。掌殿庭燈燭張設之事,及……灑掃掖庭,領燭剌赤、水手、樂人、禁蛇人等二百三十餘戶。……這些人戶在皇上去後,夏天十分閑散,隻是搖小船撈撈魚了。七月都城爭乞巧,荷花旖旎新棚笊。龍袖嬌民兒女狡。偏相攪,穿針月下濃妝佼。碧玉蓮房和柄拗,晡時飲酒醒時卯。淋罷麻秸秋雨飽。新涼稍,夜燈叫買雞頭炒。瞿氏原注:笊為竹器,其用未詳。嬌民亦未詳。淋麻秸為製灰也。炒雞頭今猶有賣者,但不多。七月乞巧,是古老的風俗,並非自元代大都開始,但元代大都卻繼承延續了這一民間風俗。《析津誌輯佚》“歲紀”篇引另一首《漁家傲》詞雲:七月皇朝祠巧夕,化生庭院羅金璧。彩線金針心咫尺,堪憐惜,星前月下遙相憶。鈿盒蛛絲覘順逆,觚稜螢度涼生腋。天巧不如人巧懌。年光擲,長生殿裏空塵跡。就詞論,沒有歐陽原功的詞好,但也記錄了當時大都的風俗。唐陳鴻《長恨歌傳》中寫道:玉妃出。見一人冠金蓮,披紫綃,珮紅玉,曳鳳舄,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問“皇帝安否”?次問天寶十四載已還事。言訖,憫然。指碧衣取金釵鈿合,各折其半,授使者曰:“為我謝太上皇,謹獻是物,尋舊好也。”方士受辭與信,將行,色有不足。玉妃固征其意。複前跪致詞:“請當時一事,不為他人聞者,驗於太上皇,不然,恐鈿合金釵,負新垣平之詐也。”

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寶十載,侍輦避暑於驪山宮。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秦人風俗,是夜張錦繡,陳飲食,樹瓜果,焚香於庭,號為乞巧。”這是有關乞巧風俗最有名的記載。唐人文字寫的實在好,原隻引一段,後感不足,又把前麵一段也引在上麵。這樣《析津誌》中《漁家傲》“鈿盒蛛絲”句的出典也有著落了,即所謂“長生殿裏空塵跡”也。

瞿注所謂:“笊為竹器,其用未詳。嬌民亦未詳。”按“笊”是笊籬,淘米、撈麵條的工具,過去是竹篾編、柳條編的廚房用具。家家戶戶都用,人人都懂。但作者此處入詞,卻是借來葉韻,按口語語音作動詞用。何以見得?且看下麵所引《析津誌輯佚》“歲紀”條七月所寫:都中人民,此日迎二郎神賽願。富人家祀,先用麻秸奠酒為誠。買紙錢冥衣燒化為於墳,謂雲送寒衣,仍以新土覆墓。市中小經紀者,仍以蘆葦夾棚,賣摩訶羅巧神泥塑,人物大小不等。買者紛然,宮廷宰輔、士庶之家鹹做大棚,張換《七夕牽牛織女圖》,盛陳瓜、果、酒、餅、蔬菜、肉脯,邀請親眷、小姐、女流作巧節合。稱曰女孩兒節。覘卜貞咎,飲宴盡歡,次日饋送還家,亦古今之通俗也。看《析津誌》所記,便知“荷花旖旎新棚笊”,乃口語“罩”字,因北京棚匠搭棚,用杉槁,各種竹竿、蘆席、麻繩,作者便借用“笊籬”之笊葉韻,作動詞用,即“新棚罩”也。“罩”字古字,效用“笊”字俗字,入巧韻,亦讀抓,入效韻。詞中上、去通押。另《析津誌輯佚》“歲紀”九月條下,有句雲:“是月九日,都中以麵為糕饋遺,作重陽節,亦於闤闠中笊莢蘆席棚叫賣,如七夕、午節。”或是竹編、柳條編之意。“嬌民”自是指“女孩兒”了。龍袖或是指宮掖中女子。陶宗儀《元氏掖庭記》雲:九引堂台,七夕乞巧之所。至夕,宮女登台,以五彩絲穿九尾針,先完者為得巧,遲完者謂之輸巧,各出資以贈得巧者也。另“穿針月下”,有的《圭齋集》亦印作“穿針日下”。李家瑞《北平風俗類征》引《輿地記》雲:七月七日之午,婦女曝水日中,水膜生,投以繡針則浮,視水底針影,巧則喜,拙則歎矣。十五日諸寺建盂蘭會,夜乃水陸放燈以度鬼。祭掃如清明時,曰秋祭也。穿針應是“月下”,而看針影則是“日下”。但連前麵“兒女狡”、“偏相攪”字樣看。狡者,狡猾,故意戲弄;“偏相攪”,故意用手攪動水麵,似作“日下”亦合理。(按,李家瑞《輿地記》,不知所引為何書。有《輿地紀勝》,二百卷,宋王象之撰,久已佚。乾嘉之際,阮元得影抄宋本殘書重刊。《輿地廣記》,三十八卷,宋歐陽忞撰。李氏或從《輿地廣記》擇錄,書名脫一“廣”字,後麵書目中亦漏記。手頭無書,未能核對,特別注明。)明、清以後各書所記乞巧風俗,亦多記“日下”。如明沈榜《宛署雜記》記雲:燕都女子,七月七日,以碗水曝日下,各自投小針,浮之水麵,徐視水底日影,或散如花、動如雲、細如線、粗如錐,因以卜女之巧。劉同人《帝京景物略》記雲:七月七日之午,丟巧針。婦女曝盎水日中,頃之,水膜生麵,繡針投之則浮,看水底針影,有成雲物、花頭、鳥獸影者,有成鞋及剪刀、水茹影者,謂乞得巧。其影粗如槌,細如絲,直如軸蠟,此拙征矣。婦或歎,女有泣者。劉同人所記更細致。其後《燕京歲時記》,甚至三十年代《民社北平指南》等書,均記“以碗水曝日下”之俗,無記“月下穿針”之俗矣。而唐、宋以前文獻,如宗懍《荊楚歲時記》雲:穿針乞巧,是夕(七夕)人家婦女結彩樓,穿七孔針……《天寶遺事》、《東京夢華錄》諸書,均有“嬪妃各以九孔針、五色線向月穿之”、“婦女望月穿針”的記載。而據《北平風俗類征》引同光時讓廉《京都風俗誌》稿本雲:“七月七夕,人家多談牛女渡河事……而穿針乞巧,今皆不舉。”而明末劉若愚《酌中誌》(即《明宮史》)記“七月”雲:初七日七夕節,宮眷內臣穿鵲橋補子。宮中設乞巧山子,兵仗局伺候乞巧針。似乎明代宮中尚有七夕月下穿針之舉。

“碧玉蓮房和柄拗”,這是摘的帶柄的鮮蓮蓬,可以剝鮮蓮子吃。這風俗一直自明清以來,延續到三十年代。小時隨大人逛北海、什刹海,買鮮蓮蓬,十個一把,每把當時賣五角。按那時物價說,並不便宜。吃起來,也並非是絕無僅有的美味,隻是那情調好,吃過的都會留下美麗的回憶。這可能也就是各種美好風俗的魅力。“晡時飲酒醒時卯”,晡時是申時,見《淮南子·天文》,即現在下午四五點鍾。吃晚飯時,酒醉之後,一覺就是大天亮,日上三竿,即早上六七點鍾,夏天太陽老高了。寫大都人生活之富庶閑散,家給人足也。“淋罷麻秸”,據前引《析津誌》“七月祀先,用麻秸奠酒為誠”的風俗,就是家中祭祀祖先已了。“秋雨飽”則連下句意,即“新涼稍”也,即北京迄今仍流傳之諺語:“一番秋雨一番寒”也。北京夏秋之間,氣候多變,迄今仍如六七百年前之元代。舊曆七月初至盂蘭節之間,先是三伏餘熱,所謂“秋後老來熱”,即南方所說之“秋老虎”,但忽然一場秋雨,便新涼頓生,一派秋意矣。歲時季節變化,地方物產,與生活情調,風俗形成,關係是極為密切的。北京水網多,湖泊多,城裏城外都有水麵,種荷花,種菱芡,秋風一起,菱角、雞頭就上市了。“夜燈叫買雞頭炒”結尾一句,意境又好,押韻又妙,一幅美妙北京七月風俗畫展現在讀者麵前,六七百年前的元代大都街景躍然紙上,有聞聲見影之感。世紀初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記雲:七月中旬,則菱芡已登,沿街吆賣曰:“老雞頭,才下河!”蓋皆禦河中物也。這則正好給六百多年前歐陽原功的詞作注。

北京過去搭棚的手藝,乃天下絕技,這首詞中留下了珍貴的工藝史料,可惜這項手藝解放後慢慢失傳了。八月都城新過雁,西風偏解驚遊宦。十載辭家衣線綻。清宵半,家家搗練砧聲亂。等待中秋明月翫,客中隻作家中看。秋草牆頭螢火爛。疏鍾斷,中心台畔流河漢。瞿氏原注:中心台即鼓樓,在元時當都城之中心也。“八月”一首,歐陽原功寫自己情緒的較多,寫當時大都風俗的較少。李家瑞編《北平風俗類征》,歲時部分八月、九月均未選歐陽原功《漁家傲》,或因其所寫風俗較少關係。“八月都城新過雁”一句,此時雁已開始南歸。大雁與小燕不同,小燕春來秋去,要飛過大洋,到南半球,明春再飛回來。而大雁卻不同,春間飛過北幾省,到外蒙及西伯利亞貝加爾湖一帶度夏,俟秋八月九月之間南飛經過華北數省至湖南、江西一帶湖泊過冬。在長江以南,一到春天,大雁飛往北方去了,小燕歸來簷間築巢。因而留下了“鴻如客去,燕似賓來”的成語。而在北方,包括北方及北方各省鄉下,春天大雁先來,小燕後來,所謂“七九河開,八九雁來”。秋天大雁、小燕都向南飛走。因而我小時對“鴻如客去,燕似賓來”的成語,一直納悶,不明白為什麼這麼說。後來知道大雁、小燕,雖同是候鳥,卻大不相同。大雁冬天隻飛到洞庭湖、衡陽一帶便停止了。而歐陽原功是湖南瀏陽人,小時在長江以南生長,延祐元年(一三一四年)中狀元之後,又在平江(現蘇州)、蕪湖等地做官,均在江南。致和元年(一三二八年)授翰林待製,在大都做官,到寫《漁家傲》時,在大都已經十年,而其時正是元代後期內亂的時期。元泰定帝也孫鐵木耳於泰定五年(一三二八年)七月死於上都之後,上都諸王立泰定子阿速吉八為帝,而懷王圖帖睦耳在大都稱帝,於是上都兵與大都兵大戰,上都敗,陝西兵、四川兵助戰,其後兩三年中,改了好幾個年號,換了四五個皇帝。在天順三年,政局不穩定,已經四五年,有的皇帝隻立一兩個月便死了。歐陽原功均在大都,遭遇動亂,自有很深感觸。因而寫到大雁南歸,便不免“西風偏解驚遊宦”之感了。“十載辭家”,離開湖南,遊宦大都已十年了。衣服都破了,開綻了,半夜不寐,聽到搗衣聲,自然更加淒涼。《析津誌輯佚》“風俗”篇中紀雲:海子,東西南北與樞密院一帶人家婦女,率來浣濯衣服、布帛之屬,就石槌洗。“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詞中的“砧聲亂”,與此記載印證,更能想象當年之情調,詞人之感情。又據朱有燉《元宮詞》百首之八十五雲:“白露橫空殿宇涼,房頭搗洗舊衣裳。玉欄金井西風起,幾葉梧桐弄晚黃。”蓋秋風起,天氣漸寒,均拆洗衣服準備冬衣也。

“等待中秋明月翫”,“翫”即玩字,玩月也。而元代中秋似不如明清以後熱鬧,據《析津誌輯佚》“歲紀”所紀:是月也,元宰奏太史師婆,俱以某日去,大會於某處,各以牝馬來,以車乘馬潼(詳見歲儀駕回)都城當諸角頭。市中諸瓜果,香水梨、銀絲棗、大小棗、栗、禦黃子、頻婆、柰子、紅果子、鬆子、榛子諸般時果發賣。宣徽院(正三品,掌皇家飲食供應,分屬機構龐大)起解西瓜等果、時蔬北上,迎接大駕還宮。宮中怯薛(蒙語譯音,即各種差役)官與留守官,此一月,日陳鋪設金繡茵褥,請旨赴錦褥納失失(蒙語譯音,不知何意),胖褥、氍毹地衣,便殿銀鼠壁衣,大殿上虎皮西番結帶璧幔之屬,並利用監、貂鼠局、茶迭兒局(均大都留守司機構)人匠鋪設,仍各怯薛主之。北城、南城內外多人,鹹望聖駕回日近,買賣資羨,例有喜色,實人情感聖澤之至望也。以上這些記載,也隻是平平而過,並無民間玩月之文,隻是後麵記到上都“山子殿、上位每於中秋於此閣燕賞樂”,然而上都遠在開平,在北京以北上千裏,因而“然入八月,則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矣。多人南歸之心,早已合矣”。呆在開平的那些人,早已想回大都來了。

“客中”、“家中”、“牆頭秋草”兩句亦隻是秋日眼前景物,或“牆頭秋草”稍顯北京舊式建築之特征。因牆頭、瓦上,下麵用黃泥多,年代久遠,夏日便長草,秋日草枯,自無螢火。若在江南石灰砌磚牆、屋瓦平鋪,下麵無泥,所以江南老屋,屋頂牆頭均不長草。此句亦可見大都之地方特色,與後來北京房屋之感覺相同。

“中心台”句如瞿注,中心台即現在之鼓樓。《析津誌輯佚》“古跡”篇中雲:中心台:在中心閣西十五步,其台方幅一畝,以牆繚繞。正南有石牌,刻曰:“中心之台,實都中東、南、西、北四方之中也。”在原廟之前。又記“齊政樓”雲:齊政樓:都城之麗譙也。東,中心閣。大街東去即都府治所。南,海子橋、澄清閘。西,斜街過鳳池坊。北,鍾樓。此樓正居都城之中,樓下三門。樓之東南轉角街市,俱是針鋪。西斜街臨海子,率多歌台酒館。有望湖亭,昔日皆貴官遊賞之地……按,現在鼓樓在前,鍾樓在後。鍾鼓下有台、上有樓。元代大都城在明代城北,中心台即現在之鍾樓,齊政樓即現在之鼓樓,大約均明永樂時在元人舊址上重建者。元中心閣與中心台分為二處,與齊政樓均在元大都之中心。今則台與閣合二為一,乃明清以來之鍾樓,非鼓樓也。九月都城秋日亢,馬頭白露迎朝爽。曾上西山觀蒼莽,川原廣,千林紅葉同春賞。一本黃花金十鏹,富家菊譜簽銀榜。龍虎台前鼉鼓響,擎仙掌,千官瓜果迎鑾仗。瞿氏原注:龍虎台在德勝門外,迎鑾處也。西山觀紅葉至今為勝事。九月已入深秋,雲天高爽。“秋日亢”,亢即高也。《廣雅·釋詁》:“王肅注乾卦曰:窮高曰亢。”早起應官,騎馬外出,有晨露朝霧。去遊西山,觀林木蒼莽,東南望川原廣闊,這是北京特有的秋景,直到今天仍然如是,隻是當年大都官吏都是騎馬去西山遊山,而今是坐汽車罷了。《析津誌輯佚》“歲紀”九月有“九月登高簪紫菊,金蓮紅葉迷秋月”句。九月登高,菊花是主要項目,紅葉要到九月下旬,才能經霜變紅。西山概括麵較廣,明清以來則專指西山八大處,即盧師、翠微二山。翠微原名平陂山。盧師山隋末沙門僧盧師居此,山之半有秘魔崖,山頂獅子窩,俯視昆明湖似盂,渾河如帶。翠微山因明代宣德翠微公主墓改名,元時應按原名。其中香界寺,創建於唐代。再遠則潭柘山有潭柘寺,馬鞍山有戒台寺,均隋唐古寺。俗諺雲:“先有潭柘寺,後有北京城。”這些在元代當都是春秋遊覽勝地,秋山看紅葉,必到之處也。另據《析津誌輯佚》“寺觀”條記:靈應萬壽宮,元自開國始創建於西山,賜上名額,實自太保劉文正公之主也。其祖壇在上都南屏山,即太保讀書處,有碑文紀事。劉文正是元初名臣劉秉忠,是元大都的締造者,其神主即供於西山靈應萬壽宮,也可以說這廟就是為他建造的。可見西山在元代大都是多麼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