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玄《漁家傲南詞》解說
一、前言
八十年代初,我為一新聞社寫北京感舊專稿,常常閱讀北京風俗舊籍,多為明、清以來者,元以前者較少。讀歐陽玄《圭齋文集》,有《漁家傲南詞》十二首,寫元大都歲時風俗,極為旎麗,十分可喜,每思為之解說,惜時代久遠,多有不可能者,一時難以說明。隻曾寫一短文,刊於《北京晚報》“百家言”欄目,讚賞其寫北京五月風光:“月傍西山青一掐”,用俗語狀景俊俏。迥不同於宋人詞婉約,豪放之典雅用語,似為元人詞語之特有風格。自此而後,十五六年間,仍未忘情於此十二首《漁家傲》,時常翻閱吟誦,而迄未敢寫解說長文。今年夏秋之間,先後收到華盛頓大學陳學霖教授寄贈的研究北京建城傳說的學術專著《劉伯溫與哪吒城》,這是陳教授用二十年時間完成的學術專著。接著又收到堪培拉大學柳存仁教授的長篇巨著《大都》,是直接以元大都作書名,以民國初年北京風俗為背景寫的故事。又讀留學研究元史的傅樂淑教授的《元宮詞百章箋注》。讀了以上這些學人專著後,不禁想象元大都的朔漠繁華、燕山舊事,又想起歐陽玄的《漁家傲》,於是找出《圭齋文集》,元史、元人詩、曲等寒舍存有的一些破書,以及北京古籍出版社新刊的《析津誌輯佚》、三十年代李家瑞編的《北平風俗類征》等書,並印證瞿兌之先生“舊注”。東翻翻,西查查,七拚八湊,用這十二首《漁家傲》,印證自己幼年北國所見,並一一加以介紹說明,以完成此十五六年之心願。在正式解說詞篇之前,先將作者歐陽玄作一介紹。
歐陽玄,字原功,湖南瀏陽人,是北宋歐陽修的後代。歐陽修後人分籍廬陵和宜春。歐陽玄籍宜春,其曾祖父、祖父在湖南做小官,愛瀏陽山水,就定居瀏陽。歐陽玄生於元至元二十年(一二八三年),幼小很聰明,八歲就能作文。後從宋進士受業。元延祐元年(一三一四年),下詔設科取士,並命各省訪求遺逸。玄以《天馬賦》中第一,賜進士及第,即俗稱“狀元”。先後官平江(蘇州)、太平路蕪湖等地。泰定元年(一三二四年)時召為國子博士,泰定四年(一三二七年)試進士於禮部。不久授翰林待製,奉議大夫。至順元年(一三三○年)詔修《皇朝經世大典》,書成後,升藝文大監,旋拜翰林直學士、中憲大夫、知製誥,同修國史等。元代泰定、至順間,政局不穩,二三年間,換了四五個皇帝。至順三年(一三三二年),歐陽玄在大都做官已七八年,久客思鄉,又感於政局及大都之風俗繁華,寫了《漁家傲》十二首,其前有《序》雲:餘讀歐公李太尉席上作十二月《漁家傲》鼓子詞,王荊公亟稱賞之。心服其盛麗,生平思仿佛,一言不可得。近年竊官於朝,久客輦下,每欲仿此作十二闕,以道京師兩城人物之富,四時節令之華,他日歸農,或可資閑暇也。至順壬申二月,玄修大典既畢,經營南歸,屬春雪連日,無事出門,晚寒附火,私念及此,夜漏數刻,腹稿具成。枕上不寐,稍諧葉之。明日筆之於簡,雖乏工致,然數歲之中,耳目之所聞見,性情之所感發者,無不檃括概見於斯。至於國家之典故,乘輿之興居,與夫盛代之服食器用,神京之風俗方言,以及四方賓客宦遊之況味,山林之士未嚐至京師者,欲有所考焉,此亦可見其大略矣。對於寫這些詞的時代背景、寫作情況,序中說的十分清楚,不必多贅。歐陽玄是元代後期的重要文臣,官至中書省右丞相。在元朝最後一個皇帝順帝妥懽帖睦爾在位三十五年間,做了二十年官,於至正十七年十二月死在大都崇教裏寓舍,葬京西香山石井村;留有《圭齋文集》十六卷。歐陽原功居官平易近人,當時有孫鳳洲《贈歐陽圭齋》詩雲:“圭齋還是舊圭齋,不帶些兒官樣回。若使他人居二品,門前車馬動如雷。”頗為傳誦一時。
序中所說鼓子詞,始於北宋,一個曲調反複歌詠,中間可夾雜散曲言詞。形式有似諸宮詞,唯諸宮調為連續不同宮調之套數,而鼓子詞則隻用一個曲牌。著名者如趙令畤之《蝶戀花》十二闋,歐陽修之《漁家傲》十二闋。《漁家傲》詞、曲均有此牌名,最著名者為範仲淹“塞上秋來風景異”起句之《漁家傲》;清萬紅友編《詞律》,選周邦彥“灰暖香融消永晝”作為《漁家傲》之例詞。
三十年代初,瞿兌之先生寫《杶廬所聞錄》,曾介紹歐陽玄之《漁家傲》詞,並加注意,隻是過於簡單。今在逐月解說之前,先全抄瞿注,以便印證。《杶廬所聞錄》先刊“申報月刊”,後出單行本,唯早已絕牌,難以見到。近山西古籍出版社出版《民國筆記小說大觀》,收入此書,唯錯字較多,均照《四部叢刊》本《圭齋文集》一一校閱,予以改正。
二、解說
正月都城寒料峭,除非上苑春光到。元日班行相見了。朝回早,闕前褫帕歡相抱。漢女姝娥金搭腦,國人姬侍金貂帽。繡轂雕鞍來往鬧。閑馳驟,拜年直過燒燈後。瞿氏原注,按,此言都城氣候至正月仍寒冽也。褫帕未詳,相抱為蒙古相見禮。“金搭腦”二句見漢、蒙婦女妝飾之異。都中婦女元旦後五日不出門,故燈節後數日尚拜年,今廠肆廟會尚至十六日閉會,可見其來舊矣。“驟”、“後”韻與“峭”、“到”不合,蓋歐陽氏以其鄉音入詞。北京舊曆新年在立春前後,在五九、六九之間,即冬至過後五十餘日,冰尚未化,寒風仍大。室外溫度均在零下六七度,雪後可能更低。曆代詩文筆記中寫到春寒的很多,明人袁中郎《滿井遊記》一開始就寫道:“燕地寒,花朝節後,餘寒猶厲。”花朝尚有餘寒,何況春在正月,就生活情況,季節感受來說,還與嚴冬差不多。但風向已轉,太陽的威力漸增,濕氣上浮,如果苑囿臨水背陰的地方,就有一種明顯的暖洋洋的春的感覺了。過去在北京做學生的時候,於南海迎熏亭、太廟後河沿紫禁城下玩,都有過明顯的感覺。因而開頭兩句寫大都的正月,幾百年間並沒有改變,同後來是一樣的。
正月初一,朝廷元正受朝,曆代都是一樣的。各朝都有詳細規定。《元史·禮樂誌》之一,就有“元正受朝儀”,記道:前期三日,習儀於聖壽萬安寺(或大興教寺)。前二日,陳設於殿庭。至期大昕,侍儀使引導從護尉,各服其服……皇帝出閣升輦,鳴鞭三。侍儀使……導至大明殿外。……然後再到皇後處,皇後也出閣升輦,兩宮同升禦榻,左右大臣官吏等分班報班,宣讚唱拜興之禮,群臣依次拜興、平身、搢笏、三叩頭山呼、舞蹈等等禮數,十分複雜。直到“僧、道、耆老、外國蕃客以次而賀。禮畢,大會諸王、宗親、駙馬、大臣,宴饗殿上,侍儀使引丞相等升殿侍宴。凡大宴,馬不過一,羊雖多,必以獸人所獻之鮮及脯、,折其數之半。預宴之服,衣服同製,謂之質孫。四品以上,賜酒殿上。典引引五品以下,賜酒於日精、月華二門之下”。這就是“元日班行”的過程。《析津誌輯佚》“歲紀篇”也記道:正月一日,百官待漏於崇天門下,二日後,內外百辟朝賀飲宴。所記均可印證《元史》記載及歐陽詞所詠。
“歡相抱”,蒙古人禮節,西域人亦均此禮,現在外國這種禮節還很普遍。而“褫帕”一詞,帕是襆頭,褫即奪字,難道是互相奪了襆頭相抱嗎?好像說不通。因而疑是“褫魄”之誤。手頭隻有四部叢刊本《圭齋文集》,乃據明成化本影印,作“褫帕”。而“褫魄”一詞,見張衡《東京賦》:岡然若酲,朝疲夕倦,奪氣褫魄之為者也。“酲”是酒醉初醒的樣子,元日朝賀四品以上賜宴,五品以下賜酒,散班之後,必然都喝的醉醺醺的。闕前相見,歡欣擁抱,猶有醉意,因用“褫魄”一典,十分形象。或筆誤,或刻錯,也是有的。但不能確定,隻能存疑了。
“金搭腦”,漢女裝束;“金貂帽”,國人侍姬裝束;“國人”,蒙古人。金貂帽,貂皮小帽子,直到今天,仍然時興。雖然樣式不同,其貂皮帽子則是一樣的。至於漢女,隻是金國人,包括女真和北幾省的漢人,江南人叫南人。金搭腦是金頭飾,掛在頭上的,兩邊橢圓形或梭形的兩片中間連在一起較狹,兩邊包在兩鬢,亦可護耳,中間額前外麵鑲金飾或珠寶之類,既可護暖,又有美觀妝飾,但不同於帽子,上麵無頂。冬天既可保暖,又是華麗妝飾,幾十年前,北方老年婦女戴這種妝飾,大多是烏絨的,中間腦門處釘珠子、玉一類飾物。“繡轂雕鞍”就是華麗的車和馬,這是一般的形容,隻是形容其節日裏往來頻繁,十分熱鬧而已。“拜年直過燒燈後”,熱鬧情況見《析津誌輯佚》“歲紀篇”:正月一日……京官雖已聚會公府,仍以歲時慶賀之禮相尚往還迎送,以酒醴為先,若肴饌,俱以排辦於案桌矣。……至十三日,人家以黃米為糍糕,饋遺親戚,歲如常。每於諸市角頭,以蘆葦編夾成屋鋪,掛山水翎毛等畫,發賣糖糕、黃米棗糕之類,及辣湯、小米。又於草屋外懸掛琉璃葡萄燈、奇巧紙燈、諧謔燈與煙火爆仗之屬,自朝起,鼓方靜,如是者至十五、十六日方止。……十六日名燒燈節。至本世紀三四十年代,北京仍叫正月十六為落燈節。六七百年中,由大都到世紀前期北京、北平,正月風俗幾乎是一貫的了。二月都城春動野,引龍灰向銀床畫。士女城西爭買架,看馳馬。官家迎佛喧蘭若。水暖天鵝紛欲下,鷹房奏獵催車駕。卻道海青逢燕怕。才過社,柳林飛放相將罷。瞿氏原注:銀床畫灰未詳。元代以南苑為飛放泊,育鳧雁,為射獵之所。海青,鷹名也。社後罷獵,所以順天時育萬物也。按“引龍灰向銀床畫”,為二月二龍抬頭風俗,並以草灰從大門外引起,沿院中牆角不斷,蜿蜒直到內宅臥床腳繞一圈,再到廚房水缸下繞一圈,再到財神龕前為止。一是熏蟲蟻,有消毒作用。又有迷信求財思想,由門外聯綿不斷,直到財神龕前。由北京直到北省各鄉間,均有此俗,或叫“引龍回”,或叫“引錢龍”。《析津誌輯佚》“歲紀篇”記雲:二月二日,謂之龍抬頭。五更時,各家以石灰於井畔周遭糝引白道,直入家中房內。男子、婦人不用掃地,恐驚了龍眼睛。明人沈榜《宛署雜記》雲:“都人呼二月二日為龍抬頭,鄉民用灰自門外蜿蜒布入宅廚,旋繞水缸,呼為引龍回。”劉同人《帝京景物略》雲:“二月二日曰龍抬頭,煎元旦祭餘餅,熏床炕,曰熏蟲兒,謂引龍,蟲不出也。”明人去元代未遠,所說“引龍回”、“引龍”均如詞中所說,如何引呢?就是用草灰或穀糠由大門外牆根引起,上台階,沿牆角,彎彎曲曲向裏引進去。一定蜿蜒不斷,十分好玩。二三十年代間,童年住故鄉山鎮祖宅,四五進院子,臥室、廚房、財神牌位均在三進院子內,年年二月二引龍回,一條灰線,沿牆角直入財神供桌下,曆曆如在目前也。
“士女城西”至“迎佛”句,乃元代大都二月之盛典,見《元史·祭祀誌》:世祖至元七年,以帝師八思巴之言,於大明殿禦座上置白傘蓋一,頂用素緞,泥金書梵字於其上,謂鎮伏邪魔、護安國刹。自後每歲二月十五日,於大明殿啟建白傘蓋佛事,用諸色儀仗社直,迎引傘蓋,周遊皇城內外,雲與眾生祓除不祥,導迎福祉。歲正月十五日,宣政院同中書省奏請,先期中書奉旨移文樞密院,八衛撥傘鼓手一百二十人,殿後軍甲馬五百人,抬舁監壇漢關羽神轎軍及雜用五百人。宣政院所轄官寺三百六十所,掌供應佛像、壇麵、幢幡、寶蓋、車鼓、頭旗三百六十壇,每壇擎執抬舁二十六人,鈸鼓僧一十二人。大都路掌供各色金門大社一百二十隊,教坊司雲和署掌大樂鼓、板杖鼓、篳篥、龍笛、琵琶、箏、七色,凡四百人。興和署掌妓女雜扮隊戲一百五十人,祥和署掌雜把戲男女一百五十人,儀鳳司掌漢人、回回、河西三色細樂,每色各三隊,凡三百二十四人。凡執役者,皆官給鎧甲、袍服、器仗,俱以鮮麗整齊為尚,珠玉金繡,裝束奇巧,首尾排列三十餘裏。都城士女,閭閻聚觀。禮部官點視諸色隊仗,刑部官巡綽喧鬧,樞密院官分守城門,而中書省官一員總督視之。先二日,於西鎮國寺迎太子遊四門,舁高塑像,具儀仗入城。十四日,帝師率梵僧五百人,於大明殿內建佛事。至十五日,恭請傘蓋於禦座,奉置寶輿,諸儀衛隊仗列於殿前,諸色社直暨諸壇麵列於崇天門外,迎引出宮。至慶壽寺,具素食,食罷起行,從西宮門外垣海子南岸,入厚載紅門,由東華門過延壽門而西。帝及後妃、公主,於玉德殿門外,搭金脊吾殿彩樓而觀覽焉。及諸隊仗社直送金傘還宮,複恭置禦榻上。帝師僧眾作佛事,至十六日罷散。歲以為常,謂之遊皇城。據以上記載,可見元代大都二月迎佛是極為隆重熱鬧的風俗盛事。光緒時樊彬《燕都雜詠》有詩道:“白傘迎諸佛,皇城幾度遊。帝師多福利,膜拜遍王侯。”詩後注雲:“元每歲白傘迎佛,名遊皇城。”就是後人詠唱這一古老風俗。“城西爭買架”,什麼是“架”呢?舊時北京稱為“幾架”、“幾架”的有鷹。元代蒙古風俗,買鷹春獵,也完全講的通。而且同後半闋“鷹房奏獵”句吻合。但是為什麼要加“城西”呢?難道隻有城西有賣鷹的嗎?似乎有疑問。又與“看馳馬”、“官家迎佛喧蘭若”句連讀,及前引《元史》,文中“都城士女,閭閻聚觀”、“西鎮國寺迎太子”、“西門宮外垣”等句理解,先可落實“城西”,即城西最熱鬧。這樣“買架”一詞,即非買鷹,必與看迎佛盛會有關,因而“買架”,是買“抬架”,即用木架由二人抬起觀看。現在救傷員抬人仍叫“單架”,隻抬一人謂之單。而元時之“架”,必有抬兩人甚至多人者,在高處看的清。不用搭台,而用架,便於移動。“官家”一詞,即天家、皇家。明周祈《名義考》中雲:“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稱官家,猶言帝王也。”按“官天下”、“家天下”之說,見漢劉向《說苑》。宋、元兩代,稱皇帝多用“官家”一詞。
“水暖天鵝紛欲下”句,二月冰化水暖易於理解。天鵝就是“一心以為鴻鵠將至”的鵠,動物學中列鳥類遊禽類,學名“Cygnus?bewicki”。體長三尺餘,形似鵝,頸長,上嘴有黃色之瘤,全身純白,腳黑,尾短。棲息河湖近旁水濱,繁殖於寒冷地帶。陶宗儀《輟耕錄》稱之為“迤北八珍”,即“醍醐、麆沆、野駝蹄、鹿唇、駝乳糜、天鵝炙、紫玉液、玄玉漿”。元代宮廷各種宴席,八珍中最重天鵝。宋末度宗時,錢塘汪元量,字大有,善琴,供奉內廷。宋亡,隨三宮北去,入元代宮廷。後還錢塘,為黃冠,即道士,吟詩多記元宮諸事,人稱“史詩”。有《十筵詩》、《湖州歌》,吟到天鵝者有:
每月支糧萬石鈞,日支羊肉六十斤。
禦廚請給葡萄酒,別賜天鵝與野麕。
雪子飛飛塞麵寒,地爐石炭共團。
天家賜酒十銀甕,熊掌天鵝三玉盤。
夜來酒醒四更過,漸覺衾裯冷氣多。
踏雪敲門雙敕使,傳言太子送天鵝。
《析津誌輯佚》“物產”條亦有記載:天鵝,又名駕鵝,大者三五十斤,小者二十餘斤,俗稱“金冠玉體乾皂靴”是也。每歲,大興縣管南柳中飛放之所。彼中縣官每歲差役鄉民,廣於湖中多種茨菰,以誘之來遊食。其湖麵甚寬,所種延蔓,天鵝來千萬為群。俟大駕飛放海青、鴉鶻,所獲甚厚,乃大張筵會以為慶也,必數宿而返。從上麵所引《析津誌》記載中,對這首詞的後半闕會有更具體的理解。狩獵事自唐宋以來,即有五坊之設,即“雕坊、鶻坊、鷂房、鷹坊、狗坊”。元代鷹坊(坊亦寫作房)十分重要。因元代統治者蒙古人北起朔漠,本為遊牧民族,十分重視打獵,鷹房是專管狩獵的官署。《元史·百官誌》:“管領隨路打捕鷹房民匠總管府,秩從三品,達魯花赤一員、總管一員……”此官各省均有。另見《元史·兵誌》“鷹坊、捕獵”條雲:“元製,自禦位及諸王皆有昔寶赤(蒙古語譯音),蓋鷹人也。”又據葉子奇《草木子》卷四記:“打捕鷹房萬戶府,歲用喂養肉三十餘萬斤。”可以想鷹房規模之大。陶宗儀《輟耕錄》卷一:“昔寶赤,鷹房之執役者,每歲以所養之海青獲頭鵝者,賞黃金一錠。頭鵝,天鵝也。以首得之,又重過三十餘斤,且以進禦膳,故曰‘頭’。”詞中說“海青逢燕怕”,上引文又說“海青”。海青是什麼呢?是專捕天鵝的一種“鷹”。海青出自遼東海外,又名“海東青”。鷹之種類甚多,海青乃鷹之極品。《析津誌》“翎之品”記雲:海東青,遼東海外隔數海而至,嚐以八月十五日渡海而來者甚眾。古人雲:“疾如鷂子過新羅”是也。努而幹田地,是其渡海之第一程也。至則人收之,已不能飛動也。蓋其來饑渴困乏,羽翮不勝其任也。自此而後,始及東國。有製,犯遠流者至此地而能獲海青者,即動公文傳驛而歸,其罪贖矣。嚐諏昔寶赤雲:海青之外一翅,七日至七八日始至努兒幹,其氣力不資或饑而眼亂者多溺死,凡能逮此地,無不健奮。故其於羽獵之時,獨能破駕鵝之長陣,絕雁鶩之孤褰,奔眾馬之木魚,流九霄之毛血。雲間獻奏,臂上功勳,此則海青之功也。論其貴重,常以玉山為之立(按指白海青)。欲其爪冷,庶幾無病,冬月則以金繡擬香墩與之立,夜則少令其睡。其替毛觀其糞條,揣其肥瘠,進食而加減之。二替者則又有其說。按食之際,加藥食次第焉。其首籠帽,多奇巧金繡,以小紅纓、馬尾為束緊之製。爪腳上有金環束之,係以軟紅皮係之。弗以紅條,皆革也。若欲縱放,則解而縱之。橫飛而直上,可薄雲霄。“昔寶赤”者,國言養鷹之蒙古名,亦一怯薛請受而出身之捷徑也。夫事鷹鷂之謹細養護,過於子之養父母也。於是鬆雲子為之歌曰:“饑飽有則,調攝有時,有添心、補心、瀉心之法,有布軸、毛軸、藥軸之施。飛則擊鼓敲魚以助其力,收則俯摹解渴以慰其饑。一出二出為止,一替二替三替為奇。海青則立乎饑玉山,鴉鵑則立乎繡皮。(按此二句費解。)撇條驗其肥瘠,補翅助其奮飛。海青亦有數種,玉嘴玉爪為稀;黃鷹仍有幾般,黃眼黑眼為異。”養喂之效,備見於斯,鬆雲是說可采。乃亦想其庶幾援翅者,以其翅別取翅接而補之。所記十分全、十分細,可作“海青誌”讀。《草木子》亦有記載,但較簡單。所記海青的養法,舊時北京玩鷹的鷹把式都懂得。隻是“逢燕怕”未寫明。海青乃俊鷹,為什麼怕小小的燕子呢?這是十分有趣的問題。元初錢塘白珽(字廷玉)《續演雅十詩》之一道:海青羽中虎,燕燕能製之。
小隙沉大舟,關尹不吾欺。陳衍輯《元詩紀事》引《輟耕錄》注雲:“海青,俊禽也。而群燕緣撲之即墜。物受於所製者,無小大也。”但查對中華版新印《南村輟耕錄》卻無此條,可能是所據版本不同。
社日,見《禮記·月令》篇,是古代春天祭祀的重要日子,據唐李林甫注,即春分前後,小燕春分前後,飛到北方,秋分前後,飛向南方。社日後即不再狩獵,正如瞿注所說:“所以順天時育萬物也。”三月都城遊賞競,宮牆官柳青相映。十一門頭車馬並。清明近,豪家寒具金盤飣。墦祭流連芳草徑,歸來風送梨花信。向晚輕寒添酒病。春煙暝,深深院落秋千迥。瞿氏原注:十一門者,每麵三門,北麵獨二門。與今製相同。惟齊化、平則二門,居人尚用舊稱。元代以北京為大都,都城城垣共有十一門,《元史》及各書均有記載。今引張江裁《燕都風土叢書》所收乾隆時昆山顧森、字雲庵所輯《燕京記》雲:元至元元年於中都東北置京城,城方六十裏二百四十步,分十一門。正南曰麗正,左文明,右順承;正東曰崇仁,東之南曰齊化,東之北曰光熙;正西曰和義,西之南曰平則,西之北曰肅清;北之西曰建德,北之東曰安貞。四年徙都之,九年改曰大都。所說“中都”,為金之中都,位置在今北京西南,即廣安門、右安門一帶。元代都城在金中都東北。為什麼東、西、南各三門,隻有北麵兩門,而設十一座城門呢?史書記載,最重要的設計、建造者是元代名臣領中書省事的劉秉忠。而且還有傳說,是按照三頭六臂的哪吒身軀俯伏形狀建造的。前三門即三頭,左右各三門即六臂,北麵二門即雙腳。哪吒本是梵語Nata的譯音,原是佛教四大天王之一的毗沙門天王(Vaisravana)的第三太子。因佛教密宗經典被譯作中文,傳入我國,不少傳說神話與中國道教結合,這樣哪吒就變成道教神祇,成為唐初名將李靖即托塔李天王的三太子了。寫入《封神演義》中,更是變化多端。據傳劉秉忠建北京城,就以他的身體形象,作為鳥瞰標準了。元廬陵人張昱《輦下曲》雲:大都周遭十一門,草苫土築哪吒城。
讖言若以磚石裏,長似天王衣甲兵。可見元代建城之初,即有“哪吒城”之說法,來解釋其十一門之根據了。美國華盛頓大學曆史係陳學霖教授對北京建城傳說,用二十多年時間,深入研究,最近出版了《劉伯溫與哪吒城——北京建城的傳說》一書。明代北京城,還是在元大都的基礎上興建的,這樣傳說又把劉秉忠的業績扯到劉伯溫身上了。
“清明近”直到下半闋“深深院落秋千迥”句,都是寫元代大都清明、寒食的遊賞情況。元熊夢祥《析津誌》“風俗”雲:清明寒食,宮廷於是節最為富麗。起立彩索秋千架,自有戲蹴秋千之服。金繡衣襦,香囊結帶,雙雙對蹴。綺筵雜進,珍饌甲於常筵。中貴之家,其樂不減於宮闥。達官貴人,豪華第宅,悉以此為除祓散懷之樂事,然有無各稱其家道也。清明寒食立秋千架玩秋千的風俗,早在遼代就已形成,沿習至元代。但明以後,立秋千之風俗已漸漸消失了。踏青掃墓的風俗一直保存著。《析津誌》中亦有詞記道:三月京師寒食早,苑牆柳色搖宮草,太室薦新皇祖考。培街道,元勳銜命歌天保。紫燕遊絲穿翠葆,桃花和飰清明到,追遠鬆楸和淚掃。鶯花曉,人心莫逐東風老。此詞亦《漁家傲》,但未注明作者,亦可與歐陽原功詞參看。所說“豪家寒具”,與此詞之“桃花和飰”均是寒食時節食品。“寒具”自漢代以來即有此名稱。因寒食日為紀念火燒綿山被燒死之介子推,民間此日禁火,預先油炸食品,是日冷吃,謂之“寒具”。據李時珍《本草綱目》並引南宋林洪《山家清供》,說“寒具”就是後來的饊子,現在街頭還到處有賣的。而“飰”字,即俗體飯字。“桃花和飯”又與掃墓,即“追遠鬆楸和淚掃”連在一起,是一般敘述、描繪春天呢,還是別有所指,就不知道了。四月都城冰碗凍,含桃初薦瑛盤貢。南寺新開羅漢洞,伊蒲供。楊花滿院鶯聲弄。歲幸上京車駕動,近臣準備鑾輿從。建德門前飛玉鞚。爭持送,蒲萄馬乳歸銀甕。瞿氏原注:四月始賣冰,以碗相擊作聲,至今如此。建德門即今德勝門。按首句即寫冰碗賣冰,瞿注過簡,人閱之不易理解。明劉同人《帝京景物略》“春場”記曰:立夏日啟冰,賜文武大臣,編氓得買賣,手二銅盞疊之,其聲磕磕,曰冰盞。冰著濕乃消,遇陰雨天,以綿衣蓋護,燠乃不消。“冰碗凍”,就是街頭賣冰人以二淺銅盞卡在一隻手中上下相擊,錚錚作響,曰“打冰碗”。幼年夏日街頭,到處皆是,聲音特別清脆,十分好聽,而這一小小風俗,自元代流傳,七八百年,且影響各地,據清顧鐵卿《清嘉錄》記載,蘇州也有這一風俗。
“含桃初薦瑛盤貢”,即向皇帝薦新進貢,用玉盤盛櫻桃薦新。“含桃”即櫻桃,典出《禮記》“羞以含桃”句。鄭玄注:“今之櫻桃。”另《呂氏春秋》高注:“鶯鳥所含食,故言含桃。”《燼宮遺錄》雲:“四月嚐櫻桃,以為一歲諸果新味之始。”宮廷以櫻桃薦新,自唐代即開始,數見王維、杜甫詩,至元代仍如此。《元史·祭祀誌》“薦新”條雲:“櫻桃、竹筍、蒲筍、羊,仲夏用之。”民間風俗亦如此。直到三十年代,餘童年在北京街頭所見敲冰盞賣櫻桃者,仍一幅風俗畫也。
“南寺新開羅漢洞”句,南寺不知何寺。據舊本《順天府誌》引《析津誌》寺觀條記雲:位於城南者,有歸義寺、聖恩寺、大聖安寺、弘法寺、大憫忠寺(即現在之法源寺)等,均在遼舊城,即現在宣武區一帶,均在元大都之內,但已是大都城外。另有寶集寺、寶塔寺、三覺寺等均注明在南城。其中以寶集寺為唐代舊刹,幾經興造,為大藍若。所說“南寺羅漢洞”,或即指此寺歟,終不能確指,甚憾。至“伊蒲供”三字,簡言之,即素齋供佛也。按“伊蒲”梵語,即未出家之男性佛門弟子。此語入中國甚早,《後漢書》楚王英傳中即有“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句,“伊蒲塞”亦即“伊蒲”。“伊蒲供”即以伊蒲饌供佛,詞人在此用典也。
元代皇帝每年四月去上都避暑,亦如清代前中期的皇帝去承德避暑山莊避暑。《元史·地理誌》:上都路,唐為奚、契丹地。金平契丹,置桓州。元初為劄剌兒部,兀魯郡王營幕地。憲宗五年,命世祖居其地,為巨鎮。明年,世祖命劉秉忠相宅於桓州東、灤水北之龍岡。中統元年,為開平府。五年,以闕庭所在,加號上都,歲一幸焉。其地在現在內蒙古自治區多倫縣,灤河上遊,清代稱多倫諾爾旗,其地有多倫泊水域。遺址在多倫縣西北四十公裏。當時元代是蒙哥汗六年(即南宋寶祐四年,公元一二五六年)十月,忽必烈命劉秉忠於此築宮殿、建都城的。三年而成,賜名開平府。後十五年,才建大元國號。至元至元二十年大都才建成。即開平元代宮殿在前,大都宮殿在後。兩處宮殿多同名者,如清寧殿,大都、上都均有。另據《元史》諸本紀及前人元代宮詞,上都元宮有大安閣、萬安閣、歇山殿、鹿角殿、棕殿、崇福殿、洪禧殿、慈仁殿、穆清閣等建築。北京在北緯四十度之南,而上都在北緯四十二度之北,尚在清代避暑山莊承德之北,自然夏天更為涼爽,是避暑勝地。元代各皇帝每年四月下旬去,八月回京。《析津誌輯佚》“歲紀”雲:四月吾皇天壽……十七日天壽聖節,太史院涓吉日,大駕幸灤京,遵成憲也。吉日預前期定。火室房子,即累朝老皇後傳下宮分者,先起本位,下官從行。國言火室者,謂如世祖皇帝以次俱承襲皇後職位,奉宮祭管一斡耳朵怯薛女孩兒,關請歲給不闕。此十一宮在東華門內向北,延春閣東偏是也。自駕起後,都中隻不過商賈勢力,買賣而已……皇帝去上都,大臣等人自然也要跟了去,謂之“扈從”。至正間參知政事周伯琦《扈從詩前序》道:大駕北巡上京,例當扈從。是日啟行至大口,留信宿,曆皇後店,皂角至龍虎台,皆納缽者,猶漢言宿頓所也。按“納缽”,乃元人襲用遼人語、契丹語,即文言“行在”之意。近臣百官,追隨鑾駕向北行,出城門時,自然車騎紛擁了,此即所謂“飛玉鞚”也。但瞿注說“建德門”即今“德勝門”,不確。因元代大都北麵城牆在明、清北城牆北麵十裏處,現在北京三環路經過北郊時還可看到元代殘存之城牆遺跡,離德勝門甚遠。因而元建德門不能與後來之德勝門劃等號。雖然都在北麵左側同一位置,但向北尚有十裏之遙,過了黑寺才是建德門舊址呢。因上都在灤河上遊北岸,即灤河之陽,所以又名“灤陽”,又名“灤京”、“上京”。元代大臣隨扈,不少詩人都留下詠上都的詩,如薩都剌《上京即事》、楊允孚《灤京雜詠》等。
車駕北幸,大臣隨扈,自然有許多送行、送禮者。送酒是最重要的。“爭持送,薄桃馬乳歸銀甕。”句中所說蒲桃即葡萄酒,《草木子》中記雲:“蒲萄酒、答剌吉酒自元朝始。”所說“答剌吉酒”即馬乳酒,俗名馬奶子酒。據傅樂淑《元宮詞百章箋注》引《黑韃事略》雲:其軍糧,羊與涕泲馬(注曰:手撚其乳曰泲)。馬之初乳,日則聽其駒之食,夜則聚之以泲,貯以革器,洞數宿,味微酸,始可飲,謂之馬奶子(忽迷思也)。蒙古語“哈剌吉”即黑色馬乳酒,列入八珍,謂之玄玉漿。我幼年,二舅父是走草地去蒙古經商的商人,到過烏裏雅蘇台(即現在伊爾庫茨克),常聽他說起喝馬奶子酒,大概現在蒙古族牧民仍會做這種酒。“銀甕”則是錫鑞大酒瓶,現在蒙古族仍在使用。五月都城猶衣夾,端陽蒲酒開新臘。月傍西山青一掐。荷花夾,西湖近歲過苕霅。血色金羅輕汗褟,宮中畫扇傳油法。雪腕彩絲江玉甲。添香鴨,涼糕時候秋生榻。瞿氏原注:五月衣夾,正是北都氣候,涼糕亦肆中應時食品也。據說現在世界氣候北半球變暖了,此說未知確否?唯今年端午節前後去北京,天已較熱。唯回憶五十餘年前,抗日勝利前一年五月端午,陪侍先父漢英公北海閑逛,於靠近北門蠶壇大牆外樹下露椅坐一時許。先父穿咖啡色舊嗶嘰夾袍,餘穿咖啡色條子舊線呢夾袍,閑談北京舊事及親友消息。往年物價便宜時,均在茶座吃茶閑話,吃點心等當便飯後再回家,而此時十分窮,已無力於此,隻能坐露椅上觀賞風景,閑談以消永日矣。因而印象特別深刻,正是“猶衣夾”之時,亦即瞿注所說之“北都氣候”。自元以迄於本世紀中葉六七百年間,世事千變萬化,而氣候始終差不多。而端午蒲酒,亦自元代以前,一直延續到元代以後明、清以迄現代。《輿地廣記》中記雲:“五月五日,家懸五雷符,插門以艾,午具角黍,漬蒲酒,闔家飲食之。以雄黃塗耳鼻,取避蟲毒之義也。”端午風俗,全國都差不了多少,蒲酒各地都有。“開新臘”,即頭年臘月以前釀的隔年酒,新開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