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馮媛媛來了正色,把賀子勝推開,站起來說:“對了,有件事我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從學校辭職了,從明天開始,到媽媽的公司工作。”
賀子勝的酒醒了一大半,跳起來說:“辭職?你在學校幹得好好的,幹嘛要辭職?再說,辭職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
馮媛媛坐下,麵對賀子勝,神色冷靜,“我不是不想跟你商量,你自己想想,這段時間以來,每次我給你打電話還沒開口,你就說有事,忙,忙,回家再說。好吧,回家再說。可是這幾個月來,你每天比公雞起得早,比貓頭鷹睡得遲,我有時間跟你說嗎?”
“那你自己也得認真考慮,職業問題可是關係終生的大事!”賀子勝沒好氣地說,“你說,大學教師是多好的職業,尤其對於你們女人,既安穩又體麵,去你媽媽的公司,那是企業,即使讓你擔任高層管理人員,也是要受很多苦,挨不少氣的。”
馮媛媛微微一笑,低聲說:“你以為這兩年下來,我還是以前那個什麼都不懂的馮媛媛?這個家,你操心得太少了。你知道嗎,上個月有天深夜,你在大隊值班,偏偏嘉兒發高燒到39度多,外麵下著瓢潑大雨,我打不到車,一個人冒雨背著她到醫院,孩子在打點滴,我坐在旁邊真想大哭一場。”
她的話說得賀子勝滿懷愧疚,拉住她的手,說:“媛媛,對不起,我沒有能夠照顧好你,我虧欠你……”
馮媛媛看著他,繼續說:“但是,我發現,我哭不出來。後來,我仔細思索了兩天兩夜。賀子勝,像你這樣的男人,真是錘煉女人的熔爐,這兩年來,家裏家外多少事都由我一人獨力承擔,我發現我改變了不少,至少有勇氣有膽量不再依偎任何人,可以試著出去闖闖。所以,我決定離開大學校園這個溫室,到新的天地去曆練一下。”
賀子裏心頭異常沉重。他知道,對家庭,對馮媛媛,他付出得太少太少,少得讓他根本抬不起頭。馮媛媛這樣的女子,本來一身詩意悠情,該讓男人捧在手心嗬護,而他,生生讓她承擔太多。想到這裏,他緊緊箍住馮媛媛的手,好似怕她跑掉,“媛媛,我知道,我能聽出來你話語中對我的失望,給我一點時間行嗎,我努力學著改變,盡最大的可能多照顧一點你,多愛護一點嘉兒。”
馮媛媛看著他,笑了一笑,說:“你別說得那麼嚴重,我又不是要跟你離婚,隻是想重新定位自己的人生。我確實對你有怨氣,但是我還是愛你的,我能理解你對事業的熱忱。你瞧,這麼多年來,我對你可是實施的鬆散式管理,從來不過問你的工作和行蹤。這一次,你能不能尊重我,支持我的抉擇?”
這番話讓賀子勝的心裏好過了一點兒,趕緊表態:“行,我舉四隻手支持你。”
馮媛媛笑問:“你另外的兩隻手在哪裏?”
賀子勝促狹地含笑向腳丫子示意。
就這樣,馮媛媛將賀嘉兒送人全托幼兒園,開始了她的企業家生涯。
她的變化很大,沒過多久已經學會駕駛,開一部銀色的奔馳320,每天更換不同款式質地優良的職業套裝,發髻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早出晚歸。
孫明傑有一天偶遇馮媛媛,簡直不敢相認,張口結舌地看著她開車揚塵而去。他是車迷,買不起車卻識貨,他看出來,連支隊長的座騎也隻夠買馮媛媛那輛車的四個輪子。
回到大隊,他對賀子勝說:“你家媛媛成女強人了?”
賀子勝回以苦笑,一不留神,看到孫明傑耳畔有刮痕,驚問:“你這是怎麼一回事?”
孫明傑同樣苦笑,說:“還能怎樣,一娜劃的唄。”
賀子勝歎道:“唉,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呀。”
這下子,兩個人有了共同語言,湊在一塊兒互相吐苦水。賀子勝既抱愧,又感覺無力,工作太忙,太多時候身不由己無法照顧自己的小家。他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擔心馮媛媛終有一天會與他越離越遠,最後分道揚鑣。孫明傑則多少流露出後悔,認為娶了蔣一娜後,她的家庭方麵並沒能給自己幫多大的忙,加之蔣一娜嬌生慣養,稍有不如意便跟他吵來鬧去,動輒動手,孫明傑感歎自己沒能享受到什麼家庭生活的溫馨。
苦水倒完後,兩人之間若隱若現的隔閡消褪不少。
賀子勝對孫明傑說:“人生是由事業和家庭兩個方麵共同組成的。你瞧,我倆好像在事業上過得去,家的經營卻一塌糊塗,不如我倆攜手並進,共同把大隊的工作做好,減少一些不必要的消耗。事業上順暢,我們才能有更多的時間兼顧家庭。”
孫明傑點頭表示讚同。
這一年,自從賀子勝就職,大隊幹部一直忙到年尾,人人累得五腳朝天,然而仍然沒有得到支隊的先進嘉獎。原因在於臨近年關,臘月二十七那天,轄區一家重點單位發生火災,造成1人死亡。
發生火災的是一家生產防腐塗料的工廠,當班工人違反安全操作規程,將環氧樹脂原料放置在工業電阻爐內加熱,卻沒有告知下一班操作人員,以致無人對電阻爐進行監護,而工業電阻爐溫控裝置恰好發生故障沒有及時修理,電阻爐內溫度持續升高,環氧樹脂受熱膨脹,導致密封桶破裂,環氧樹脂流出,與空氣接觸後發生燃燒,引發大火。發生火災後,當班工人沒有及時報警,自行進行撲救,卻又不懂撲救火災的方法,不幸身陷火海遇難。
這是一起亡人火災事故,雖然沒達到重大火災事故標準,但賀子勝仍被蔣雲和餘滿江劈頭蓋臉訓了一頓。按照支隊黨委的意見,要對具體分管這家重點單位的消防監督員鄭少青進行處分。
賀子勝堅決反對這項處分決定。在餘滿江的辦公室,他爭執起來:“為什麼要處分他?”
餘滿江說:“原因還用多說?對重點單位監管不力,導致發生傷人火災。”
賀子勝從公文包裏拿出一疊文件,一份份指給餘滿江看,“鄭少青怎麼監管不力了?你瞧,今年以來,他下發過多少次法律文書,對於這家單位存在的隱患以及消防管理上的問題,都提出過整改的意見。我們大隊的監督員已經盡到監督指導的責任了。”
餘滿江說:“你難道不知道,安全工作尤其重結果不重過程,你日常的工作做得再仔細,發生事故後還不得追查監管部門的責任。”
賀子勝說:“咱們現在的監管模式本來就有問題。《消防法》上說得很明確,消防部門對消防工作實施監督管理,而社會單位應當履行消防安全職責。可是,一些社會單位呢,仍然把消防部門當做‘保姆’,有疑問有困難就找消防部門,可對於消防部門提出的隱患整改意見卻愛理不睬,甚至有的還認為,把本單位的消防工作搞好、整改火災隱患等,屬於他們為消防部門辦事,簡直算給了咱們天大的麵子。可是,一旦發生火災事故,動輒要追究咱們的責任。你說,這冤不冤?鄭少青冤不冤?”
餘滿江被賀子勝說得啞口無言,歎息道:“確實冤。我也幹了多年的防火工作,感覺身上的擔子越來越沉,政府對安全事故的問責越來越重視。有時候我會想,幹滅火雖然危險,但是總歸可以博得個好名聲;幹防火同樣辛苦,可一不心,說不定就背上罵名,甚至處分,乃至更嚴重的……”
賀子勝咧嘴苦笑,“要不說消防是一項高危行業嘛。”
餘滿江點頭,“鄭少青的事情,我會努力在黨委會上力爭,行吧?不過,這也是見子打子,治標不治本。”
賀子勝說:“要治本,這也是一個好的開頭。咱們一方麵不能讓責任心強、工作踏實的同誌受委屈;另一方麵,一定要把社會單位負責人的思想扭轉過來,讓他們認識到,消防工作是單位自己的事情,要自主管理,主動健全各項規章製度,主動整改火災隱患。所以,我會向鄭副區長提出建議,對這家工廠的負責人和分管安全的負責人進行處理。這樣,也可以給其他單位提個醒。”
餘滿江點頭認可賀子勝的想法。
後來,鄭少青得以免除處分。不過,按照黨委的意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取消首一大隊和賀子勝的年終評先資格。至於那家防腐塗料廠的主要領導和分管領導,分別被區政府行政記過和記大過一次。
鄭少青得知是賀子勝為自己據理力爭,特地來到他的辦公室致謝。
賀子勝把臉一板,說:“你也別謝我。你做過一些工作,我看得見,不過,你的業務水平,你的工作態度,都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瞧瞧你下發的那幾份法律文書,字跡歪歪倒倒,引用法律條款含混不清,我看了都覺得丟人,哪有半點像大學生幹部的水平!這次算你運氣好,剛好有這幾份法律文書,可以蒙混過關。今後,一定要加強各方麵業務素質的提高。”
鄭少青被訓得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卻沒有拂袖而去。他低頭認錯道:“賀副大隊長,你可能不了解我的情況。其實,我大學畢業時壓根兒不想來消防部隊,我想出國,托福總分677分,我考了662分。可是我爺爺有消防情結,他老人家在解放前就參加過江臨市的義勇救火隊,並且受到民國時期那位陳姓省政府主席的接見。他杵著拐杖逼我進消防。招考時我故意瞎考,分數不高,他老人家竟然四處托人找關係,總算把我硬塞了進來。所以,我對消防工作欠缺熱情,而且……討厭這種死板的沒有自由的環境。”
賀子勝的臉色和緩一點,說:“你的想法我能理解,十年前,我進消防部隊時跟你如出一轍。不過,後來我想明白了:一件事,要麼不幹,要麼就幹好。你能想明白嗎?”
鄭少青轉轉眼珠子,說:“我懂了,您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