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子勝沒有想到,他還能與方平重逢。
他是在下班途中,被“劫持”進一輛小轎車,然後見到方平的。
那是2001年的農曆春節。江臨市的冬季綿長清冷,雖說正月初七以後正式上班,其實按照傳統習慣,春節長假總會“延遲”到元宵節以後。街麵上行人寥寥,愈發顯得兩側的大廈樓台氣勢磅礴,不遠處新建的電視塔偉岸挺拔、高聳入雲。
這樣的天氣,穿馬褲呢自然單薄,賀子勝不自覺收縮肩臂,腦中思索下周召開的社會消防工作會議怎樣召開。按常規,區政府每年年初組織召開社會消防工作會議,與轄區街道辦事處簽訂目標責任書,部署工作任務,明確責任,一年的工作就算正式打鑼開張了。
不過,賀子勝對會議內容有新想法。他打算請示鄭和並建議:區政府不僅要與街道辦事處簽訂責任書,還應該與相關職能部門簽,即把職能部門的消防工作職責納入責任書的內容中去,比如工商、文化部門等要將消防安全作為辦理執照和批文的前置條件。有過去年聯合整治的經驗,除何源略有質疑外,大隊全體基本讚同賀子勝的想法。
賀子勝躊躇滿誌,邊走邊仔細思慮責任書的細節。正想得入神,一輛黑色小轎車“嘎”地停在他的身側,車的後座伸出一雙手,將他拉進車中。
賀子勝沒提防被“劫持”,不由勃然大怒,正待發作,拉他上車的人開腔了,“賀子,還認得我嗎?”
能叫出“賀子”兩個字的,不會是“普通人”。賀子勝瞪視麵前的人,他身穿黑色長呢大衣,係天藍色領帶,戴亮鋥鋥的腕表,頭發油滑亮堂。足足半分鍾以後,反應過來,這是方平!
不能怪賀子勝認不出來,方平的變化很大。他發福程度不低,因為胖,原先的眯眯眼被擠壓成“一線天”,搭配微圓的麵頰,頗顯憨態可掬。
賀子勝當胸捶他一拳,“行呀,老大,看這陣勢,發達了,當了大老板!”
方平正待答話,前座的司機說:“方經理,我們現在去哪裏?”
方平報上一家酒店的名,對賀子勝說:“哪裏能當老板,我就是高級打工的。”說話間,將自己的名片遞給賀子勝,上麵寫著“彙華商貿集團有限公司安全部經理”。
賀子勝聽說過這家鼎鼎大名的集團公司,總部在廣東,是一家集電子、紙品、科研、商貿、酒店等多元化經營為一體的企業集團。方平能坐上經理位置,可見確實混出了一些名堂,賀子勝非常興奮,掏出手機說:“我得給明傑打個電話,他見到你一定很高興!”
方平“嗬嗬”笑,說:“別打了,我早已經跟他聯係上,他正在酒店等咱倆呢。”
賀子勝驚異地說:“嗨,你倆什麼時候背著我先勾搭上的?”
“主要是你不容易勾搭。”方平哈哈笑道,“其實,我是想給你個驚喜,今天下午,我讓公司工作人員打電話請你出來吃頓晚餐,不成想,你竟然說掛就掛掉了。”
賀子勝仔細一想,確實有這麼一回事。消防大隊對新改擴建築工程有審驗權,對公眾聚集場所有開業前消防安全檢查權,因為這兩項所謂的“權力”,常有人登門或致電請他吃飯。說老實話,賀子勝非常反感,他不喜歡在酒桌上“研習”中國的酒文化,也沒有耐心為吃一頓飯浪費幾個鍾頭。這簡直是變相浪費生命!因此,當時他不待對方多說什麼,就掛掉了電話。
方平笑道:“為了維持你的公正廉明形象,而且也確實想給你個驚喜,所以我就沒再打電話給你。又怕孫明傑那小子跟你一樣,我就親自打給他,嗬嗬,他聽出我的聲音,大概高興得腿肚子直打晃。”
賀子勝也笑,“難怪那小子今天提前下班,還鬼鬼祟祟的,我以為他要去銀行偷存私房錢呢。”
說笑間,小車七拐八轉,停在一家高檔酒店門前。方平領著賀子勝走進裝潢豪華的包間,孫明傑果然已經坐在裏麵。
方平脫掉大衣,解下領帶,朝座椅上隨便一扔,展開雙手,說:“來,咱仨是不是該擁抱一下?”
三人緊緊擁抱在一起。有一瞬,賀子勝恍惚回到十年前,回到十年前木林家俱廠火災現場的那次擁抱。
服務員開始上菜,三人輪流敘述當初分離後的經曆。
聽完賀子勝和孫明傑的敘述,方平歎一口氣,手拿金色餐巾,慢慢攤在桌麵,“你倆能待在消防部隊裏,可真是不錯,哪裏像我,這幾年可受了不少苦。”
方平說,他當年退伍回到原籍,分配到一家國營工廠當工人。可不到一年時間,工廠改製了,他隻能下崗。下崗後,他在老家的縣城裏擺過小攤,賣過早點,打過零工,每天累死累活下來,賺不到什麼錢。後來,他看報紙,也仔細觀察身邊的人,有不少人南下闖世界,於是,在與父母商量後,他懷揣200塊錢南下到了廣東。
從廣州火車站下車,他四處尋找招工啟事,開始應聘。幾番應聘不果,才真正明白現實的殘酷。方平是屬於對生活有一些想法的人,但一無學曆二無專業特長,隻能憑一副身板吃飯,可是,他又不想應聘最沒有技術含量的流水線工人,因為待遇低、工時長,根本看不到前途。他便極力輾轉於寫字樓,試圖應聘白領或普通管理人員的職位,然而,得到的除了嘲笑就是奚落。
兩周時間很快過去,無論怎樣節省,200塊錢也基本花得幹幹淨淨。形勢逼人,方平隻得咬咬牙,到彙思商貿集團有限公司下屬的一家電子產品工廠報名,他畢竟當過兵,當下就被錄取了。
其後的這段工人生涯,被方平形容為“暗無天日”。他像機器人,成天對著一批批零部件,機械地拚裝、拚裝、再拚裝,生活沒有任何新意,日子像被拉長不見盡頭,又仿佛被縮短剪輯為無數的“拚裝”瞬間。
直至半年後,一個偶然的契機,改變了方平的命運。
有一天中午,廠區內的辦公樓突然發生火災。
火災發生在三樓,煙氣滾滾,正在吃午餐的工人紛紛從食堂跑出觀看。隻見承擔產品設計研發的老工程師麵對大火捶胸頓足,“我的圖紙,我的圖紙!”他花費整整3個月時間設計的新產品圖紙放在四樓的辦公室內。
有人勸道:“別急別急,消防隊一會兒就來了!”
老工程師哭喊道:“等到消防隊到達,我的圖紙已經燒成灰燼了!”
大家搖頭議論,愛莫能助。
這時,方平不聲不響地跑到著火的辦公樓下。
沒有掛鉤梯,沒有拉梯,樓道被煙氣封堵,能用什麼方法爬上四樓?他自有辦法。也許是職業習慣使然,他每到一個新地方,每看見樓房,第一反應就是怎樣爬上去實施滅火救援。他早就知道,這幢樓的側麵有一條水管,沿著水管往上攀爬,可以到達四層。
他快速脫掉冗重的工作服,手腳並用,輕巧如猿猴,在工友們的驚叫與驚歎聲中,很快爬上著火辦公樓的第四層,將圖紙完好地取來,遞交給工程師。
就是這麼一幕小插曲,第二天,他收到公司人事部的函件,通知他去安全部報到。
原來,那天恰好有位公司的高層管理人員在場,親眼目睹方平的“絕技”。他回去調出方平的檔案,向總經理彙報說,公司必須吸取火災事故教訓,加強消防管理,這個名叫方平的工人由消防部隊轉業,具備消防專業素質,並且能夠主動搶救公司財物,說明他有責任心,這樣的人才可堪造就,經過一番培養勢必能夠忠於企業。於是,總經理簽字,任命方平為公司專職消防安全員。
擔任專職消防安全員的方平極為珍視這份來之不易的“管理”工作,他敬業且謹慎,及時發現和消除過多處火災隱患,避免了事故的發生,頗得上級首肯。幾年下來,逐步受到提拔,直至被任命為集團公司管理處的安全部經理,成為正兒八經的企業中層管理人員。
說到這兒,賀子勝和孫明傑早已脫掉馬褲呢外套,三個人你敬我、我敬你,喝了兩三巡酒,從事業慢慢聊到家庭。
賀子勝問方平成家沒有。方平得意地翻出錢夾內的照片,指給兩人看,“你們這個嫂子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賢惠人!那燒的一手好菜,熨的一身好衣裳啊,簡直沒話說。再加上一點,前年,她給我添上一大胖小子!”
賀子勝和孫明傑連忙湊上去看,是一名相貌普通、裝束淳樸的少婦,喜盈盈地懷抱著一個胖墩墩的小男孩。
孫明傑說:“你這媳婦,是比著趙芳嫂子找的吧!”
方平說:“不是我吹牛,我家媳婦兒比趙芳嫂子強!最起碼,她從來沒跟我紅過臉。”然後,他又問賀子勝和孫明傑的媳婦怎樣。
賀子勝簡要地介紹過,孫明傑則唉聲歎氣地拿刀叉在桌麵比劃,嘀咕著:“我想離婚。”
方平歎息道:“想當年,我們在教導大隊的草坪上談論過婚姻和愛情問題。沒想到,咱們仨娶的媳婦真應了當初的設想。人生一輩子,有得有失,有失有得,到底是得是失,真不好評價。”端起酒杯,“來來來,不談這個了,咱們喝酒。”
三人喝光3瓶五糧液,趴在桌上直喘粗氣。方平胡亂拍桌子,發話道:“賀子,明傑,今天我找你們,還有正經事。不過,我們先敘兄弟情,再講正經事,喝醉了再講正經事。怎樣,咱還是把兄弟情放在首位的吧!”
賀子勝在三人中酒量最差,此時雖然覺得頭腦還清楚,不過手腳和嘴全不聽招呼,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孫明傑則大嚷:“有話快說,有屁趕緊放!”
方平說:“我們公司打算,打算在你們的轄區修建一座酒店,十七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