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成婚後的第二天,蘇自珩到訪王府,穆彥朱攜新婦一齊至門口相迎。
一頂轎輦緩緩落在王府門前,迎麵下來一位兩鬢斑白的長者,深褐色長袍沉穩垂著,胡須長至胸口,一副儒雅沉穩氣度,若不說是車騎上將軍,隻怕還叫人以為是文人學士。
“舅舅!”穆彥朱甫走至石階前,看見蘇自珩已到,兩步並做一步含笑迎了上去。
蘇自珩微微頷首,正要開口,卻看見穆彥朱身後緊隨一紫衣女子,因著身份尊卑有別,窈淑不過行了個常禮,道:“侄媳見過舅父。”
蘇自珩麵色有片刻的凝滯,隨即冷了下去,一雙久經事故的眼睛直直審視著窈淑,似是要將她看個通透。
穆彥朱自然知道蘇自珩為何不悅,忙笑著給蘇自珩介紹道:“這是侄兒前日新娶的王妃,靜瑜公主窈淑,舅舅還沒見過吧。”
誰知蘇自珩卻微微冷哼,道:“靜瑜公主?當日在交泰殿,可不是文武百官都見過了。”
穆彥朱頓時語塞,轉眼去看仍舊保持屈膝狀的窈淑,堂堂晉王妃卻在大門前讓人給了一個下馬威,臉上著實無光。
蘇家榮譽興衰與晉王府息息相關,蘇自珩自然也不可能對此毫無顧忌,表示過內心不滿也終於還是就此作罷,淡聲對地上的窈淑道:“你起來吧。”
窈淑就像如獲重釋一般,直了身靜立穆彥朱身側。
穆彥朱一臉笑意,似是不在意此事,側身往裏麵一引,道:“舅舅請。”
蘇自珩甩一甩衣袍,舉步邁上石階。穆彥朱忙回頭看一眼窈淑,眼裏滿是愧疚和憐惜,窈淑微微一笑,似乎在回應他沒事。
穆彥朱暗自歎一口氣,攜過窈淑的手快步跟上。
眾人入了殿,卻是孫敏芝親自奉了茶上來,笑意盈盈對著蘇自珩一福:“見過舅父。”
蘇自珩顯然對這個部下之女甚是鍾愛,笑著頷首,慈眉善目,與先前對待窈淑的態度頓成對比。
窈淑有些不明所以,蘇自珩顯然對自己不太滿意,卻不知因為什麼,難道是她曾經是達奚摩宏義女的原因?窈淑不得而知,隻有暗自揣測。
穆彥朱見狀知道窈淑心底的尷尬,笑道:“窈淑,敏芝,我和舅舅有事要談,你們退下吧。”隨後又吩咐了人備舟前往墨香水榭。
窈淑點點頭,依禮欠身離開,孫敏芝盈盈行了一禮隨後走了出來。
窈淑正要回謹蘭苑,卻聞得身後的孫敏芝嬌聲叫住她:“妹妹——”
窈淑站住回頭,孫敏芝含笑湊上前來拉住她的手,親熱道:“自妹妹嫁入王府,咱們姐妹還沒好好說過話,若妹妹不嫌棄,不如到我的冰雁軒坐坐可好?”
對於這個晉王府側妃窈淑可以說是陌生的,現下見她如此親熱也不忍拒絕,點頭道:“也好。”
外頭秋風正起,卷起些許涼意,可一入了冰雁軒頓時隻覺添了幾分溫暖,窈淑不禁讚道:“姐姐的冰雁軒真真是個好所在。”
孫敏芝嘴角牽起一個得意的弧度,道:“一切都承蒙殿下疼惜,是敏芝的福氣。”
窈淑看著她眼裏的滿足與歡喜,心底頓時閃現一個念頭,遲疑著開口道:“殿下他……的確是個好歸宿。”
孫敏芝不著痕跡地瞥過窈淑眼底的閃爍微光,莞爾一笑,低眉捋了捋散在鬢邊的幾縷碎發,微微緋紅的兩頰顯出她小女人的嫵媚,一抹甜笑似是自心底漾開至唇邊:“殿下飽讀詩書、溫文爾雅,又能征善戰、英姿勃發,此般文武雙全的男兒,哪個女子能不為之傾心呢?我在閨閣中便時有耳聞殿下盛名,不曾想自己竟有嫁他的一日。”
孫敏芝的羞澀與幸福是發自內心的,窈淑看著她為穆彥朱顛倒癡迷的模樣不禁自愧弗如。自己不以為意的這個男子,卻被無數女人視如珍寶,大概她此生是注定要有負於他的。
孫敏芝將窈淑的悵然和愧色悉數捕捉,唇角不動聲色地勾起一絲冷笑,她敏銳地察覺到這個女人並不像她所想的那般癡情於晉王,至少當她聽到別的女人對晉王如何癡愛迷戀時,她眼睛裏並沒有分毫的醋意和不滿,相反的,她從窈淑的眼裏讀出了一種類似於愧疚的神色,這不禁讓孫敏芝有些不解。
“妹妹對殿下也是同樣的情意吧?”孫敏芝試探著問道。
窈淑一時怔住,不知如何作答,捫心自問,這般的情意她是半分也不曾有過的,但又如何能叫旁人知曉?微微一笑,巧妙搪塞起來,道:“我長年生活在柔然,對中原的事知之甚少,出城獻降的那天是第一次見到殿下。殿下他的確如姐姐所說,能文能武,穿上盔甲他便是威武驍勇的將軍,卸了盔甲他又是渾身散發著書卷氣的文人,著實叫人眼前一亮。”
眼前一亮?孫敏芝暗自在心中咀嚼著這個詞。
窈淑口中說著穆彥朱,心裏卻不自覺地想到了另外一個人。除卻雙瞳裏那絲似乎永遠都暖不化的清冷和身上那股子沉靜氣度以外,他也是這樣一個人呢。渾身散發著叫她難以抵擋的魅力,令她沉醉,令她癡迷,令她沉淪。
片刻的失神,連孫敏芝喚她也沒聽到。窈淑有些魂不守舍,不顧孫敏芝不解的眼神,道:“我身子有些乏,先告辭了,改日再來陪姐姐敘話。”
孫敏芝半眯著雙眼目送窈淑離開,看著窈淑遠去的方向,喃喃道:“這個女人,我倒真有些看不透。”
孫敏芝貼身侍婢似雲順著孫敏芝看去的方向看過去,道:“奴婢瞧著這新王妃也沒什麼好,若說她美,夫人您也毫不遜色,若說她是柔然的公主,卻是個中原人。”似雲沉吟著,繼續道:“要是這麼一論,她的出身可遠不及夫人了。”
孫敏芝似乎有些走神,並未將似雲的話聽全,依稀聽得最後一句,有些得意的眼神裏卻有幾分隱憂。聽聞今早在府門口她可是吃了車騎上將軍一個下馬威,蘇家不喜她,宸貴妃自然也不喜她,興許便是因為柔然公主的這層身份。孫敏芝隱隱擔憂起來,可別因此給殿下惹來麻煩才好。
墨香水榭內,穆彥朱遣走了一應侍從,獨吩咐了柳成候在門外待命,屋內便隻剩了他和蘇自珩兩人。
“後天上朝,殿下打算如何向皇上交代?”蘇自珩開門見山問道,眉心緊蹙,此時此刻,他的臉上除卻歲月留下的滄桑以外還有一絲深深的不情願,甚至還帶有些薄怒。
穆彥朱知蘇自珩的來意,對此倒並不意外,徑直從案上堆積成山的公文中取出頂上一本攤了開來,濃墨分明的字跡表明了這卷手本剛完成不久。
蘇自珩上前幾步,隻掃了一眼,眉心那抹原先若有似無的怒意頓時分明起來,抬眼看定穆彥朱,眼神裏有難以名狀的複雜。少頃,終於開了口,篤定道:“殿下這是早就有了打算。”
穆彥朱並不否認,點了點頭,重新合起手本,道:“不瞞舅舅,大婚之前我便寫好了這道手折。”
蘇自珩似是怒氣上衝,仿佛話已到嘴邊卻又不知為何生生咽下,胸口毫無規律地起伏著,麵色漲紅,已是怒到極致。
穆彥朱見狀忙遞上一杯熱茶,想要出言相慰,可這節骨眼上似乎也不便多說,隻得默不作聲。
半晌,蘇自珩終於平複了心情,緩緩道:“這道折子一上,將是何境地,以殿下心智該預見到了吧?”
穆彥朱像是早已釋然,坦然頷首。
“事已至此,恐怕也唯有此策能稍解皇上心頭顧慮。隻是有一句話我不得不再問殿下一次,這麼做,殿下當真不悔?當真甘心?”蘇自珩死死盯住穆彥朱,不單要從他口中得知答案,更要從他眼裏探尋真相。
穆彥朱側首看住一個方向,蘇自珩沿著他的目光望去,卻並不得而知那是何處。一個篤定沉穩的聲音自穆彥朱口中傳出,一如請旨賜婚那天蘇自珩聽到的語氣一般,卻似比先前更多了一絲幸福:“彥朱此生,不悔,甘心。”
蘇自珩罕見的長歎了一聲,站起身來不住地搖頭,長這麼大,穆彥朱還從未見過舅舅何時像現在這般垂頭喪氣過,不禁喚了聲:“舅舅——”
蘇自珩獨自往門外走去,穆彥朱想要上前相送卻看見蘇自珩擺了擺手以示拒絕,緊接著是極無奈地道:“蘇家……算是無望了!”
穆彥朱大婚,經鹹和帝特許在家休息三日,第四日,依著禮製攜新婦進宮叩謝皇恩。在此之前,穆彥朱先行進宮參加每日一次的朝議,窈淑則稍候進宮與穆彥朱彙合。
窈淑由小內侍引著一路向前直直往宸貴妃所居的毓秀宮而去,行至太液池旁時輕風一過,吹得垂柳輕拂,無巧不巧的,窈淑便在柳枝掀起處看到了沿岸走來的紫衣人。不經意的一瞥,窈淑隨即認出了來人,正是心底無時無刻不在牽念的他。
原來下朝後穆彥青到頤寧宮給太後請安,出宮的路上途經此處碰巧便遇上了正要往毓秀宮趕的窈淑。
穆彥青無疑也看見了迎麵之人,腳下一頓,立於數步之遙。宮中內侍都認得穆彥青,當下跪地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