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奉天宮中,鹹和帝聽聞穆彥青已然歸京,卻沒有徑直來宮中麵聖而是先去了晉王府上頗有些不快,例行的朝會過後,獨獨留下了穆彥青問話。
“朕的密旨是讓你即刻回京,而你卻是在四日後才啟程的。”鹹和帝這話語氣篤定,並非問句,頓了一頓,繼續冷聲道:“說說原因。”
穆彥青早便料到會有這麼一問,早便尋好了由頭,當下也不慌張,道:“回父皇,當時斥候營的人全部散了出去,一時召不回來,因而耽擱了幾日,請父皇恕罪。”
鹹和帝打量了他一番,話鋒一轉,道:“你是昨日午時進的京?”
這話顯然是在質問他為何到了聖京不直接進宮麵聖而是去了晉王府。穆彥青道:“父皇,兒臣到了聖京聽聞正逢八弟大婚,如此大喜事,兒臣身為兄長既然趕上了,便沒有不去道賀的理,耽擱了麵見父皇,兒臣自請父皇降罪!”
鹹和帝輕輕冷哼,道:“朱兒衝昏了頭腦,你可別走他的路。”
穆彥青聞言眼光一聚,這話意味深長,似乎穆彥朱的婚事觸怒了鹹和帝。穆彥朱婚前所作所為他在上朝前已經由池雋易知曉,已然想到了此中關鍵。窈淑作為柔然獻給梁朝和親的公主身份本就蹊蹺,可穆彥朱先是力保其性命,後又決意請旨賜婚,甚至不惜為此惹怒宸貴妃,如此大動靜鹹和帝豈能不起疑?何況達奚摩宏仍懷有野心,自此以後晉王背後不啻於站了個柔然族,單憑這個,鹹和帝就不可能毫無戒心。
鹹和帝的話穆彥青不知如何開口,但君王說話不答便是不敬,因而隻得恭聲答了是。
鹹和帝見穆彥青誠心認錯,緩和了語氣道:“此次我大梁與柔然一戰,你是立了大功的,朕已吩咐兵部呈交論功行賞的提案,定少不了你的好處。”
穆彥青拱手道:“謝父皇。”
穆彥青自奉天宮出來,旁人隻道定王因為不得旨意擅自回京的事惹怒了鹹和帝,遭了訓斥,卻不知其中真正緣由。
出了宣勝門,穆彥青遙遙看見穆彥藍著一身煙籠長水的鮫綃長衣負手立在不遠處,見他出來,握拳在嘴邊輕咳了一聲行至跟前,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閑散微笑:“六哥,不如我們哥倆兒找個地兒喝一杯,怎樣?”
穆彥青麵色淡淡,卻是答非所問:“你怎麼在這裏?”
“我剛給母妃請了安要回府,看見你進了交泰殿,特意在這兒等你來著。”穆彥藍頓了一頓,壓低嗓音,單邊英眉一挑,隱約透著壞笑,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戲謔道:“遭父皇數落了吧?”
穆彥青無奈蹬他一眼,挺一挺背脊,快走一步,道:“我看你府上的逍遙居就挺好的,許久沒喝你府上的酒了。”
說著獨自往中山王府而去。
穆彥藍輕笑一聲,快步追上,道:“好說!我即刻就讓侍從回去備下好酒!”
穆彥藍的王府是鹹和帝六個兒子的府邸中規模最小的一個,遠遠的坐落在聖京僻靜處,緊靠萬壽山,遙遙對望千禧河自城中穿流而過。同樣的依山而建,比之晉王府之大氣恢弘,穆彥藍的王府就顯得有些不起眼了。
逍遙居,按著穆彥藍的意思建在王府東北角,高高聳立,立於其頂層觀景,底下景色一覽無餘,幾乎能俯瞰整個聖京全景,乃中山王府地勢最高的一所建築,也是除卻奉天宮中鹹和帝日常處理政務的交泰殿和居住的寢宮承乾宮之外,聖京之中最高的建築,鹹和帝對這個小兒子的寵愛由此可見一斑。
逍遙居頂層的涼亭裏早已備下豐盛酒菜,飄香的菜肴,清香的佳釀。穆彥青和穆彥藍一前一後走了上來,看到滿滿一桌子的下酒菜,穆彥青揮揮手,招呼過侍從,道:“把菜都撤了,有酒就好。”
兩人相對而坐,穆彥藍端起酒杯往前一讓,道:“彥藍閑散王爺一個,不像六哥政務纏身,你我兄弟難得聚到一起喝個酒,便先敬六哥一杯,先幹為敬!”說著仰首一飲而盡,末了大笑一聲,直抒快意。
穆彥青舉起酒杯灌入喉嚨,亮了下杯底,一口而盡。穆彥藍府上的酒乃穆彥藍自己閑來無事隨意泡製而成,也不知他用何材料釀製,入口隻覺清冽淡雅,夾雜著細微的清香之氣,隨著酒液穿喉入肚,那股細膩的香氣漸漸在口舌之中濃鬱起來,甘醇柔和,回味餘香,在周身緩慢流轉,舒心暢快,極難得的好酒。他們兄弟幾人最是鍾愛此酒,屢次威逼利誘、苦口婆心想讓穆彥藍傳授秘方都不成功,因而眾人每每到訪中山王府總免不得痛飲一場,以過酒癮,就連鹹和帝嚐過後亦讚不絕口。
此時穆彥青暗自閉眼回味口中清冽餘香,大讚一聲:“好酒!”
穆彥藍替他再斟一杯,道:“好酒管夠,六哥痛飲無妨。”
穆彥青微眯著眼,輕搖著手中杯盞,慢條斯理道:“此等佳釀卻連個像樣的名字都沒有,十四弟,這可有負此酒啊。”
穆彥藍卻不以為然,仰頭再次一飲而盡,道:“逍遙居中逍遙酒,此酒得稱佳釀全在‘逍遙’二字上,而這‘逍遙’卻無關名字,全在心境和意境上,且自逍遙要誰管?如若真給了它一個名字,反倒失了‘逍遙’的本意,且不拘於名字吧,任它叫何名全在人心罷了!”
穆彥青撫掌大笑,道:“好一個‘且自逍遙要誰管’!我們幾個兄弟當中也唯獨你還能有這份逍遙不羈之心,就憑你這一番話,六哥敬你一杯!”
又是猛灌一杯,穆彥藍看出穆彥青今天喝酒喝得有些急,想來是他心情不好。依他的了解,穆彥青雖行事嚴謹,卻向來不會因為鹹和帝的責罵悶悶不樂,莫非又碰到了什麼煩心事?穆彥藍暗自揣測著。
穆彥青看著遠處水氣彌漫的千禧河,隱約看得見依山傍水而建的晉王府,聲音悠遠得有些不真實:“十四弟,你總愛往江南跑,可是被何人何事牽絆住了心神?”
“世間快事,莫過於有美景可賞,有佳釀可品,有妙詩可賦,有知己可交。我屢下江南,所為便是這幾件事。”穆彥藍輕嘬一口杯中酒,幽幽道。(這前三者,皆易得,可唯獨這知己難覓。京中人事皆繁雜,總逃不過一個‘欲’字,利欲熏心之下,純粹不複,縱是過往情深,也易旦夕人心變,濁濁塵世,何來知己?故而這聖京樣樣繁華,人心卻是及不上江南水鄉幹淨。不為名來,不為利往,飲酒賦詩,高談闊論,直抒胸臆,但凡交情,皆淡如水,深乎淺乎?有何所謂?總不用再為驚變煩憂,替人性感歎,近朱近墨,拋諸腦後,立世為人,唯獨此心爾。)
穆彥青轉過頭來看著他,一字一頓道:“人之知己,無非摯友和愛人兩種,但無論是哪一種,如果遇到了,珍惜待之,千萬莫要錯過。”
穆彥藍不想他會說這麼一句,愣了片刻,無奈笑道:“六哥何出此言啊?”
穆彥青卻苦笑著搖頭,低頭自酌,半句也不肯再說。
穆彥藍看著他眼中渙散的眼神,心緒已不知飄向了何處,隻怕這話多半是說了給他自己聽。轉念一想,六哥時年二十七歲,卻至今未娶,幾個兄弟裏頭三哥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四嫂也已經有了身孕,八哥雖還未有子嗣,但也剛剛迎娶了王妃,府中還有個孫妃,就連十一和他這中山王府上也有幾個侍妾,唯獨六哥孑然一身,府裏連個女眷也沒有。許是昨日參加了八哥的婚宴有些動心了吧,穆彥藍這麼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