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淑本不知穆彥青封號,卻分明聽得穆彥朱遲疑著自語道:“六哥怎麼來了?”
窈淑幾乎是渾身一顫,震動肺腑。
他來了?!他不是奉旨在外無法赴宴麼?怎會在此時出現?若是不得聖旨擅自而歸,隻怕要吃罪於鹹和帝。
窈淑正這麼想著,一個熟悉的清冷聲音卻由遠及近來到殿前:“八弟大婚,為兄來得匆忙,未及備下賀禮,改日補上,八弟和八弟妹莫怪才好。”穆彥青這麼說著,一雙冷淡眸子卻是落在穆彥朱身邊大紅霞帔的新娘身上。
窈淑一顆心不自覺地“怦怦”亂跳,她看不見前方情況便更是緊張不已。
穆彥朱似乎感覺到了穆彥青眼中的異樣,笑道:“這話就見外了,六哥親至送福,已是最好的賀禮。這一路山高水遠,不如先讓十一陪著飲幾杯酒,一解車馬勞頓之乏,我待會兒再來陪六哥。”
穆彥青卻不願,淡淡笑著,道:“八弟新娶佳人,不請我們看看公主的天人之姿麼?”
喜帕底下,窈淑聞言一驚,此時相見,她該如何麵對?她哪裏想得到穆彥青此來便是為了探明她這個晉王妃的身份。
穆彥青此話一提,立即便有愛熱鬧的當場賓客跟著起哄,嚷著要看公主天仙姿。
為首的便有不羈慣了的十四穆彥藍,手中折扇輕搖,散漫笑著道:“公主天人之姿,想必不同凡響,非我等所能常見,不知八哥今日舍不舍得賞咱們一飽眼福?”
穆彥朱微微一笑,握住窈淑一雙軟手,似在征求窈淑的意見。窈淑心意一橫,婉聲道:“妾身凡俗顏色,隻怕要讓諸位賓客失望了。”
這話便算是應允了眾人的請求。穆彥朱抬手緩緩揭開窈淑頭上的喜帕,佳人梨渦微醺,淺笑盈盈,輕展柳眉,一雙瞳人剪秋水。
這一抹笑,落在旁人眼裏如珠玉落水,驚歎萬分,落在穆彥青眼裏,卻化作了剜心般的刺骨疼痛。
窈淑大方抬眸,驚鴻一瞥,人群之中獨獨投到了風塵仆仆的穆彥青身上。
四目相對的一瞬,窈淑分明看到穆彥青一雙眸子登時如冰封清泉,清冷無光,隱約透著痛楚。
他,青衫落寞,她,紅衣耀眼。
一別五月,他不再是昔日救她於生死之間的六爺,她也不再是達奚摩宏義女魚窈淑。
他是身份貴重的定王殿下,是她夫君的皇兄,她是新婚大喜的晉王妃,她是別人的妻。
她曾無數次幻想過他們再次相遇時的情景,可萬萬沒有想過的就是現如今這般尷尬情況。
那雙魄人心魂的冰冷眸子,窈淑隻看了一眼便避了開去。她怕隻要再多看上一眼,便再也克製不住自己的心,克製不住自己的雙腿,奔向那個又見健碩、風塵仆仆的懷抱。
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明白了自己緣何自知道了他的身份後便一直心神不寧,終於懂得了對這樁婚姻的排斥和恐懼都是因為誰,終於清楚了自己對他的情愫。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穆彥朱一心撲在窈淑身上,隻看見她臉上的不自在,卻並未留意到穆彥青微微蒼白的麵色。
穆彥朱將手往窈淑腰間一摟,關切問道:“還好吧?”
這一親昵舉止頓時令窈淑愈發不自然,漲紅了臉點頭道:“我沒事。”
穆彥朱見她緊張地連脖頸都染了個通紅,隻道是害羞的緣故,攬著她腰的手輕輕用力把她往前帶了帶,笑道:“你不是早便說要見見我幾位兄弟麼?我給你介紹。”
說著便向窈淑引見了皇三子順王穆彥蒼、皇四子平王穆彥玄、皇十一子信陵郡王穆彥素、皇十四子中山郡王穆彥藍,最後到了穆彥青跟前,道:“這是我六哥,此前一直奉旨在外,今日剛剛回京。”
窈淑半低著眉不敢抬頭,一顆心早已跳得亂了節拍,幾乎是顫著聲音道:“六殿下。”
穆彥青將她的手足無措一一看在眼裏,淡淡應聲道:“公主美撼凡塵,八弟好福氣。”
穆彥朱滿足笑著,道:“做弟弟的隻等著哪日也能喝上六哥的喜酒便好了。”
穆彥青心中一凜,下意識地便朝窈淑看去,見她微蹙眉頭低首不肯抬眼,隻覺痛意驟深,麵上卻隻得一笑帶過。
引見完眾皇子,穆彥朱輕輕拉過窈淑一直緊握的雙手,隻覺手心微涼濕潤,竟出了層冷汗。穆彥朱怕她累著,向主婚官遞一個眼神,主婚官會意,隨即朗聲唱道:“送入洞房!”
錦繡鴛鴦的喜帕再次落到窈淑麵前,被穆彥朱握著的手又緊了緊,隨他身後往洞房走去。
窈淑暗自鬆一口氣,幸虧穆彥青的出現並未掀起任何波瀾。然而他們三人都未曾察覺到的是,成婚典儀上他們三人這些許微妙的異樣,都一一落入了旁觀一雙饒有興趣的眸子裏。
進了後殿,窈淑頗有些魂不守舍,就連安床、挑喜帕、喝合巹酒、結發是怎麼過來的都迷迷糊糊。
隻依稀聽得穆彥朱柔聲道:“前麵還等著我應酬,我去去就來。”
窈淑這才似回過神來,點頭應下。
子苓看出窈淑心中煩悶,將一應在屋內服侍的人都打發了出去。
窈淑腦海中不自覺地便浮現方才在婚典是上穆彥青風塵仆仆、滿臉胡茬的狼狽模樣。
那雙深邃的眸子,除卻一如往常的清冷以外,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澀,那是她從未見過的。一個挺俊偉岸的七尺男兒,她竟然在他的眼神裏讀出了痛苦的意味。
或許他的感受她感同身受,但現在她已為人妻,這樣的情愫她實在不知該如何待之。很顯然的,穆彥青對她亦是同樣的情意,那她又該如何麵對?
要是說“恨不重逢未嫁時”,但如果真的在此之前相遇了,麵對鹹和帝的一紙聖旨,麵對穆彥朱的主動請旨賜婚,她又能怎樣呢?
原本以為能暫且避開一段日子,未曾想他竟在這個時候回來了。命運的安排,或許該說是命運的捉弄,竟也是躲也躲不得,避也避不開。
那個明明期待了數月之久的人,那個明明時不時便出現在夢中的人,她在聽到他聲音的一刹那居然會突生怯意。她膽怯重逢之時的尷尬,膽怯看到那雙眸子裏透出震驚,但方才在他眼裏看見那絲痛楚的時候,她竟不自覺地有了點點欣慰和歡喜,可轉瞬便又化作更稠的心酸。
欣慰和歡喜的是他心裏有自己,心酸的是對此他們兩人都無可奈何。
這感覺就像是一枚極細的銀針洞穿心尖,滲出極細的血絲來,微弱的痛,幾乎輕易便能被忽視,但又那樣清晰的痛著,旁人看不見,也不能被旁人看見,就這麼自己默默地承受著,任由那血絲自細得無法辨清的傷口裏滲出來。但不可思議的是,越痛越暢快,越痛越清醒。
桌上有方才合巹的半壺殘酒,素淨的白瓷上,鴛鴦戲水的圖案顯得那樣搶眼,映在窈淑眼裏隻覺厭煩的膩。一把將酒壺抓了過來,仰首灌了滿喉,辛辣的味道刺激著口舌,穿過喉嚨直至胃裏,火辣辣的疼,像此時心間燃燒著的那把火一樣。
窈淑極不耐煩地將手中的酒壺甩向一旁,酒壺未碎,滾落地上,“哐啷”作響。
子苓知她心煩意亂,無聲過去撿起酒壺藏到一邊。
她本沒什麼酒量,此時隻覺得渾身都散發滾燙的熱,唯獨兩行清淚冰涼刺骨,沒過眼眶,湧過臉頰,空餘苦澀,殘在心田。
窈淑坐在床上,眼前漫天匝地的紅色刺眼耀目,觸手可及的花生、紅棗、桂圓、蓮子隻覺格外紮手,窈淑愈發頭暈目眩,隻想盡快逃離這讓人窒息的新房。
推開門去,守在門口的兩個侍女看見窈淑出來,忙道:“王妃要去哪裏?”
窈淑並不理會,徑直往院中走去,子苓不肯放心,匆忙跟上。
王府裏到處都是歡天喜地的,到處張燈結彩,目之所及無不都是紅色一片,依稀還能聽到前殿賓客們觥籌交錯的熱鬧聲。窈淑直直繞著清心湖走了一圈,隻覺這天地自己是無論如何也逃不開了。那紅,便如天羅地網,將她團團圍困住,終究是半分容身之所也覓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