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回過身招呼轎夫,忽然聽到鏢師們一陣大笑。
哈哈哈……濡濕的林子像是被這笑聲迅速蒸幹一般,烘熱之氣呼嘯而過。他心中稍帶些慍怒,正要斥責卻與那女子目光撞個正著。少年轉瞬忘了憤怒,隻見眼前的女子右臂已傷,卻依然持劍而立,並無怯色。女子不在意鏢師的笑聲,死盯住他的臉,一字一頓。
等著吧,不會讓你跑掉的。
林寂一愣,記憶回溯而上。以及龐大的認同感和敬畏。
曾經年幼時,豪門的森嚴一度禁絕了他對生存的渴望。知道他發現家中一處僻靜的水塘,那種厭棄之心才逐漸緩解。水塘並無何處特別,隻是它在恰當的時機出現並向少年展示了種種不可遏製的生命力。一如眼前受傷的女子。
誰讓你們傷人的?林寂厲聲問,懷著本能的憐憫與嗬護。便是毫無思考就衝口而出的一句話,仍帶有回憶中水澤的芬芳。
女子略略帶些驚詫,鏢師們亦麵麵相覷。
少爺果然是少爺,連這商道上的規矩都不懂。女子昂起頭,晴朗的麵孔,皮膚麥色,乍一看竟不像是漢家女子。
他猛然察覺自己的失言,而又毫無回避更改的可能,心中頓時亂作一團,眼神遊移著怯於回視倔強的女子。商道上,商人與盜賊本應搏命,而這緣由不過是些許銀錢。少年想著父親的話,一時間漲紅了臉。
女子見有機可乘,足下一踏便要飛身過去,劍鋒直指林寂。鏢師們精警,齊齊出招,將她斷然攔截在外。女子不甘,心中亦是焦急不堪。她長在生水寨,卻從未替寨中獻上一次漢商貢品。她自知虧欠,又一心要靠力量證明,便在這次阿爸吩咐下的任務中賭上了性命。漢人以多欺少算不上本事,若是單與那少年拚鬥,定然能向阿爸交差。
我與你單鬥才算,與這些漢人何幹?阿爸要人不要物,與他們何幹?
那,好吧。
林寂看女子因躲閃不及,幾處傷口便又絲絲滲出血來,心中不忍。幾乎是無條件的動搖,像孩子般癡癡凝望水塘時似的一傾注便是所有。他也驚訝於自己的草率與天真,多年來的隱忍與城府頃刻融化於她響亮清透的聲音裏。多年後再想來,若不是這樣率氣的少年心性,也許她依然快活並且通透質樸。很多時候,對於一件事的執念可以強烈到讓人放下全部理智,僅僅是跟隨著隻言片語和一條黑黢黢的道路,一腳深一腳淺地前進。他相信自己是這樣的,而她亦是。
他喝退眾鏢師,自己獨個留下與女子較量。他不提內力卻招招淩厲,女子變化多端的劍招捉不住破綻,逐漸轉攻為守。林寂並不想為難於她,留下來也隻是孩子氣的願望,或許多一句話,亦或是多一個眼神。
到此為止,行麼。語氣中帶有懇求,單純的出自年少的林寂之口。不是少爺,沒有落花館。女子停下來,汗水紛然滴落,血液殷殷浸出染紅了衣袂。她張了張口,卻不曾吐出一字,然後身子一歪傾倒下去。世界亦隨著女子的眼瞼一合,在黑暗中傾倒了下去。
很長時間林寂總會反複夢到這堅忍脆弱的女子倒下去,神情安詳宛若孩童。他總是驚恐異常地環視四周墨色的闊葉植物,而後忽然發現她隻是睡去了,呼吸輕緩而均勻,帶有商道上植物的芬芳。他長久地與她相偎,粗糙的藤蔓在脊背上留下膩涼濕潤的觸感。陽光絲絲縷縷,溫和卻不顯燦爛。一切都顯得舒適自然,林寂不願去想,微闔了眼睛擁著熟睡的女子。這本是卑微的願望,可在不知不覺中卻成為了他長久的無法走出時間的根源。仿佛依然是站在十幾歲的尾巴上,女子桀驁的表情,以及她到下的瞬間內心蓋過的巨大恐慌。
女子失血過多,熟睡多日後終於張開眼睛。她發現一直在身邊悉心照料的少年,不知是喜是悲的情愫蜿蜒而上,竟與十年前的心境如出一轍。她愈發不能自已,仿佛內心困獸破籠而出,一瞬間濕潤了眼睛。
怎麼?林寂抬起頭,亦發現女子的蘇醒。
你是落花館的少爺麼?
嗯?
是落花館的少爺吧!
嗯。
女子翻身下床,取了枕邊的劍便頭也不回地離去,卻不知這決絕的背影帶給少年一陣怎樣的悵然與失落。然而她並非如此簡單地離去,數日後,女子出現在江南巨賈的門前,叫囂著要林寂出來比試。
要再來比過才算!
女子大大咧咧翻身越過攔在麵前的家丁,倔強天真。他詫異於她的到訪,但心中仍舊撩過陣陣歡喜。這大概源於年幼時的寂寞,而這女子又像極了與自己共同負擔蒼白歲月的常綠植物,倔強卻又不乏生命力。對於林寂,這急切的歡喜發自內心,仿佛這樣一個人足以填滿那段無奈的時光。同時又像是遇到了救命的稻草,,遇到了就不願放手。
好啊。他一揚嘴角,像對待朋友般的微笑,熟稔親切。女子有些窘,她尚不習慣林寂內斂的笑,亦不覺得自己應受這般厚遇。
即是這樣一來二往,次數漸漸累積,女子成了館中的常客。母親氣惱林寂與女子頻繁的來往,更有對他身體的憂慮,常常在勸導的時候不能自製,不斷訴說自己的悲苦和期望,聲淚俱下。
寂兒,不要與那女子糾纏。我知道你已成人,遇上心儀的對象也無可厚非。可你要明白,娘對你的期望不僅是娶妻生子。娘嫁與你爹,是自知他的情意寄於他處的無奈之舉,隻是不曾想到與他相伴多年,他亦無半分回心之意,這份淒涼與無望你斷然無法體會,娘如今隻想你掌了落花館,決不能讓那庶子回到中原……
話說到最後,逐漸變成了無聲的絮語,隻看見母親悲愴的臉,嘴巴開開合合。林寂自省,多日來無心於府上事務確是事實。母親不斷的控訴與回憶幾乎成了每日的必修,亦令他不勝心煩。他自知已愧對母親,卻無法割斷與女子的牽連,責任與少年的心意交替出現,終於在疲累之極項女子和盤托出。
你總是來去自由,我亦未問過你的過往,甚至姓名。我們間或見麵,比劍,然後你孑然離去。於你,這興許是精進劍術,算作打發時間也未嚐不可。可於我,仿若未曾經曆的龐大福祉。說來可笑,這數月來我對你所講的每一個字,甚至連母親也從未講過。我以為這僅僅是年紀相仿,談得投機而已。然而日子愈久,我愈發覺得自欺。你帶我毫無芥蒂,寬厚而又堅忍,不曾要求卻施與甚多,當我察覺時,自己已經沉湎。
少年停下,闔了眼睛,頭逐漸偎向女子的方向。像從前的時候一樣,倦極了的兩個人相依在密密層層的榕樹下睡眠,通透得不見一絲雜質。他沒有看到這番話後女子微紅的眼眶,睫毛微微顫抖。她動了動,看著少年祥和的臉。
有些時候,我很想講一講自己,呐,你想聽麼?
少年點點頭,側臉上流出滿足的表情,眼睛輕闔。
我是漢人,家在此地。父親即使這裏的父母官。我十二歲時,父親受到朝廷責罰,一家人在深夜裏延山路向遙遠的老家奔逃。我們闖進了生水寨的領地,阿爸說要殺了我們全家,然後奪走細軟。父親跪下來求他,父親說他願意把財產和我留下,隻求阿爸放了他和母親。後來,他們走了。我就在生水寨長大。
阿爸就是天,阿爸就是天。
那句話他重複了一遍,然後便不再說話。
少年聽女子平淡的敘述,在她停下的漫長時間裏不敢張開眼睛。他因無法遏製自己的悵然,以至怯於麵對業已親曆過這些的女子。他感到席卷而來的無力和脆弱,他們敲擊胸膛,引出強大的頓痛。那時他難以分辨女子話中隱喻的人生信條,隻是對女子的依戀在這段悲傷的往事後逐日增加,對於她話中的事情亦無更多的追索。他欣喜於分享女子心中的秘密並天真地認為這樣的傾訴會令女子的巨大傷痛快速愈合。然,這僅是陷於執念的一廂情願。那傷口次得太深,早已潰爛成潭,茂密的藤蔓虯曲盤繞,深不見底。少年無法將它消弭,若能帶她離去便是難以估量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