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音塵絕(1 / 3)

音塵絕

古城外的大漠上一直駝隊依稀浮現在黃蒼蒼的顏色裏。人聲偶爾地在駝鈴停頓時響起,粗啞的如這大漠一般的嗓音直直地傳向城門的方向。駝隊緩慢地踏進城門前巨石鋪就的大道,揚起在長長商隊後的昏黃逐漸褪盡。有著粗啞聲音的男子翻身下馬,從懷內摸出一方通關憑證遞與城門邊的守衛。守衛點點頭,嘴巴開合這對一過男子說了些什麼,然後便命人將整個駝隊的貨物用黑布紮了,接著讓路放行。黃沙隨風而起,粗魯的打斷了守衛本該清晰洪亮的聲音,但很明顯的幾個字依然透了敦煌的烈風傳進駝隊其他人的耳朵。

落花館。葬禮。管家。

龍其中塵埃浮動。街道上蒸騰出的熱氣仿佛在人的眼前立起一麵銅鏡,道路和街邊的商鋪晃著變了形的樣子,起伏不定。黑布紮著中原來的茶葉、絲綢,西域的香料和皮革,商人們聚在客棧前堂喝酒乘涼。妓館亦清冷了不少,老鴇兒倚在紅漆的柱子邊打嗬欠。沒有人覺得奇怪,竟連毫厘必爭的胡商也垂了頭甘願地等待著什麼。

落花館的三天閉市。

遠處,一個青衣素裙的女子款步邁進街盡頭栗色的大門中。她身形不高,膚色頗深,但玲瓏的眉眼口鼻卻與一般中原人無異。侍門的小童慌忙跟在女子身後,提起她拖在地上的素色的裙擺。女子回身莞爾,搖搖頭示意小童不必如此,修中的絹帕劃出一角,分明的繡著“落花”二字。

明天,開市麼?女子褪了青衣,寬大的牙白色罩衫光澤瑩潤,卻不經意的顯出她清朗麵容裏幾分滄桑與疲憊。她手中托著幾疊賬簿,對著臨窗而立的男子說道。

三天了吧。是時候開市了,再不做事天上的阿婆也會看不下去了。男子回過頭,目光裏浸出暖玉般滑膩濕潤的光澤,純淨而難以逼視。她與那女子一般渾身透出蒼涼卻精煉的中原氣質,以及一種說不出來由的悲傷。

少爺的婚事——女子聽得“阿婆”二字,便記起這樁她未了的心事,她放下賬簿迎上他的目光,瞳仁輕輕地抖動了兩下,最終定定地望向男子的眉間。

是啊,是啊,也該為小囡準備嫁妝了呢,一晃都五年了啊……他聲音裏似是帶著輕快的調子,避過女子的話題反將話鋒一轉,惹得女子別過臉去不再理會。五年了,別人眼中悠長的五載,可能是青絲不再華發盈,可能是國破家亡新朝立,也可能是故人生死兩茫茫,可在這兩人眼裏不過是春夏秋冬又輪了幾番而已,時間和靈魂仿佛停歇在了某個不可挽回的年輪裏,永無天日。管家阿婆的去世來得突然,但兩人心裏卻並無張皇失措之感,隻是在葬禮事宜停當之後感到些許的悵然和無奈。道是看破生死,也不過如此而已。

小囡,把帳簿念來聽聽。落花館的少爺轉過頭,緩緩道。

女子放下手中的朱筆。

西陵綢五十匹,出波斯。鬱金三十二擔,如洛陽;屠蘇五十斤,納庫;紫綃絹三十匹,出月氏;五彩流蘇三擔,納庫;映月環珠十箱,入場安;卻塵錦十五匹,納庫……

小囡的理賬功夫越來越長進了,將來掌了落花館也綽綽有餘。女子念畢,他稱讚,目光伸向窗外一動不動。

怎麼?女子怔住,眼眶中募地泛起一陣薄霧。她明白近年來的變遷帶給他的痛絕非常人能夠想象,但他眼中沉穩厚重的溫柔光芒從未改變。她沒有經曆他的過去,卻陪著他從彼時走到了此刻,彼此信任,相互溫暖。

小囡,哦不,該叫念默了。阿婆走了之後,我就一直在做同一個夢,夢到林默還有一些江南的事情。我想……回去一陣子……

這眼疾近來又頻繁發作,說不定是最後的機會,回去看看。

男子衝念默笑笑,眼睛裏充滿溫暖潤澤的光芒,仿佛最昂貴的玉石化作流水潺潺而出。

念默低了頭,長發隨著動作從兩肩倏地滑下遮住了晴朗的麵孔。不知道是怎樣的表情。林默去了江南,帶著要寫信回來的承諾。三年之後,他帶回了滿滿的江南,卻把自己留在了茫茫大漠。現在,你也要去江南了麼?你走了,要是去林默的我,怎麼辦?三年後,你會回來麼,帶著整個江南,和那雙明亮溫柔的眼睛?

大漠的風卷著黃沙擊向華燈似錦的敦煌城。商人們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指揮著長長的駝隊向集市走去。駝隊兩側的商館裏接連不斷地傳出吆喝聲,有的難以分辨有的卻異常分明。

落花館開市嘍——開市嘍——

封紮商品的黑緞隨著幹脆的“哢嚓”聲響四周散開來,緩慢在空中展開,撥除周圍五彩的燈光向後一仰,無聲地落地。

我想……回去一陣子……

南方的冬季,濕潤並且寒冷。低矮的丘陵上是墨綠色的厚實葉片,層層覆蓋起略顯棕紅的土地。濕涼滑膩的氣息穿過鼻孔沉沉的落進肺裏,並不是怎樣難以忍受的寒冷,卻也能讓人在一瞬間夾緊肩膀,心裏驟然一縮。整片的闊葉林下難得看見一絲陽光,近於墨色的苔蘚覆蓋老樹。那時尚且年幼的林寂從未見過的景象,於是少年便傾注於這苦寒卻又帶著生機的林子中,眼光興奮,但依然平靜內斂。仿佛潤玉一般光澤的眼神透過轎簾觸摸館外的世界,他甚至有些焦躁,錦轎內的世界畢竟太小。

因了父親遠赴敦煌別館一去不回,母親性情中的尖刻便一日甚於一日,更無心料理家中事務,於是少年便擔當起管內的上下種種,事無巨細。此趟押運數額頗大,關係到落花館半數資產,亦是少年第一次離家遠行。盡管雇到了江南有名的鏢局押送,林寂心中仍多有不安。最終,他說服了母親,與押運隊伍同行。

這深冬的景致雖與林寂盼望中的相去甚遠,但由近墨色的濃綠取代膩人翠色的山林依然帶給他有如夢境般的歡愉。他極少外出,寂寞中不斷流連於庭中的花草,也曾幻想種種生於曠野的博大生命。至今方知生於龐大自然中的巨木是何等偉岸,而自己以往的描摹又顯得如此可笑。他雖深知父親終年不許他遠行的緣由,卻也難免微感怨怒。因他十歲染疾,醫治不利牽連了這雙眼睛,經名醫指點才勉強留下視力。但從此不便再運內力,自小修習的功夫也就荒了大半。打點府上事務需的是走南闖北,少了深厚的功力,路途上的險惡必是難以應對。父親不認這雙如玉的雙目因自家的生意而失了光彩,便令林寂修習科考應試,經商外出之事絕口不提。母親與父親不同,隻一心護住他嫡長子的位子,健康安好便可。她嫁與父親,這一生似從未得到,於是便在繼承人的位子上苦心孤詣,性情也從此愈發乖戾。他性情溫良,亦能體諒母親的苦處,府中上下打點周全省去了諸多煩惱,唯有成長中積累下的諸多叛逆和靈動一片片的化為夢境,反複出現在少年閃動潤澤光芒的瞳仁中。

離前方鎮子還有多遠?林寂的聲音隔著轎簾傳了出來。隨侍的小廝應了聲,朝四圍一望便答道。十裏,少爺。

他點頭。

暮色已現,昏黃的光和著潮冷壓下來。闊葉林中的光柱愈發地少,厚實的葉片向下一沉,傾下大片黏稠的黑色。棕紅色的土地上光影變得模糊難辨,人馬混亂的擠搡而過,腳印深淺不一。

讓鏢師小心,貨物要緊。少年撥開轎簾向外望,小廝機警地接令,便向隊伍前方奔去。未及小廝返回,隊伍前方便傳來嘈雜,刀劍之聲亦不絕於耳。轎停,林寂從身側拾起佩劍,向聲響傳來的前方走去。

彼時的他也不清楚這份由衷的自若神態因何而起,僅僅是懷著一探究竟的幼稚心情向前走去。身邊有著寬大葉片的熱帶植物,暮色四合。或者說我們總是在這樣相似的心境下去迎來生命中何等壯闊的變遷,平靜而又坦然,仿若嬰兒的沉睡。他輕握著劍,眼前是鏢師們同一個女子拚得難解難分。女子似是師從多家劍法,招式多變不易捉摸,但技藝卻粗劣滑稽。越來越多的鏢師圍攏過來,她愈發地應接不暇。

林寂隻覺得這插曲來的可笑,再看下去隻怕耽誤了行程府上難以交差,便吩咐挑夫繼續走,由幾名鏢師與這女子周旋就好。他心地純良,並無生死輪回之慮,亦不知強盜之於鏢師即是殺無赦的重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