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女子問道。語氣輕快。
那,你為什麼不提內力?
不能的。
為什麼啊?
眼睛會瞎。
兩人相依,偶爾有著斷斷續續的對話。女子聽到林寂淡定而簡短的回答,語氣真摯懇切並無絲毫隱瞞。她亦不曾懷疑。這近於至親般的信任不知何時已將二人捆綁,他們互相信任並且坦白。無論坦白於此是何等的盲目與愚蠢。
這之後的記憶之於林寂,他珍藏並且長久的痛苦於此。仿佛是宿命般的不可逆轉卻因來得太快而完全忽略了經曆著的感受。他雖覺自己的脆弱與敏感,但又常常因此而慶幸。記憶中的女子在那次交談後長久地離去不曾回還,焦灼的等待無限延伸,綿長而厚重難以中止。他試圖命小廝打探,無法尋得她的蹤跡卻意外獲知了關於她的往事。也正因了那時的機緣,林寂才逐漸了解到女子的過去。雖與她的自述並無二致,但事情卻在女子不曾了解的地方天翻地覆。他愈發急切地想要將此告訴女子,彌合她波瀾不驚言語下的悲傷。後來,漫長的等待終於在一方素帕到來時戛然而止。
救我。
素帕上僅有的兩個字怵目驚心。他未曾多慮,而重四是闖來倔強女子的聲聲呼救,僅憑著從送帕人口中得來的“生水寨”三個字便從落花館不辭而別,宛如從不曾停留。三天。他獨自穿行在密林中,全身潮濕冰涼。獨行半日如遇過客便向其打聽方向,如此終尋得女子提到過的“生水寨”。三日來奔波勞頓,身體雖未有不適,但眼疾似有複發之兆,時常在濃綠的世界裏出現株株重疊的植物,磕磕絆絆間卻也耽誤了不少時間。他絕無後悔,畢竟女子於他,仿若今生的開始。
女子站在閣樓上,怔怔地望著遠道趕來的少年,麵色憔悴,眼神溫和潤澤。她不曾料到少年的到來,因了她不曾將少年鼓起勇氣的那番傾訴作真。此刻她真正麵對少年單薄的身影,破碎的片斷如風起,時光驟然迅疾如梭。回溯十年。
求……求你放過我們。我……我可以把女兒留下,還有……這些……
父親手忙腳亂,把自己和行李統統推向阿爸的麵前。
母親在哭。仆人們瑟縮成一團。
父親諂笑。
同樣寒冷的冬季,葉片茂盛卻潮濕滑膩。
少年的身體散發出溫熱清香的氤氳霧氣,輕依在身邊的藤蔓植物上淺淺地訴說,漫不經心卻字字動容。
哪一個?該是哪一個?
女子雙手掩麵,退向閣樓一角。口中分明道,就是他!!
少年不明白,微笑著上前。周圍草叢,竹樓中的弓箭手在女子的靜默中立了起來,林寂無處可逃。他心中掠過盛大的疼痛,難以自持。自相識以來,他一直誠心相待,從女子處亦獲得了難以替代的安慰與內心的富足,未曾懷疑,防備變更無從談起。那時得他不曾學會懇切地為人設身處地,卻心思縝密十分敏感。對於女子的過去隻是抱著分享戀人極為隱秘故事的自豪,不曾深思。經曆三天的找尋,此刻除卻疲憊,唯剩下痛徹心扉的怨恨。
他看見重疊的影像,閃閃掠掠。女子的笑臉和那頭目的聲音亦交替出現。
你果然能耐,沒想到落花館的少爺真的來救你。為一個女人如此,真夠窩囊!
要再來比過才算!
這小子全無內力,快殺了他!殺了他這商路上便沒有我生水寨的敵手了,落花館完了!
呐,你想聽麼?
哈哈哈……
有人狂笑,有人尖叫。少年的視力在提起內力擋箭的一霎那完全消失,於是他便再無牽慮,一心運足內裏。耳邊擦過利箭,風聲四起。他僅憑視覺喪失後仿佛增進的耳力和體內騰起的深厚內力,周旋於寨中。不久,體力漸逝,心中對女子的怒火卻未減分毫,激越著衝口而出。
你處心積慮置我於死地,枉費你父親當年留你姓名。他若在天有靈,定也悔恨萬分,當年留下的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他遭奸佞陷害,判的原是滿門抄斬,這等重罪豈是逃避得了的?!攜帶家眷逃往山中,他幾任父母官怎能不知路途通向苗人的生水寨?!佯裝求饒留下財物和你,他便原路折回,全家被斬於城口官道。這番苦心你又可曾料到!
隻可惜,他隻換來這麼一個不知好歹的女兒!劍疾風響,林寂兀自喊著。字字錘心,刀刀濺血。他已極度困乏,話音一落,身體的頓痛和怨氣的緩和一同出現,漆黑的世界隨後斷絕了聲響。少年向後一仰,無聲地倒地。
女子瘋狂的喊叫,叫聲阻止了得意的阿爸和寨中的眾人。這悲慟似是要將五髒六腑傾倒出來,慘烈得竟不似人類的吼叫。因她在最初的人生中遭遇至親的背叛,將一切皆歸入否定,然而內心卻不斷希冀消解疼痛的溫暖。林寂天真卻厚重的愛甘美如飴,但她總是不斷提醒自己這愛的虛偽與荒謬。最終少年的到來打破了女子自年幼時便開始的自我否定,這本可能是少年帶她逃離夢魘的機會,卻因了種種牽絆,在歲月的青澀中逐漸沉沒。
他覺得自己做了段繁冗而混沌的夢,夢中是南方溽濕冰涼的冬季,久違的水塘邊綠色植物蓊蓊鬱鬱,風動時傾下大片墨色。他倚在藤蔓植物包裹的巨木上,身邊熟睡著麵容清朗的女子。呼吸均勻而舒緩,體溫綿綿的透過冬衣傳遞進來,植物清新芬芳環繞四圍。他看不清女子的麵孔,卻覺得心境安詳平和毫無牽掛,似是這世間的一切都凝於女子輕輕一偎的動作中。她靜垂著雙手,他試圖觸摸,卻隻是徒勞。沉默的少年忽覺心中疼痛難以承受,把頭埋向女子肩頭嚶嚶地哭泣。口中嚅嚅,伴隨長久以來對女子的執念。
你從未說過你的名字,那我該叫你什麼好呢?
如果我死去,你獲得阿爸的信賴或者敬重,我想這未必是件壞事。
找到你我欣喜得難以想象,亦萬分急迫地想告訴你關於那段往事,你所說並非實情,以及懇求你不必再介懷。
可,卻是這樣……卻是這樣……
我隻要你知道,我從未後悔,亦無分毫怨恨。
對不起,對不起。
說了那樣的話。
對不起。
他的話由衷懇切,猶如剖開心肺般的敘述。
後來的事他無從得知:女子負著他踉踉蹌蹌回到落花館。他的話幾天來斷斷續續。女子響亮地扣動落花館的大門。母親幾日瘋狂地尋找,見到她時已然出離了憤怒。他的傷遍布全身,雙目失明,垂危中依然對女子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狂亂失措的母親將壓抑多年的乖戾與哀怨一並撒在了女子身上。
都是你!你害死寂兒!
要是沒有你該多好!
女子滿麵淚痕,懷著無法負擔的糾結情感,身心俱疲。母親無所顧忌的大聲責罵像一聲乍雷,殘忍卻又簡潔地歸結出綿延幾十年橫亙在女子心中傷痛的根源。她隻是靜靜地聽,並且認同。未想過從中辯駁,順從並盲目的沿著母親的思路一墜而下。童年時確定並遵從的信念,源於自己臆想的錯誤認知。她接受林寂,卻在這份厚重的接受中摻入混亂的欲求。內心痛苦難以自持。
我錯了,不求你的原諒。
還有啊,我叫昭平。
林寂張開眼卻一片混沌,隻聽見這最後的交代,利刃與皮膚相接的銳響以及母親的失聲尖叫……
生死輪回,眾生如此。
如此而已。
彼時已是冬去春回,地麵上濕氣漸散,天氣卻忽地涼了兩日,而後亦是雲開霧散。林寂傷愈,眼睛也複原如初,目光中含著溫潤的玉器光澤。遠在塞外的別館,母親口中的庶子時常欺負館中與他年紀相仿的小仆,日子輕快無憂。看不出有個叫昭平的女子走了,亦帶走了少年時光的沙漏。就那麼自然地,停在一個溽濕冰冷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