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小的屋子裏,卻聚集著天大的怨氣,林徽因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關於這對母女關係,哲學家金嶽霖寫給費正清的信裏分析得非常精辟,他這麼看何氏:"她屬於完全不同的一代人,卻又生活在一個比較現代的家庭中,她在這個家庭中主意很多,也有些能量,可是完全沒有正經事可做,她做的隻是偶爾落到她手中的事。她自己因為非常非常寂寞,迫切需要與人交談,她唯一能夠與之交流的人就是徽因,但徽因由於全然不了解她的一般觀念和感受,幾乎不能和她交流。其結果是她和自己的女兒之間除了爭吵以外別無接觸。她們彼此相愛,但又相互不喜歡。我曾經多次建議她們分開,但從未被接受,現在要分開不大可能。"
當別人家的孩子隻知道玩耍的時候,林徽因已經開始學著獨立,學著討長輩的歡心,也學著小心翼翼地避開母親的痛處。
父親帶她走進的新世界,充滿著積極昂揚、明朗歡快,那裏有廣闊的海洋,乘風破浪的郵輪,有高聳矗立的建築,有別致可口的下午茶,有精彩絕倫的詩篇,還有侃侃而談的文人雅士。
母親帶她走進的世界裏,則是完全相反的基調,憂鬱無奈、灰暗冷寂,那裏隻有以淚洗麵的心酸,永不停止的牢騷和抱怨,除此之外,隻剩下小小的一方庭院。
對比太過鮮明,以至於她的愛恨也是這樣徹底。
林徽因急躁又心直口快的脾氣多半來自她的母親,而她的成熟穩重也應該"歸功"於她不順心的家庭情況。
林長民49歲因為戰亂英年早逝,留下尚未自立的女兒和失寵已久的妻子。
林徽因扛起了母親的全部,她所有的不滿、所有的憤恨,都一股腦兒地融入了林徽因的人生。
明明共處一室,卻永遠像生活在地球兩端。吵起架來也分人,跟梁思成用英語吵,跟保姆用普通話說,跟母親何雪媛,則一律用福州話。隻有母女兩人聽得懂。
與母親有關的回憶,總是那麼不堪。
1937年,抗戰爆發,林徽因的生活開始出現重大轉折。為了躲避戰亂,一家人四處輾轉,最後定居四川李莊。
貧苦、疾病如洪水猛獸,容不得掙紮,隻能默默忍受,至於精神上無邊無際的孤單寂寞,更是難熬,若不是太陽一直東升西落,她還以為時間停擺了,要不然怎會度日如年,時間在壓榨著她的生命,好在她聰慧,可以自娛自樂,勉強從苦中品到一絲甜意。
苦上加苦的是,母親何雪媛與她的矛盾,二人鮮有平安無事的一天,彼此的衝突總是不斷。
林徽因說:"我自己的母親碰巧是個極其無能又愛管閑事的女人,而且她還是天下最沒有耐性的人。剛才這又是為了女傭人。真正的問題在於我媽媽在不該和女傭人生氣的時候生氣,在不該慣著她的時候慣著她。還有就是過於沒有耐性,讓女傭人像鍾表一樣地做好日常工作但又必須告誡她改變我的吩咐,如此等等直到任何人都不能做任何事情。我經常和媽媽爭吵,但這完全是傻冒和自找苦吃。"
林徽因與母親何雪媛,正如新舊兩個對立的時代,互不相容,互不理解,或者,就從未想過要去了解什麼。
林徽因是新式的女性,她獨立、自強、有主見,受過中式西式的雙重教育,作為建築學家著書立說,研究學術,作為文人縱論古今,寫詩作文章。
與之交往的人,皆是高級知識分子,大多經曆相仿,誌同道合,舉止得體,談吐風雅。高朋滿座,歡呼雀躍,與朋友們在一起,她有著無限精力。
唯獨她的母親,與周遭的一切是如此格格不入,固執、守舊,永遠用悲觀厭世的眼光看待一切,打量一切,懷疑一切。林徽因打心底厭惡這樣的母親,更準確來說,是厭惡這樣的卑微軟弱。
可她最大的失誤就在於,她忘了回過身,仔細看一看母親走過的路,是何等的艱辛曲折。
何雪媛是舊時代的女人,家境富裕卻沒有接受教育的意識,決定了她的思想都是陳舊落伍的,她的父母也沒能將她管教成討人歡心的媳婦。嫁入林家,在生兒育女上又沒能爭氣,她所受的白眼和冷落,在林徽因還未出生或還未記事起,就已是家常便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