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條延伸的路(1 / 2)

田少寧

來西安8年了,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有了自己的家,然而每每夜深人靜、低頭凝思,腦海中總浮現出老家門前那一條我再熟悉不過的路……

兒時的我愛聽故事,拉著爺爺粗糙的大手,端上板凳來到路的中央,聽他把莊嚴的曆史絮叨成難忘的故事。我坐在小凳上,俯下身子,一邊聽故事,一邊用手摳開路上的泥巴。那是上個世紀80年代末期,村民們忙碌地穿梭於這條寬約六米的土路上,連跟爺爺打招呼也都是請教種菜的技術。我們村是遠近聞名的蔬菜隊,家家戶戶除了在地裏勞動外,還要到附近的農貿市場銷售,一年到頭幾乎沒有閑下來的時候。每次爺爺講到“蔬菜隊”的故事,都不免要長歎幾聲,我知道那歎聲中充滿了疑惑和無奈。

改革開放前,爺爺是村裏的風雲人物,他是大隊長,就在這條路西邊的打麥場上,爺爺指揮各個生產小組,他一聲令下,男人婦女齊開工,生產場麵熱火朝天。當一季蔬菜成熟然後被采摘回來的時候,又是爺爺分配蔬菜運往工廠、部隊、鄰村……爺爺自豪地說我們的蔬菜很緊俏,全都按照上級規定的價格賣給了外麵,自己村裏人很少能吃到自己種的蔬菜。爺爺鐵麵無私,從來不徇私枉法,這在村裏是出了名的。1975年,年僅16歲的大姑中學畢業,也加入了村裏的勞動大軍,爺爺根本不顧她年幼體弱,分配她去牽牲口、拉糞。有一次大姑牽著騾子一個人走在馬路上,一台呼嘯而過的拖拉機驚得騾子脫開了韁繩,帶翻了糞車,大姑嚇得驚慌失措,但仍不忘死死地拽著繩子,結果被一躍而起的騾子踢了個正著,當時就動彈不得,幸有路人相救送到醫院,一連在家裏躺了幾個月。爺爺還再三提醒家人不要從地裏拿蔬菜回家,在他的監督和帶領下,我家以及周圍的鄰居都表現得很好。爺爺說就算豐收的季節,家裏一天三頓飯也隻有一頓能就著菜吃,他最討厭子女們吃飯的時候一連幾口都夾菜吃,他說那樣太自私了。但是爺爺的以身作則和嚴格管理並沒有杜絕村裏的偷菜行為,雖然他和其他村幹部也製定了重罰條文,抽調身強力壯者組成了深夜治安巡邏隊,但仍是束手無策。爺爺有時也感歎說:“雖然自己村裏的蔬菜常常豐收,但吃菜還是很奢侈地,更別說吃肉了。”在這條路上,除了村裏人忙忙碌碌的勞動外,爺爺他們還一起開過批鬥大會,一起整治幹活偷懶的村民。那時候,這條路常常掀起鋪天蓋地的灰塵,爺爺無奈地說,有些村民政治覺悟低,開大會的時候,男人總是插科打諢,女人們則在牆角縫縫補補。

我知道爺爺懷念那些他說了算的日子,可是他老了,屬於他的時代一去不複返。在改革開放那個充滿激情的歲月裏,我們村於1983年進行了土地聯產承包責任製的改革,每家按照人口的多少分得了相應的土地。從此,再也沒有什麼“育苗高手”、“犁地能手”的稱呼了,土地分到了各家手裏,人人都要掌握培育菜苗、間種套播等種植技術,人人都成了行家裏手。印象中那時候的父母永遠是起早貪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農忙的時候,尤其是初夏各色蔬菜正值采摘的時候,爸媽還會叫上我到田裏去幫忙。我們比太陽起得還早,天沒亮就到了自家地裏,這時才發現田地裏已經滿是人影。爺爺種植技術水平高、年輕時動作麻利,幹活出成績,但年過六旬的他此時隻能獨自坐在門前目送我們上田,待我們把掛著清涼露珠的新鮮蔬菜采摘回來時,他老人家早已等在路邊迎接我們了。緊接著爸媽會更加忙碌,匆匆吃完早飯就蹬著三輪車直奔農貿市場了,他們倆一個稱菜算賬,一個整理分裝,忙碌緊張但有條不紊。每每我放學回家走在門前這條馬路的時候,他們也收工回家。一路上充滿了家人辛勤的汗水和豐收的喜悅。

幾年後,村裏的兩層樓房一座一座拔地而起,我家的新樓房也開工了。爺爺還是愛坐在門前的馬路上,看忙碌的工人進進出出。那時候,路上的各家各戶差不多都住進了樓房,蔬菜種植不僅使村民脫貧致富,也使農副產品加工成為可能,有些膽大的村民開始跑運輸、承包工程,日子一天比一天紅火。門前的這條路依然平靜、開闊,但卻比以往更加平整、筆直,似乎蘊藏著無限的生命力,隨著時代強勁的脈搏而跳動。每次坐在路邊,望著變化巨大的村莊,爺爺總會生出許多感慨,念叨著老天爺要是能讓自己年輕十歲該多好,念叨著毛主席的那些詩句:“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裏”。有時回憶往事時他會納悶起來,咂咂嘴,皺皺眉,不斷地尋思著。他總也想不通當年那些懶家夥現如今怎麼這麼勤快,他說:你看張家的老二,以前一幹活就偷懶,哼哼唧唧,裝病暈倒在地頭的事兒沒少幹過,有時連人都找不著,常常是大會上批鬥的典型,現在好似換了一個人,腿腳就跟上了發條一樣不停地跑著、忙著;還有劉家那幾個兒子,一個個都老大不小了,培育菜苗方麵卻是幾個大笨蛋,不是燒死苗就是凍死苗,手把手都教不會,可你看如今那哥兒幾個做起生意來卻有板有眼,個個都開上了大摩托……這些人偶爾經過,看見爺爺便下了摩托駐足而立,樂嗬嗬地說:“叔啊,幾天不聽您指教,我這耳朵還怪癢!”一聽這,爺爺立即來了興趣,還不忘教訓人家,清清嗓子說道:“人哪,不管幹哪一行,不管窮了富了,都要踏實、勤快,像這路一樣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