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采訪郭秀明的過程(2 / 3)

印象的改變隻是瞬間的事!蹲在那幾棵皂角樹下,當我看到郭秀明那寬大的褲管裏露出細如手臂的小腿時,我為他的如此瘦弱而驚異:這樣的身體,就是給他一擔水,他也不可能從山下挑上來啊……

郭秀明一邊給我砸核桃,一邊回答我的提問。當我問他身體這樣不好為啥還要幹村支書時,他的回答立即就記入了我的采訪本:“咱這地方窮哇!我開診所,幾毛錢的感冒片都有人賒賬。群眾要是富起來了,我就是再賣人參蜂王漿都有人喝!”聽到這話,我才直視了郭秀明的眼睛;那眼神不好形容,但卻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在後來的采訪寫作中,我的眼前經常會浮現郭秀明那一刻的眼神,並且隨著對他認識的深入,也慢慢讀懂了裏麵的內容。

這是對郭秀明的第一次接觸。回來後,我就寫了一篇題為《基石頌》的通訊,主要寫他帶領村民植樹和嘔心瀝血建校的事,大約兩千多字,刊登在《銅川日報》一版上。

由於是自己報道過的人物,所以後來對郭秀明的事情也比較留心,隻要到紅土鎮采訪或是遇到鎮上的幹部,順便就會打聽一下老郭的消息。其間聽說了他辦企業的事,也聽說過村民告他狀的事,和宏剛也說過哪天有空去把老郭看一下的話。但是,因為忙於各種各樣的事,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這話都是一句空話。直到1998年,我在紅土鎮又遇到了郭秀明。

這年夏天,我陪中國社會科學院教授劉振邦到紅土鎮作報告。劉教授早年留學法國,是中國的農業專家。他認為土地上種植效益最高的當是人工牧草,養殖效益最高的是奶牛。所以,麵對貧困地區的農民,劉教授急切地希望他們能迅速調整種養結構,隻有種草養牛,才是迅速擺脫貧困的一條捷徑。

從主席台上,我看到了坐在下麵的郭秀明,他也看到了我,我倆隻是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劉教授的報告很精彩,但祖祖輩輩靠種糧過日子的農民,對地裏種草不種糧這事還是接受不了。台底下議論聲很大,劉教授也聽到了,他隻是皺皺眉,堅持做完了報告。

作完報告,我和劉教授來到宏剛辦公室(這時宏剛已從區委組織部調到紅土鎮當鎮長),還沒坐定,郭秀明就推門進來了:“劉教授、楊鎮長,別的村種不種,我們惠家溝種,我們村的全部地都可以種草!”劉教授有些吃驚,他沒想到這個衣著破舊瘦弱不堪的人思想會如此解放。郭秀明告別時,在門口的樓道裏,我和他握了下手。他的手瘦骨嶙峋,軟弱無力,但那雙眼睛很黑,很亮,炯炯有神。

我沒料到,這竟是和郭秀明的永別。

1999年12月20日,他在西安去世的那天,我恰好也在西安。在同一座城市裏,在茫茫人海裏,我如何能夠知道,和我來自同一個城市的熟人,血灑衣襟,魂逝他鄉;如若有知,正忙於生計和前途的我,又會怎樣?又能怎樣呢?

當時,我已在一家省級報社工作了,聽到郭秀明去世的消息,我的內心充滿了悲傷,同時,也麵臨著一個困難的抉擇。這個崗位是通過考試和競爭才得到的,從個人事業追求和發展的角度講,這裏的天地更寬更廣,何去何從,我猶豫不決。從西安趕回來參加郭秀明追悼會那天,我看到許多人都在流淚,有村民,也有一些區上和市上的領導。挽聯、花圈、鬆柏、黨旗。站在村口那塊空地上,站在郭秀明遺體前,悲愴的哀樂揪人心肺。一個農民,一個在我印象中那麼瘦弱無力的農民,為什麼在他去世後,有這麼多人來這山溝溝裏悼念他?無論熟識,無論陌生,在郭秀明麵前,為什麼那麼多人忍不住熱淚盈眶?那一刻,我突然一下子領悟了郭秀明。我也毅然決定,放棄西安的那個崗位,留在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

參加完郭秀明葬禮趕回報社寫稿子那個不眠之夜,我的思緒像一團亂麻,寫下了“他用生命撞擊”這個標題後,稿紙撕了一張又一張,竟然再也寫不出一個字。那個晚上,郭秀明黑亮的眼睛和村民熱淚滾滾的麵容,浮現在我的眼前,我不知道用怎樣的筆觸才能勾畫出他的崇高與悲壯。直到天亮,才羅列了一堆自己搜集的素材交給總編了事。在這個痛苦的寫作過程中,有兩個問題一直讓我苦苦思索:第一,一個明知自己沒有幾天活頭的人,為什麼要用生命去證明一些東西?第二,他要證明的這些東西又有什麼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