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中央調查組到惠家溝來的時候,組織村民開了個座談會,我也被邀請去了。村民含淚訴說著郭秀明的先進事跡,在哭泣中緬懷著他們的郭書記,會場的氣氛很悲痛,當時中央調查組的幾個人也都熱淚盈眶。我記得那天自己的發言慷慨激昂,我說:貧困的惠家溝像一個鐵屋子,貧困了幾代的惠家溝人在這間鐵屋裏無奈地昏昏沉睡。郭秀明醒了,他再也不願意這樣活下去,他高聲呼喊著叫醒身邊的人,並帶頭向四壁撞去……我把郭秀明比作一個鬥士,一個和平時期的董存瑞,並套用魯迅的話說他是我們中華民族的脊梁。那天我的發言很精彩,也贏得了一些掌聲,但是,我心中的那兩個問題仍然沒有答案。
認識郭秀明,需要一個過程。在我自己對郭秀明的一些報道中,因為認識上的不到位,留下了許多難以彌補的遺憾。第一篇給郭秀明寫的通訊,用的標題是《基石頌》,“共和國的大廈,需要的正是郭秀明這樣的基石”。後來我意識到,用“基石”這個詞來形容郭秀明,遠遠不夠。作為記者,要想寫好一個人,必須了解並理解一個人。郭秀明去世後,我曾多次到惠家溝采訪,搜尋整理了郭秀明的許多故事。幾乎每次采訪,村民們總是在懷念中哭泣,在頌揚中流淚。毫無疑問,在惠家溝村民的心中,郭秀明是一位悲壯的英雄。
悲壯的英雄古今中外都不乏其人,我在他們中間尋找著共同之處。
惠家溝人窮了多少代?祖祖輩輩多少人在貧窮麵前無奈,在無奈中歎息。郭秀明行醫,醫治的隻是鄉親們身體上的病痛,當他發現這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時,就像魯迅先生當年棄醫從文一樣,郭秀明毅然摘掉了行醫的牌子,燒掉了群眾欠賬的條子,挑起了帶領鄉親們向貧困挑戰的重擔。郭秀明麵對的惠家溝,不僅是自然條件的惡劣和物質的貧困,更多的是鄉親們對生活的缺乏信心。郭秀明去世時,惠家溝村並沒有實現富裕的目標。但是,正像人們呆在一間被貧困籠罩的黑屋子裏一樣,滿足現狀,昏昏欲睡。郭秀明振臂一呼,叫醒了人們,植樹、建校、改田、修路,惠家溝人向窮山惡水發起了衝擊,向貧窮落後發起了衝擊。這種精神,不正是中華民族不畏艱難、自強不息的精神嗎?雖然,郭秀明壯誌未酬,提前倒下了,但他卻給惠家溝留下了希望,留下了光明。有這種精神的人,不正是魯迅先生所稱頌的“中國人的脊梁”嗎?
譚嗣同在變法中說過一段名言:“今日之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有之,請自嗣同始。”當我重新讀到這句話時,我找到了第一個問題的答案。郭秀明麵對死亡的那種坦蕩和從容,不就是用自己的犧牲來闡釋他的“人生為一大事來,做一大事去”的生活哲學麼?在蒙昧而貧困的山溝裏,除了讓鄉親們不再忍饑挨餓過上好日子外,還有什麼算作大事?“今日之中國,未聞因改變貧困而犧牲者。有之,請自秀明始”。郭秀明為和平時期的“犧牲”作了新的釋義。
我又在對郭秀明的反複解讀中苦苦思索第二個問題的答案。“不把黨的陽光送到群眾手裏,我死不瞑目”。這是郭秀明入黨申請書裏的一句話。當我把這句話講給一些人尤其是外地的一些朋友時,他們的眼神裏流出來的疑惑和不屑,讓我對這個問題有了更廣的參照和更深的理解,尋求答案的欲望也更強烈。是的,在現今社會有些情況下,這句話無論從誰的嘴裏說出來,都會讓人覺得像句台詞,顯得那麼不近情理、不合時宜。——郭秀明是個不合時宜的人嗎?這是一個痛苦的判斷。然而你不能否認,在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的中國,提到弱勢群體,提到群眾的根本利益,提到給群眾送黨的陽光,在時下的一些人眼裏,基本上等於空洞的政治名詞和說教,可以說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許多人隻關心個人,而不太關心群體。“他們無法理解社會改造不是由不滿的個人對社會的攻擊,而是要努力調和組成社會的各個群體的利益,這才是長治久安之道。”郭秀明是偏僻小山溝裏的一個農民,他沒有讀過多少書,放在更廣闊的背景下思考他的所作所為,你會發現他的許多語言都在熠熠生輝——這不是舞台上的戲劇表演,這是一個發生在我們身邊的真實故事!
郭秀明,這個名字已經寫進了我們黨的曆史,他的事跡也在銅川這座城市裏家喻戶曉。但是,當郭秀明的音容笑貌在我們的懷念中漸遠漸去的時候,我們是不是更需要一些反省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