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車輪子響(2 / 3)

“非落非!”我喊了一聲。

“幹什麼?”他回答。

“還說‘幹什麼?’那麼我們到底在哪裏啊?”

“在河裏。”

“我知道在河裏。可是我們馬上就要被淹死了。這就是你說的淺灘嗎?咦?你睡著了,非落非!你回答我呀!”

“我大概弄錯了一點,”我的車夫說,“有點太偏了一點,走錯了路,現在要等一下了。”

“什麼叫做‘要等一下了’!我們等什麼呢?”

“讓這粗毛馬確認一下。它轉向哪兒,我們就要往哪兒走。”

我坐起身來。轅馬的頭在水麵上凝滯不動。在明亮的月光底下,僅看見它的一隻耳朵微微地動著——有時向後,有時向前。

“你的粗毛馬也睡過去了!”

“沒有,”非落非回答,“它在那裏聞水。”

一切又都靜謐了,隻是水依然發出微弱的汩汩聲。我也茫茫然了。

月亮,夜色,河水,河裏的我們……

“有嘶啞的聲音。”我問非落非。

“那是蘆葦裏的小鴨子……也許是蛇。”

忽然轅馬的頭轉動了,耳朵豎起來了,它打起響鼻來,開始走了。

“嗬——嗬——嗬——嗬!”非落非突然扯著嗓子大喊起來,他挺直了身子,揮動馬鞭。馬車很快離開了那地方,它切開了河水的波浪向前猛力一衝,搖搖擺擺地到前麵了。……開始我覺得我們在沉下去,走到深的地方去了,可是經過了兩三次衝撞和陷落之後,水麵好像突然低了下去。……它越來越低,馬車慢慢地從它裏麵出來了,看吧,車輪子和馬尾巴都露出來了。然後,那些馬踏出激烈而粗大的水珠來,這些水珠在朦朧的月光下飛濺出去,就像金剛石——不,不是金剛石——而是藍寶石的光芒;它們興奮地、協力地把我們拉上岸,零亂地擊打著光滑潤濕的腳,沿著道路朝山裏去了。

我心裏想:“非落非現在也許要說‘您瞧,我的話是沒錯吧!’或者類似的話了吧?”但是他什麼也不說。因此我也覺得不必責備他的疏忽了,就躺在幹草上,想繼續睡覺。

可是我睡不著,不是因為打獵不疲勞,也不是因為我剛才的恐慌趕走了我的睡意,而是因為我們來到了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這是遼闊、富饒而茂盛的草原,這裏有無數的小草地、小湖泊、小川、盡頭長滿柳樹和灌木細枝的小港,是真正俄羅斯風的、俄羅斯人所喜歡的地方,就像我們古代傳說中的勇士騎著馬狩獵的地方。平坦的道路像一條黃色的絲帶一般蜿蜒著,馬輕快地小跑。我隻管睜大眼睛欣賞著!這一切景物都在柔和的月光下勻稱地從兩旁掠過。非落非也被感動著。

“這裏是聖耶各爾草原,”他轉過頭來對我說,“再往前就是大公草原。這樣的草原在全俄羅斯是獨一無二的……多美啊!”轅馬打一個響鼻,抖動一下。……“天哪!……”非落非一本正經地低聲說。“好美啊!”他又說一遍,歎一口氣,然後長長地哼了一聲。“要準備割草了,把所有的幹草集中起來有多少啊——真不得了!港裏有那麼多魚。多麼好的鯿魚!”他拖長聲調說,“所以說,做人真快活,舍不得死呢。”

他忽然伸出一隻手來。

“啊!瞧!在湖上麵……是有一隻蒼鷺站著嗎?難道蒼鷺在晚上也捉魚嗎?哈哈!是樹枝,不是蒼鷺。看錯了!月亮也會騙人。”

我們就這樣地繼續走著……可是現在已經是到了草原的盡頭,這裏有一些小樹林和開墾了的田地,附近有一個小村莊裏點著兩三點燈光——到大路隻有5俄裏左右了。我睡著了。

我又被驚醒了。這回是非落非叫醒我來的。

“老爺……喂,老爺!”

我坐起來,馬車正停在大路中央的平地上,非落非坐在駕座上,頭轉向我,眼睛睜得很大(我居然吃了一驚,我沒料到他有這樣大的一雙眼睛),神秘兮兮地低聲說:

“車輪子響!……有車輪子響!”

“你說什麼?”

“我說:車輪子響!您彎下身子仔細聽,聽見嗎?”

我把頭伸出馬車,屏住了呼吸,果然聽見距離我們很遠的地方有微弱的、斷斷續續的聲音,也許是車輪滾動的聲音。

“到了吧?”非落非又問。

“嗯,是的,”我回答,“有一輛馬車在朝我們這邊來了。”

“您再聽……聽!喏……鈴鼓聲音……還有口哨……聽見嗎?您把帽子摘下來……可以聽得清楚些。”

我沒有按他說的做,但是側耳傾聽。

“嗯,是的……好像是。可是這又如何呢?”

非落非把頭轉回去。

“一輛鐵皮輪子的大車開來了……不裝貨的,”他說著,拉起了韁繩,“老爺,這是壞人來了。在這裏,在圖拉附近,有很多攔路搶劫的……。”

“不可能!你怎麼知道這一定是壞人?”

“我說的是實話。帶著鈴鼓……駕著空蕩蕩的大車的……還會有誰呢?”

“那麼到圖拉還有多遠嗎?”

“還有15俄裏光景,不能停在這裏。”

“那麼,趕快走,不要耽誤了。”

非落非揮一下鞭子,馬車又跑動了。

我雖然懷疑非落非的話,但是已經無法再入睡了。如果是這樣,那怎麼辦呢?一種不快的感覺在我心中閃現。我在馬車裏坐起來——原先我是躺著的——開始向四周觀看。在我睡著的時候,在天空中升起一層薄霧。這薄霧浮得很高,月亮藏在霧後,變成了白蒙蒙的一點,仿佛蒙在煙氣中一般。一切都暗淡無光模糊一片,隻有近地麵的部分還看得清楚。周圍都是平坦的、淒清的地方:田野,都是田野,有些地方有灌木叢、溪穀,可是過後又是田野,而且大部分是休閑田,長著些稀疏的雜草。一片荒涼……死氣沉沉!沒有一點聲音,死寂一片。

我們走了半個鍾頭光景。非落非不斷地揮著鞭子,嘴裏發出叱馬的聲音,但是我們兩個人什麼也不說。後來我們到了一個小丘……非落非勒住了馬,接著就說:

“車輪子響……車輪子響——聽,老爺!”

我又把頭伸出馬車外麵,雖然我在車篷裏也能聽見。距離相隔還遠,這一回我卻已經可以十分清楚地聽到車輪聲、人的口哨聲、鈴鼓的鏘鏘聲以及馬蹄聲,我甚至似乎聽到歌聲和笑聲。風雖然是從後麵吹來的,但是那些陌生的旅客和我們之間的距離顯然地已經縮短了足足一俄裏,也許竟是兩俄裏了。

我和非落非麵麵相覷,他卻是把帽子從後腦拉到了額頭上,飛快地俯在韁繩上打起馬來了。馬兒飛奔起來,但是不能堅持長久,一會兒又放慢了。非落非繼續不斷地鞭打它們——必須逃跑啊!

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開始並沒有分擔非落非的疑慮,而現在忽然相信跟著我們來的真的是壞人了。……我並沒有再聽到別的聲音,還是同樣的鈴鼓聲、同樣的空馬車、同樣的口哨聲、同樣的模糊的喧囂聲。……可是現在我已經確定了。非落非的話是對的!

又過了20分鍾……在這20分鍾裏,我們除了自己的馬車聲之外,又聽見另一輛車子一樣的聲音。……

“停車吧,非落非,”我說,“我們跑不了了!”

非落非害怕地停下了馬車。馬刹那間就站定了,似乎因為可以休息而感到興奮。

天哪!鈴鼓幾乎就在我們背後大聲響著,車輪聲,口哨聲,叫喊聲,馬打著響鼻,馬蹄在地麵上擊打……

他們追上來了!

“完了!”非落非拖長了聲音低聲說,接著遲疑地叱一下馬,催促它們前進。可是,忽然似乎有一樣東西突然垮下來似的,隻聽見一陣呐喊,轟隆一聲響,一輛龐大的巨烈抖動的大車由三匹瘦健的馬拉著,急劇地像旋風一般趕上了我們,向前跑了幾步,立刻放慢速度,攔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