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盜!”非落非低聲說。
說實話,我心裏害怕了。……我就在霧氣彌漫的幽暗的月光底下緊張地眺望。在我們前麵的大車裏,有6個穿襯衫的、敞開上衣的人也許是坐在那裏,或者是躺在那裏,其中兩個人沒有戴帽子,穿靴子的粗大的腿垂在馬車的橫木上搖晃著,手臂起起落落……身體搖晃著……顯而易見,這是一群醉漢。有的人在那裏胡言亂語,有一個人在吹哨,另一個人在咒罵,駕車台上坐著一個穿短衣襖的大漢,坐在駕座上。他們緩步前進,好像沒有注意到我們。
沒轍?我們也隻得跟著他們緩步前進……無可奈何了。
我們這樣地走了有1/4俄裏。這是一種緩慢的絕望。……逃命,防禦……哪裏想得出!他們有六個人,而我連防禦的東西都沒有!向後回轉呢?他們一定立馬追上。茹科夫斯基的詩句出現在我的腦海(他詠卡明斯基元帥被殺的詩句):
卑鄙的強盜斧頭……
否則,就是喉嚨被肮髒的繩子勒住……丟進壕溝裏……在那裏呻吟、掙紮,像一隻落在套索裏的兔子。……
啊,真可惡!
可是他們照舊緩步前進,不來打擾我們。
“非落非!”我悄悄對他說,“試試看,偏向右,裝作從旁邊通過的樣子。”
非落非試著把馬拉向右……但是他們也立刻擋住了我們的馬車……不可能通過。
非落非又試著把馬往左……但是他們也往左拉,並且笑起來。看來,他們是不放我們過去了。
“一群強盜。”非落非轉過頭來對我低聲說。
“可是他們等什麼呢?”我也低聲地說。
“喏,在前麵窪地裏,小河上有一座橋。……他們準備在那邊結果我們!他們通常是這麼做的……在橋旁邊,老爺,事情就是這樣的了!”他歎一口氣接著說,“我們不可能活著回去的,因為他們主要是滅口。老爺,我隻是惋惜一點:我損失三匹馬,我的兩個弟弟得不到它們了。”
這時候我應該吃驚:非落非在這時候還能夠擔心他的馬。然而我卻自顧不暇。……“難道他們真的會殺了我們嗎?”我反複地想。“為什麼呢?我把我所有的錢都給他們就是了。”
橋愈來愈近了,可以看得清楚了。
突然一陣尖銳的呐喊聲,我們前麵那輛馬車就像奔騰飛馳起來,它跑到了橋邊,瞬間刹住了,在路上靠邊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站定了。我的心沉了下去。
“啊呀,非落非老弟,”我說,“我們完了。我害了你,請你原諒我啊。”
“怎麼會是您的過錯呢,老爺!這是自己的命!喂,粗毛馬,我的忠實的馬兒,”非落非對轅馬說,“好兄弟,向前走吧!我們走完最後一段路!——反正是一樣。……天保佑!”
他就讓他的三匹馬快步向前。
我們走向橋邊了,走近那輛紋絲不動的、可怕的大車了。……這輛車上好像故意似的一切都靜息下來了。悄無聲息!就好像梭魚、鷸鷹、一切猛獸等候獵物接近來時的沉著一樣。我們走到那輛大車跟前了……突然那個穿短皮襖的大漢跳下車,徑直向我們走來!
他並沒有朝非落非說話,但是非落非一下子自動勒住韁繩。……馬車停了。
大漢把兩隻手搭在門上,把他的毛發蓬鬆的頭伸向前,微笑著,用沉穩的聲調和工人的語氣說:
“尊敬的先生,我們剛去參加了體麵的宴會、參加了婚禮……我們的一個好朋友結了婚,我們把他安頓好了,我們都是年輕勇敢的兄弟——喝了很多酒,可是沒有東西可以醒酒。請您賞一個光,給我們一點兒錢,讓弟兄們每人再喝半瓶燒酒來解解醉吧?我們會為您的健康幹杯,感謝您這位好先生。要是您不方便的話,那就請您不要見怪!”
“這是怎麼一回事?”也許……“在開玩笑?……挖苦人?”
大漢低著頭,繼續站著。正在這時,月亮從霧中出現,讓我看看他的臉。這張臉上是得意和微笑——眼睛裏和嘴唇上都透著笑。這張臉上沒有威嚇的樣子……隻是似乎整個臉很警覺……牙齒又白又大……
“我很有幸……請拿去吧……”我趕忙說,同時從衣袋裏拿錢包,從這裏麵取出兩個銀盧布來——那時候銀幣在俄羅斯還可以用。“給你,如果不嫌少的話。”
“多謝!”大漢像士兵似的大叫一聲,他的粗大的手指迅速地拿走了我的——不是拿的錢包,而隻是那兩個銀盧布。“多謝!”他搖搖頭發,向大車跑去了。
“弟兄們!”他喊起來,“過路的先生賞給我們兩個銀盧布!”所有的人都突然哄然大笑起來。……大漢爬上了駕座。……
“祝您幸福!”
很快他們就離去了!馬兒齊步向前奔跑,大車隆隆地爬上山坡去,在山坡頂上再閃現一次,就翻過山坡,消失了。
然後車輪聲、叫聲、鈴鼓聲都聽不見了。……
一片靜寂。
我和非落非並沒有立刻恢複如初。
“啊,這的確是開玩笑!”終於他這樣說,摘下帽子,在胸前畫起十字來。“真是開玩笑,”他又重複一次,興奮地轉向我,“這一定不是強盜,真的。嗬——嗬——嗬,夥計們!快走!你們活下來了!我們大家都活著!就是這個人擋著我們的路,他駕著馬呢。這小夥子真有趣!嗬——嗬——嗬——嗬!走吧!”
我沉默不語,但是心裏也很痛快。“我們活下來了!”我心裏反複說著,躺在幹草上了。“輕鬆地解決了!”
我竟覺得有點羞愧:我為什麼會想起茹科夫斯基的詩句來。
忽然我想到了一件事:
“非落非!”
“什麼?”
“你娶親了嗎?”
“結婚了。”
“有孩子了嗎?”
“有。”
“剛才怎麼你沒有想到他們呢?你可憐你的馬,可是你怎麼不可憐你的妻子、你的孩子們呢?”
“他們又不會落到強盜手裏,為什麼要可憐。當然我心裏一直惦記著他們,現在也是……真的,”非落非停了一會,“也許……上帝是看在他們的緣故,才饒恕我們的。”
“也許這些人不是強盜吧?”
“如何能知道呢?難道能鑽進別人心眼兒裏去看看嗎?都說知人知麵不知心。但是相信上帝總是好的。不啊……我一直惦記著我家裏的人。……嗬——嗬——嗬,夥計們,走吧!”
我們走近圖拉時,幾乎已經天亮了。我半睡半醒地躺著。……
“老爺,”突然非落非對我說,“您看,他們在酒店裏……這車是他們的。”
我抬起頭來一看……正是他們的馬車。忽然那個熟識的穿短皮襖的大漢出現在門檻上。
“先生!”他揮著帽子喊,“我們在用您賞的錢喝酒!喂,馬車夫,”他向非落非點點頭,接著說,“剛才大概受驚了吧?”
“這人真滑稽。”我們離開酒店約20沙繩之後,非落非說。
我們最後到了圖拉,我買了散彈,同時又買了些茶葉和酒,還在馬販子那兒買了一匹馬。中午我們動身回去了。非落非因為在那喝了點酒,變成了一個話多的人(他甚至講故事給我聽),當我們再次路過上次我們聽見後麵有車輪子響的那地方的時候,非落非居然笑起來。
“老爺,您還記得,我一直對您說‘車輪子響……車輪子響’,我說‘車輪子響!’”
他把手揮動了好幾下。……他覺得這句話很有意思。
當天晚上我們回到了他的村子裏。
我把我們所遇到的事情告訴了葉爾莫萊。他那時候很清醒,並沒有說什麼同情的話,隻是哼了一聲——是讚許還是責備,我猜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但是兩天後,他很歡快地告訴我:就在我和非落非到圖拉去的當天夜裏,就在那條路上,有一個商人遇到強盜,被殺死了。我開始不相信這消息,但是後來卻相信了:一個警察官騎著馬跑過這裏,正在調查這件事,就證明了這消息的真實。我們遇到的好漢難道就是指的這個“婚禮”?那個滑稽的大漢所說的“安頓好了”的那個“好朋友”,難道就是這個商人?我在非落非的村子裏又住了大約五天。我每次一看到他,就對他說:“噯,車輪子響嗎?”
“這人真滑稽。”他每天都這樣回答我,然後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