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車輪子響(1 / 3)

“我提醒您。”葉爾莫萊來到農舍裏對我說,那時候我剛吃過飯,躺在行軍床上,想在很成功可是很吃力的鬆雞狩獵之後睡一會兒——時間是7月中旬,天氣炙熱。……“我報告您:我們的散彈全部用完了。”

我從床上蹦起來。

“散彈用完了!怎麼可能?我們從村子裏帶來的幾乎有30芬特!——滿滿的一袋哩!”

“對呀,袋子是很大,兩個星期也夠用了。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大概袋子上有破洞了,不管怎麼著,散彈真的沒有了……剩下的不到十發了。”

“那麼我們該怎麼辦呢?前麵有更好的地方——明天我們約定好要打6窩鳥的呢。……”

“讓我到圖拉去吧。離這兒挺近的,一共45俄裏。隻要您下命令,我很快,帶一普特散彈來。”

“你現在去嗎?”

“是的。為什麼要耽擱時間呢?不過有一點:要雇幾匹馬。”

“為什麼要雇馬?自己的馬為什麼不用?”

“自己的馬沒法用了。轅馬的腳跛了……跛得厲害!”

“從什麼時候開始?”

“前幾天——馬車夫帶它去打鐵蹄。鐵蹄釘好了。也許是那個鐵匠技術不行。現在它的一隻腳幾乎踩不下去,是前腳。它就隻能把前腳縮起……像狗一樣。”

“怎麼會這樣?那麼至少已經把鐵蹄給它拿掉了吧?”

“沒有,還沒拿掉,可是一定要把它拿掉。好像是釘子釘進它的肉裏去了。”

我讓人把馬車夫叫來。才知道葉爾莫萊並沒有說謊,轅馬的腳是踩不下去了。我馬上吩咐拿掉它的鐵蹄,讓它直接站在潮濕的泥土上。

“好嗎?讓我雇馬到圖拉去嗎?”葉爾莫萊又來纏著我。

“難道在這荒僻的地方可以雇到馬嗎?”我不由地懊惱地叫出……

我們待在偏僻的村莊,所有的居民都是貧窮的,我們很難才找到這間雖然沒有煙囪但還算寬敞的農舍。

“可以,”葉爾莫萊依舊泰然自若地說,“關於這個村莊,您說的話很對。可是這兒原先住著一個農人。很聰明!又有錢!他有九匹馬。他自己早就死了,現在他的大兒子作主。這個人是一個真正的傻瓜,可是並沒有花盡老子的財產。我們可以向他要馬。您派我去叫他來吧。聽說他的兩個弟弟挺伶俐的……可是他才是頭兒。”

“為什麼呢?”

“因為他是老大!做弟弟的肯定得聽他的話!”這時候葉爾莫萊猛烈地批評了一番做弟弟的,他的話簡直難以形諸筆墨。“我去找他。他是老實人。肯定能和他談攏。”

在葉爾莫萊去叫“老實人”的時候,我考慮:還是我親自到圖拉去一趟吧!第一,是經驗的教訓,對葉爾莫萊不再信任。有一次我讓他到城裏去買東西,他答應我在一天之內完成我的一切囑托——誰知他去了整整一星期,把所有的錢都買了酒喝;馬車也沒有了。第二,我在圖拉有一個熟識的馬販子,我可以去他那裏買一匹馬來代替跛腳的轅馬。

“就這麼辦!”我想,“我自己去一趟,在路上也能睡覺——而且這四輪馬車是很平穩的。”

“叫來了!”一刻鍾之後葉爾莫萊叫著,闖進農舍來。一個身材魁梧的農人跟在後麵,他穿著白襯衫、藍褲子和草鞋,淡黃色的頭發,視力很差,長著棕黃色的尖胡子,鼻子長而豐滿,嘴巴張開。看上去他的確是一個“老實人”。

“您跟他談吧,”葉爾莫萊說,“他有馬並且願意出租。”

“這個,喏,我……”這農人用稍稍嘶啞的聲音訥訥地開口說,同時撓撓他稀薄的頭發,用手指揮弄他手裏帽子的邊。“我,喏……”

“你叫什麼?”我問。

農人低下了頭,似乎在沉思。

“我的名字嗎?”

“是的。”

“我叫非落非。”

“唔,非落非老弟,我聽說你有馬。你去牽三匹馬過來,我要用它拉車——裏麵沒什麼東西——你載我到圖拉去一趟就可以了。這兩天夜裏有月亮,很亮,天氣也涼快。你們這兒的路怎麼樣?”

“路嗎?路還好。從這裏走到大路上,大約20俄裏光景。就一個小地方……不大順當,別的都挺好的。”

“不大順當的小地方是什麼樣的呢?”

“得走淺灘趟過河去。”

“您是想自己到圖拉去?”葉爾莫萊問。

“是的,我自己去。”

“噢!”我忠實的仆人搖著腦袋。“噢——!”他又叫了一聲,啐了一口,就走出去了。

圖拉之行對他顯然已經沒有吸引力,對他來說這是一件沒有趣味的無聊事了。

“你熟悉路嗎?”我問他。

“當然熟悉了!不過,我就是說,聽您的吩咐,可是也不能……因為這樣突然地……”

原來葉爾莫萊去見非落非的時候,曾經對他承諾,叫他放心,會付錢給他這個傻瓜的……也隻是這麼一句話!非落非雖然——按葉爾莫萊的說法——是一個傻瓜,對於隻是這樣的一個承諾卻不能滿意。他問我要50盧布——非常高的價格;我說給他10盧布——很低的價格。我們就砍價,非落非最初堅持,後來開始讓價了,但是很不高興。這期間葉爾莫萊進來一下,向我肯定地說:“這個傻瓜(非落非聽見了低聲說:‘他總是喜歡這麼說!’),這個傻瓜根本不懂得計算銀錢。”他還提醒我一件事:大約20年前,我母親在一個熱鬧的交叉路口開設的一個旅店,徹底衰敗了,就是因為安排在那裏經理業務的那個老仆人根本不會計算銀錢。隻知道數量多就好,這就是說,比如拿一個25戈比的銀幣當作6個5戈比銅幣付給人家,同時還要破口大罵。

“嘿,你呀,非落非!真是非落非!”最後葉爾莫萊大叫著,憤怒地摔門,走出去了。

非落非沒有反駁他,他似乎意識到:名字叫做非落非的確不太好,一個人因為這樣的名字應該受責備,即使實際上這是神甫的錯,因為在行洗禮的時候沒有好好地給他報酬。

我最後跟他講定了20盧布。他回去牽馬,一個鍾頭後,牽了5匹馬來,隨意選擇。馬都挺好,雖然它們的鬃毛和尾巴都很亂,肚子很大,像鼓皮一樣緊張。非落非的兩個弟弟也來了,他們並不像他。身材矮小,眼睛黑溜溜的,鼻子尖尖的,他們是給人“伶俐”的印象;他們說話又多又快,就像葉爾莫萊所說的“嘮叨”,但是他們都跟隨大哥。

他們從屋簷下拉出來四輪馬車,裝配車子和馬匹,一直忙碌一個半鍾頭光景;一會兒把繩子做的挽索放鬆了,一會兒又紮緊。兩個弟弟非得要把“灰斑馬”套在轅上,因為“它下坡走得好”;可是非落非決定“用粗毛馬”,最後就把粗毛馬套在轅上了。

他們在馬車裏墊上了幹草,把跛腳轅馬的軛塞入座底下,以便在圖拉買到了新馬就立刻裝配上去。……非落非還跑回去一趟,回來的時候穿上他父親的長長的白色寬袍,戴著高高的氈帽,腳蹬塗油的靴子,得意洋洋地爬上駕座。我坐上了車,這時十點一刻。葉爾莫萊居然不跟我告別,去打他的狗華列特卡了。非落非扯動韁繩,尖著嗓子喊起馬來:“嘿,你們這些小東西!”他的兩個弟弟從左右跑過來,打著副馬的肚子,我們就啟程了,轉出門外,走上街道。那匹粗毛馬想回去了,不過非落非打它幾鞭,開導了它,然後我們就出了村莊,走上繁茂的榛樹叢林中間平坦的道路上了。

夜色迷人,是非常適宜趕路的時候。風有時在叢林裏發出聲音,搖曳著樹枝,有時完全靜止了;天空中某些地方有靜止不動的、銀色的雲;月亮懸掛在天空,皎皎地照明了四周。我舒展身子,躺在幹草上,正準備打瞌睡……但是想起了那個“不大順當的地方”,清醒了一會。

“喂,非落非,距離淺灘還遠嗎?”

“淺灘嗎?大約8俄裏光景。”

“8俄裏,”我想,“沒有一個鍾頭走不到。我還能再睡一會兒。”

“非落非,你熟悉路嗎?”我又問。

“當然啦。又不是第一次走……”

他接著又說了些什麼話,但是我已經聽不清了……我睡著了。

我很快醒了,不是我自己要恰好睡一小時(這是常有的情形),是因為聽到我耳朵底下的一種雖然輕微卻很奇怪的汩汩聲和潺潺聲。我抬頭來。……

非常奇怪!我依然躺在馬車裏,但是馬車的周圍,離開馬車邊緣大約半阿爾申高的地方,有一片水映著月光,起著細碎、清晰而顫抖的小水波。我向前麵一看:非落非像偶像一般低頭彎腰的坐在駕車台上;再往前,在潺潺的流水上麵,是彎曲的軛木、馬的頭和背脊。一切都靜止不動,鴉雀無聲,好像在魔法的國土中,在神奇的夢中。……發生什麼事了?我從車篷底下向後麵看了一下——原來我們正在河中央……河岸距離我們約有30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