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希格雷縣的哈姆雷特(3 / 3)

他垂下頭,摘掉帽子。

“終於我回到了祖國,”他用疲倦的聲音繼續說,“來到了莫斯科,在莫斯科,我改變了很多,在國外我很少說話,可是到了這裏,忽然高談闊論起來,同時也變的自以為是了。碰到一些謙虛的人,他們很高看我;她們都很樂意聽我講話。但是我不善於保持我的聲望。有一天早晨,說出對我不利的話(誰造出來的,我不知道,一定是某一個男性的老處女——這種老處女在莫斯科多得很),發生之後,就像草莓一樣生芽抽須。我被糾纏住了,但是我很想擺脫這些糾纏,可是不行。……我就離開了。從這上麵可以看出我是一個荒謬的人,我應該靜靜地等候這襲擊過去,像等生病康複一樣,那麼以前的人會重新歡迎我,她們會照樣聽我講話。……但不幸的就在這裏:我並不是無所不能的人。您知道,我的良心忽然驚醒了,我覺得不好意思再饒舌,絮絮不休地饒舌、饒舌——昨天在阿爾巴特,今天在特盧罷,明天在西夫則維·符拉瑞克,講一樣的話。……但是他們想聽我又如何呢?請看這方麵的真正的戰士:他們對於這個滿不在乎,相反地,他們願意這樣活著;有的人二十年靠舌頭吃飯,講的都是一樣的。……這就是自信心和自尊心!我也有這種自尊心,直到現在都有這樣的心裏。……但是壞就壞在這裏:因為我,再重複一遍,並不是無所不能的人,我停留在中庸之道上;上蒼應該賦予我更多的自尊心,或者一點也不給我。但是在最初的時期,我的確無路可走;加之生活在國外,我的財產用完了,而要我娶一個年紀還輕而身體已經像果子凍一般鬆軟了的商家女,我又不甘心——我就躲到自己的村子裏去。”接著我的鄰人不拿正眼看我,繼續說:“關於鄉村生活的第一印象、自然界的美、孤寂生活的幽靜的魅力等,我就不多說了。”

“行,行。”我回答。

“況且,”談話者接著說,“這些都是無聊的,至少我所接觸到的都是這樣。我在鄉村裏很寂寞,就像一隻被圈養的小狗;雖然,老實說,我春天第一次在回去的路上經過熟悉的白樺樹的時候,我的頭眩暈了,我的心由於一種莫名的興奮而怦怦地跳了。但是這種莫名的興奮,您知道,是不會成為現實的;相反地,卻實現另外一種情形,例如:獸疫啦,欠租啦,拍賣啦,等等這些東西。在總管雅可夫幫助下,一天一天地勉強混日子。這總管是接替前管家的,到後來就變成跟前者類似的掠奪者,外加用他那塗柏油的長筒靴的氣味來破壞我的安靜生活。有一次我想起認識的一家鄰居——一個退職陸軍上校的夫人和兩個女兒,便讓人套馬車,去看望這家人。這是特殊的一天,因為過了六個月,我就娶了這家夫人的第二個女兒!……”

講話的人低下了頭,把雙手放在頭上。

“不過,”他熱心地接著說,“我不願意讓您對我死去的太太有壞的看法。決不可以!她是個極高尚、極善良的人,一個慈愛的、能忍受一切犧牲的人。就算這樣,我要在我們兩個之間說老實話,要是我沒有遭逢到喪妻的不幸,我今天也許不會跟您談話了,因為我家的庫屋裏的梁木至今還在,我曾多次準備懸梁自盡呢!”

“有些梨子,”他稍稍沉默一會之後繼續說,“要放在地窖裏一段時間,味道才會更甜美,我的已故的妻子看來也是屬於這一類造物的。隻有到了現在,我才能為她說句完全公道的話。隻有到了現在,譬如說,我回想起結婚前我們兩個一起度過的幾個黃昏,沒有一點難過的意思,反而使我感動得想掉眼淚。她們的家境並不富裕,她們的房子很老式,是木造的,但是很舒適,房子坐落在山上,在一個花園和一個草木叢生的院子之間。山下麵有一條河,通過茂密的樹葉,隱約地望得見河水。屋子裏的涼台可以通向花園,涼台前麵有一個開滿五顏六色薔薇花的花壇;花壇的兩端長著相思樹,還沒有長成形的時候我的妻子就把它們繞成螺旋形。在遠一點的地方,在荒蕪了的野生的樹莓叢中,有一個亭子。這亭子的內部經過認真的粉刷,但是外貌看起來一樣陳舊,使人看了心裏怪不舒服的。涼台上有一扇玻璃門通到客廳裏。在客廳裏,總能看到很奇特的現象:屋角裏都砌著磚火爐;右麵有一架蹩腳鋼琴,上麵擺放著些手抄的樂譜,一張長沙發上罩著不是很新白花紋淺藍色沙發緞,一張圓桌,兩個玻璃櫥,圓桌上擺放著葉卡捷琳娜時代的瓷器玩具和琉璃玩具,牆上掛著一幅著名的肖像畫,上麵畫著一個淡黃發少女,胸前抱著一隻鴿子,眼睛注視上方;桌子上放著插著新鮮的薔薇花的花瓶。……您瞧,我說得夠詳細吧。就在這客廳裏,在這涼台上,表演著我的戀愛的一切悲喜劇。這女鄰居是個很厲害的女人,說話聲音很嚇人,是一個強橫的潑婦。兩個女兒之中一個名叫薇拉,跟別的小姐沒什麼兩樣;另一個名叫索菲亞。我愛上了索菲亞。姊妹倆住一個臥室,這裏放著兩張純潔的木床,有黃顏色的紀念冊,有木犀草,有畫得很拙劣的、男女朋友的鋼筆肖像畫(其中有一個紳士的肖像很顯眼,他臉上的表情很豐富,畫上的簽字也很有力度,別人對他青年時代期望很高,但是結果跟我們大家一樣——一事無成),還有歌德和席勒的肖像,德文書,幹枯了的花冠以及其他留作紀念的東西。這個房間我很少能進去,也不喜歡進去,不知道什麼原因房間裏使我透不過氣。還有——真奇怪!當我背著索菲亞坐的時候,覺得她最可愛,或者,當我在涼台上,特別是傍晚,思念她或是幻想她的時候,這個時候覺得可愛。那時候我望望晚霞,望望樹木,望望已經黑暗但是還清楚地映射在薔薇色天空中的細碎的綠葉。在客廳裏,鋼琴旁邊,坐著索菲亞,她正在不停地彈奏貝多芬作品中她所喜歡的充滿熱情和沉思的一個樂章;索菲亞的母親坐在長沙發上安穩地打鼾;在夕陽照射下的餐室裏,薇拉忙著準備茶;茶炊發出奇妙的噝噝聲,就像有什麼喜事;脆餅折斷的時候發出愉快的爆裂聲,勺子碰著茶杯的時候發出叮叮的聲音;金絲雀忙碌地轉了一天,突然不叫了,隻是偶爾啾啾地叫幾聲,就像有什麼要求一樣;從透徹的輕柔的雲層中不時掉下幾點疏落落的雨滴來。……我坐著,坐著,聽著,聽著,望著,我的胸襟開朗起來,就像自己又在戀愛了。在這時候,就在這樣的黃昏的影響之下,我向老太婆提出娶她女兒的請求,兩個月後我結婚了。我似乎覺得我是愛她的。……到現在這個時候,應該知道了,現在我也無法知道我到底愛不愛索菲亞。她是一個善良、聰明而不善言語的人,她有一顆溫暖的心。但是天才知道是什麼原因,是為了久居鄉村的緣故還是另有緣故,在她的心底上(倘使心有底的話)有一個無法治愈的傷口,這個傷口沒有辦法醫好,這是一個沒有緣由的創傷。關於這個創傷的存在,我當然是在結婚之後才猜測到的。我為它費盡心機都沒有用!我在童年時代養過一隻黃雀,有一次被貓抓住了,最終被救了出來,治好了傷,可是黃雀再不能像以前那樣健康了。不再活潑,不再給人示範唱歌,萬分憔悴。……結果,有一天半夜裏,一隻大老鼠鑽進了它沒有關上的籠子裏,咬掉了它的嘴,它這才決心死了。我的妻子好像也被一隻什麼樣的貓抓住一樣,她也悶悶不樂起來,憔悴起來,像我那不幸的黃雀一樣。有時她自己也想振作一下,在新鮮空氣中、陽光底下、自由天地裏振奮起來;她嚐試一下,又萎縮了。她是愛我的,她曾經好幾次向我保證,她沒有別的願望了——呸,見鬼!她的眼光黯然失色了。我想,也許過去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就調查,但是一無所獲。好,現在請您幫我分析一下:如果有無所不能的人,大概會聳一聳肩膀,歎兩口氣,一如既往的生活;可是我,因為我是一個普通人,就會想到懸梁。我的妻子深深地沉浸在老處女的一切愛好中——愛好貝多芬、夜遊、木犀草、和朋友們通信、紀念冊等——因而對別的生活方式,特別是對於主婦的生活,她不管怎麼都也不能習慣;然而,一個成家的女人莫名煩惱,每天晚上唱《你不要在黎明時候喚醒她》,實在是可笑的。”

“於是,我們就這樣生活了三年。第四年索菲亞由於難產而死了,而且——真奇怪——我仿佛早就有預感,她是不可能賞給我一個女兒或兒子,給大地帶來一個新居民的。我記得她殯葬時候的情景。那時候是春天。我們教區的禮拜堂很小,而且很舊,聖幛發黑了,牆壁上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磚地也有幾處破損了,每一個唱詩班席位上都供著一個大聖像。棺材抬進來了,它被安放在聖幛正門前麵正中央的地方,蓋棺上罩著破舊的布,周圍擺著三個蠟燭台。儀式開始了,一個衰老的教堂執事後麵拖著一個小小的發辮,腰間係著一條綠色的腰帶,在讀經台前悲哀地誦讀經文;神甫年紀很大了,相貌和善,眼睛眯眯的,穿著黃色花紋的紫色法衣,兼任著助祭的職務作祈禱。在打開的窗子裏,長滿白樺的新鮮的嫩葉在風中擺動著,發出簌簌的聲音;草的香氣飄進屋裏;像蠟燭的紅色的火焰在明麗的春光中變成淡白色了;禮拜堂裏到處聽到麻雀的嘰喳嘰喳聲,有時從屋頂下麵飛進一隻燕子來,發出響亮的叫聲。在金粉似的太陽光裏,幾個農人的淡褐色的頭敏捷地一起一伏,正在全神貫注地為死者祈禱;淡藍色的煙從香爐裏噴出來。我看看我妻子沒有生氣的臉。……我的天!就是死,就是死神親自來到,也幫不了她,不能醫好她的創傷,慣有的一副病態的、膽怯的、不露聲色的表情——她仿佛到了棺材裏也還不自在。……我滿心悲慟。她是一個心地很善良的人,可是為她自己著想,還是死了的好!”

講話的人滿臉發紅,眼睛沒有一點光亮。

“終於,”他又繼續講起來,“我擺脫了我妻子死後帶給我的頹喪,我就打算從事業中得到安慰。我在省城裏就了職。但是在官家機關的大房間裏,我覺得頭痛得厲害,視力也下降了,正好也由於別的事情……我不幹了。我想到莫斯科去一趟,可是第一,錢不夠用;第二……我已經對您說過,我是與世無爭了。這與世無爭可說是太突然了,也可說是早就有這想法。在精神上,我早已與世無爭了,可是我的頭還是高昂著。我認為我的思想單純,是受了鄉村生活和不幸事件的影響而來的。……在另一方麵,我早就注意到:幾乎我所有鄰居,年輕的和年老的,起初由於我有學問、出過國以及我有教養的其他優點而感到惶恐,現在完全看慣了,竟開始對我粗暴或者輕率起來,不再愛聽我的議論,對我說話也不再用敬語了。我還忘記告訴您:在我結婚後的第一年中,因為寂寞,我曾經嚐試寫作,還把一篇文章寄給了一個雜誌社,要是我記得沒錯,那是一部中篇小說;但是過了一段時間,收到編輯部一封彬彬有禮的信,信裏有一段話這樣說的:我的智慧是肯定的,但是缺乏天才,而在文學中需要的就是天才。還有,我聽人家說,一個善良的莫斯科青年人,在省長的晚會上順便批評了我,說我是一個才能枯竭而毫無價值的人。但是我多半自發的蒙蔽性還是繼續存在著,因此,您知道,我不願意給自己‘打耳光’。終於有一天早晨,我終於清醒了。事情是這樣的:縣警察局長來到我家,他想讓我注意我沒有能力修理的一座坍損的橋。這個寬宏大量的秩序監督者用一塊鱘魚幹充當下酒菜,同時用長輩的口吻責備我的疏忽,然而也體諒我的境遇,勸我隻要叫農人們堆些糞料上去就行了;說完他就吸起煙來,一邊談論馬上要舉行的選舉。那時候,有一個叫做奧爾巴薩諾夫的人很想得到省貴族長這個榮譽稱號。他是一個愛說大話的人,外加又是一個貪汙分子。況且他在財富上和聲望都不突出。我發表了關於他的意見,而且說得很不客氣。說實話,我看不起這位奧爾巴薩諾夫先生。縣警察局長看了看我,親切地拍拍我的肩膀,和氣地說:‘喂,華西裏·華西裏葉維奇,我和您是沒有資格議論這種人的?……本分些吧。”得了吧,’我生氣的反問,‘我和奧爾巴薩諾夫先生之間有什麼不一樣呀?’警察局長停止了吸煙,睜大了眼睛,突然大笑起來。‘哈,這人真滑稽,’把眼淚都笑出來了說,‘說出這樣的話來……啊!怎麼啦?’直到他走的時候,他還在嘲笑我,偶爾用胳膊碰我身體,直接叫我名字。他終於去了。這是我所缺少的最後一滴,我的杯子滿得要溢出來了。我在房間走了幾個來回,在鏡子麵前停下來,長時間看著自己的狼狽臉,吐出舌頭,無耐的搖搖頭。我眼睛上的淚落下來了,我清楚地看到,比在鏡子裏看自己的臉更清楚地看到,我是一個多麼普通、平凡的人!”

講話的人沉默了一會。

“在伏爾泰的一出悲劇裏,”他頹喪地接著說,“有一個貴族因為達到了不幸的極點而感到歡喜。在我的命運中雖然沒有一點悲劇性的事件,但說實在話,我有過這一類心情。我感到了冷酷絕望中的毒辣的狂喜。我曾經整個早晨從容不迫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詛咒自己的出生時日,這時候感到多麼美好,我還不能馬上停止奮鬥。而實際上,請您想想,貧窮把我困住在我所痛恨的鄉村裏了;產業、職務、文學——都不來纏著我;我避免和地主們來往,不想讀書了;至於那些抖動著鬈發而熱狂地絮聒著‘生命’這個字眼、身體水腫而精神異常敏感的小姐們,自從我不在饒舌,她們對我一點也不感興趣了;我不想獨來獨往。……我就開始,您知道幹什麼嗎?我就開始到處串門。我好像醉心於自輕自賤似的,故意去招致各種瑣碎的屈辱。食桌上仆人送菜的時候漏掉我,人們冷淡、傲慢地對待我,忽略我;他們不跟我一起談話,於是我往往就故意在屋角裏向一個極愚蠢的饒舌家點頭哈腰,這種饒舌家當我在莫斯科的時候是很高興吻我腳上的灰塵和大衣的邊緣的。……我竟不願意想起我正在委身於諷刺的痛苦的快感中。……算了吧,在孤獨中還談什麼諷刺!瞧,我就是這樣地一直生活到現在……”

“這像什麼樣子,”鄰室裏康塔格留興先生的瞌睡懵懂的聲音不滿意地說,“哪一個傻瓜半夜裏在談話?”

講話的人快速地鑽進被窩裏,害怕地探出頭來望著,舉起一根手指來警告我。

“噓……噓……”他小聲說,接著,就像是向康塔格留興說話的方向賠不是,恭敬地說:“知道了,知道了,對不起……”接著小聲說:“應該讓他睡覺,休息能讓他恢複體力,那麼,至少明天吃起東西來,跟以前一樣地滿意。我們不能打擾他。況且我所要談的,已經都說過了,您大概也想睡了,祝你晚安。”

講話的人快速地轉過臉去,把頭埋在枕頭裏了。

“請問貴姓?”我問。

他快速地抬起頭來。

“不,別這樣,”他打斷了我的話,“請您不要問我叫什麼,也不要向別人打聽。就當我是一個無名的人吧。況且我是一個平凡的人,所以也就不配有獨特的姓名。……但是如果您一定要給我一個稱呼,就叫希格雷縣的哈姆雷特吧。無論是哪,都有這樣的哈姆雷特,……再見吧。”

他睡覺去了。第二天天一亮,他已經不在屋子裏了。他在黎明之前就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