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且爾托潑哈諾夫和聶道比斯金(1 / 3)

夏天,有一個炎熱的中午,我坐了馬車打獵回來,葉爾莫萊靠著我旁邊打瞌睡。睡著的狗都像死了似的躺在我們腳邊,跟著車子幌悠。馬車夫頻頻地用鞭子驅趕馬身上的牛虻。白茫茫的土煙像輕雲一般在車子後麵飛揚。我們開進了森林。路況很差,車輪常常碰著灌木。葉爾莫萊抖擻一下,向周圍探試。……“噯!”他說,“這裏很可能有鬆雞。我們下車吧。”我們停了車,走到雜亂的地方。我的狗嚇壞了一窩鳥。我開了一槍,正要重新上膛,忽然旁邊發出很大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個騎馬的人扒開樹枝,向我走來。“請問,”他用無禮的聲音說,“您怎麼可以在這裏打獵,先生?”這不相識的人語速特別快,斷斷續續的,而且帶口音。我看了看他,我以前沒有見過這樣的人。親愛的讀者,請想像一個個頭矮小的人,頭發淡黃色,長著一個酒糟鼻和極長的火紅色髭須。一頂深紅色呢頂子的尖頭波斯帽戴在頭頂上,帽簷蓋到眉毛邊。他身著一件破舊的黃色短上衣,肩上有黑色棉天鵝絨的彈藥袋,衣縫裏到處鑲著褪色的銀帶;他肩上挎有一個號角,腰帶上佩有短劍。一匹瘦弱的、鼻子凸出的栗毛馬在他身子底下玩命似的奔跑著;兩隻瘦削的彎腳波爾紮亞獵狗也在馬蹄旁邊溜達。這個騎馬人的麵貌、眼光、聲音、每一個動作,全部都展示出狂妄的勇敢和從沒見過的傲慢;他那雙淡藍色的、憂鬱的眼睛像醉漢一樣東轉西晃;他看著天,鼓起兩頰,鼻子裏發鼾、渾身震顫著,仿佛威勢過盛似的——好像一隻吐綬雞。他又問了一遍。

“我不知道此處是禁止打獵的。”我回答。

“先生,”他接著說,“您是在我的地盤上啊。”

“好,我馬上就走。”

“對不起,”他說,“您是貴族嗎?”

我說出了我的姓名。

“噢,請您打獵吧。我本人也是貴族,很樂意為貴族效勞。……我叫邦捷列·且爾托潑哈諾夫。”

他躬著身子,呼叫一聲,在馬的頸部上抽一鞭。馬搖著頭,用後腳一蹬,衝向一旁,踩著一隻狗的腳。那隻狗尖聲地叫嗥起來,且爾托潑哈諾夫生氣了,嘴裏嘟囔著,揮手在馬的兩耳中間的頭上打了一下,一躍而下地跳到地上,察看一下狗的腳,在傷口上吐些口水,在狗肚子上踢了一腳,命令它不要叫,接著抓住馬的鬃毛,把一隻腳伸入馬鐙裏。那匹馬抬著頭,豎起尾巴,側著身子衝進叢林裏去。他一隻腳一跳一跳地跟著它走,好不容易終於坐上了鞍子,不停地揮著皮鞭,吹著號角,馳騁而去了。我好奇於且爾托潑哈諾夫突如其來的出現,在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忽然一個年約40歲的、身材魁梧的人騎著一匹小黑馬,根本沒有動靜地從叢林裏走出來。他站定了,從頭上摘掉綠色的皮帽子,用輕柔的聲音問我:是否看見一個騎栗毛馬的人?我回答他說,是的。

“這位先生往哪個方向去的呢?”他用同樣的聲音接著問,並不戴上帽子。

“往這邊。”

“多謝您啦。”

他用嘴唇發出嘖嘖的聲響,兩隻腳在馬肚子上踢打,跨著碎步嘚嘚地走向我所指示的方向去了。我看著他,直到他的出角的帽子消失在樹枝後麵為止。這個新來的陌生人在外表上一點也不像他前麵的那個人。他的臉碩大無比,表現出羞澀、和善而內斂的神情。鼻子也很寬大,上麵全是青筋,表明他比較不安分。他的頭上,前麵已經謝頂,後麵簇著幾縷淡褐色發卷。一雙小眼睛好像是用蘆葦葉子切出來似的,可愛迷人。紅潤的嘴唇甜蜜地微笑。他上身是一件有硬領和銅紐扣的常禮服,這衣服雖然穿很長時間了,但是很潔淨;他的呢褲子吊得很高;在長筒靴的黃貼邊上麵露出肥胖的小腿肚。

“這個人你認識嗎?”我問葉爾莫萊。

“這個?是吉洪·伊凡內奇·聶道比斯金,住在且爾托潑哈諾夫家裏的。”

“怎麼,他是什麼人嗎?”

“沒有什麼錢,可是且爾托潑哈諾夫也是一個窮光蛋。”

“那麼他為什麼要住在他那裏呢?”

“他們是好朋友,兩個人無論到哪兒都在一起。……真是穿連襠褲的……”

我們走出了叢林。突然我們旁邊有兩隻共恰亞獵狗撕打起來,一隻肥壯的雪兔跳進了已經長得很高的燕麥田裏。幾隻共恰亞獵狗和波爾紮亞獵狗隨同它從樹林裏躥出來,且爾托潑哈諾夫自己在狗的後麵衝將出來。他不吱聲,不向狗發號令要那些狗去追捕;他氣喘籲籲的,累得快要斷氣了;他那張開的嘴巴裏有時發出些斷斷續續的、毫無意義的響動來;他發狂地奔馳著,沒命地用皮鞭抽打那匹不幸的馬。波爾紮亞獵狗追上了那隻雪兔……雪兔停頓了一下,迅速地向後轉,跑到葉爾莫萊麵前,鑽進樹叢裏去了。……波爾紮亞獵狗和它錯過了。“快——跑,快——跑!”失神的獵人語無倫次地用力叫喊,“老兄,幫個忙!”葉爾莫萊開了一槍。……受傷的雪兔趴在平坦而幹燥的草上,縱身一跳,在襲擊過來的獵狗的牙齒裏淒慘地叫號起來。共恰亞獵狗立刻都跑攏來了。

且爾托潑哈諾夫縱身跳下馬來,揮動短劍,快速跑到狗旁邊,怒氣衝衝地嘟囔著,攫取了被它們搶占的兔子,然後抽搐著整個臉,把短劍捅入兔子的脖子裏,直到隻露劍柄為止……插進之後,就咯咯地大嚷起來。吉洪·伊凡內奇在樹林邊上出現了。“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且爾托潑哈諾夫又叫一次。……“咯咯咯咯。”他的同伴泰然處之地附和著。

“夏天不適合打獵的。”我指著被毀壞的燕麥對且爾托潑哈諾夫說。

“這是我的田。”且爾托潑哈諾夫著急地回答。

他割下兔子的腳,把胴體掛在馬背皮帶上了,把腳分給狗吃了。

“朋友,我用盡你的彈藥了。”他根據打獵的規矩對葉爾莫萊說,“還有您,先生,”他又用那種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對我說,“也多謝了。”

他騎著馬。

“請教……我忘記了……您如何稱呼?”

我報上了我的姓名。

“我能和您相識,非常高興。倘有機會,歡迎您到我家來作客。……”接著他又生氣地說:“那個福姆卡到哪裏去了,吉洪·伊凡內奇?追捕雪兔的時候他去哪了。”

“他騎的馬歸西了。”吉洪·伊凡內奇微笑著回答。

“歸西了?奧爾巴桑歸西了?嘿,呸!……他在哪裏,在哪裏?”

“在那邊,林子後麵。”

且爾托潑哈諾夫用皮鞭打一下馬的肋幫子,撫袖而去。吉洪·伊凡內奇向我鞠了兩次躬——一次為他自己,一次為他的同伴,然後又跨著小步子,慢慢地走進樹林裏去了。

這兩位先生極大地引起了我的興趣。……這兩個稟性完全不同的人堅不可摧的友誼是憑什麼建立起來的呢?我就開始探訪。我所探得的情形如下。

邦捷列·葉列美奇·且爾托潑哈諾夫是附近一帶鼎鼎大名的一個不可一世的人,頭等的目空一切的魯莽漢。他在軍隊裏的時間不長,因為發生“不快事件”,就以那時人們所謂“母雞不是鳥”的官銜的名義退了職。他出身於一家豪門,他的祖先們生活條件好,根據草原居民的習俗,這就是說,所有的客人都一視同仁,請他們開懷暢飲,分發給客人的馬車夫每三匹馬一俄石的燕麥,家裏養著樂師、歌手、幫閑和寵物,在節慶日款待眾人喝葡萄酒和麥酒,一到冬天用自己的馬又帶沉重的大馬車到莫斯科去。有時卻很長時間沒有收入,靠家禽來糊口。邦捷列·葉列美奇的父親名下的家產,已經所剩無幾了;到他手裏又被盡情地花銷一番,他臨終,留給他惟一的兒子邦捷列的,隻是已經抵押出的貝鬆諾伏村和35個男農奴、76個女農奴,還有科洛勃羅道伐荒原上14.25俄畝荒墾的土地,不過在史書記載中並沒有發現關於這土地的任何契紙。這位先人實在是由非常奇怪的方式而破產的,是“經濟核算”毀滅了他。依據經驗,貴族們不可能依靠商人、市民和類似的他所謂的“強盜”。他在自己的家鄉開創了很多的手藝作坊。“又體麵,又便宜,”他常常讚稱,“這就是經濟核算!”他一直沒有放棄這種致命的態度,正是這種思想使他破產了。然而他因此獲取了這時期的歡樂!他所有創新都被實行了。在種種發明之中,有一次他根據自己的想法製造了一輛龐大的家庭馬車,這輛馬車笨重極了,當時他把整個村莊裏每家的農家馬及其馬的主人們都邀請來,叫他們一起來拖,沒想到它在第一個斜坡上就散架了。葉列美·盧基奇(邦捷列的父親名叫葉列美·盧基奇)吩咐在這斜坡上豎起一個紀念碑,心裏卻一點也沒有後悔。他又曾想開發一個禮拜堂,當然是自主設計。他把所有樹林的木材做為材料,奠定了基礎——大得不得了!竟同省裏的大禮拜堂的基礎一樣。他支好四周,開始搭建圓屋頂,圓屋頂搭建失敗。他再造,圓屋頂屢次未果。他第三次造,圓屋頂第三次失敗了。我的葉列美·盧基奇就冥思苦想:這事情不對勁……一定是有人故意在那裏搗蛋……於是下了命令:鞭打所有的老太婆。該打的人都被鞭打過了,但是圓屋頂還是造不起來。於是他開始依照新思路來替農人改建住屋了,一切都來源於經濟核算。他把每三家農戶按照三角形聚在一起,中央立一根竿子,竿子上安放一隻油漆的椋鳥籠和一麵旗。他基本上每天想出一個新點子來:有時用牛蒡葉來做飯,有時把馬尾毛剪下來給家仆打蒼蠅,有時打算用蕁麻來織布,用蘑菇來喂豬……然而他不僅僅是愛搞經濟改革,又注重他屬下的福利。有一次他在《莫斯科時報》上讀到哈爾科夫的地主赫略克·赫魯表爾斯基的一篇關於農民平時生活中的道德意識的文章,立刻就發出命令:所有的農人必須馬上把哈爾科夫地主的這篇文章熟記於心。農人們把文章讀熟了。主人問他們有沒有懂得這裏麵的含義。管家回答說:“為什麼不懂呢!”就在此刻,他為了維護秩序和便於經濟核算起見,命令把他所有的屬下編起號碼來,以號識人。遇見主人的時候,每個人都要打招呼:“我是第×號!”主人回應:“你去吧!”

但是,無論怎樣地講究秩序和實行經濟核算,葉列美·盧基奇漸漸地陷入了窘迫中。起初他把名上的幾個村子抵押出了,後來又賣掉了;隻有祖居地,就是那個有一所未竣工的禮拜堂的村莊,是由公家來賣的,還好不在葉列美·盧基奇生前——他一定會無法忍受——而在他逝世後兩星期。他幸好還能夠死在自己家裏、自己的床上,有親人圍繞在旁邊,由私人醫生照料著;但是可憐的邦捷列所剩下的隻是一個貝鬆諾伏村。

邦捷列曉得父親臥床消息的時候,已經上任了,正在前述的“不快事件”的高潮上。他年僅19歲。他從小起就沒有離開過家庭,一向由他母親帶大。他母親是一個心地善良但沒有心智的女人,名叫華西裏薩·華西裏葉夫娜,她把他養成了一個寵子和花花公子。她一手包辦他的一切,葉列美·盧基奇專心於他的工作,無暇顧及。有一次他的確也曾親手教育他的兒子,為了他把字母рцы(爾則)讀作了арцы(阿爾則),但是那時葉列美·盧基奇心裏銘記此事,因為他的一隻深愛的狗在樹上撞死了。但是華西裏薩·華西裏葉夫娜對於邦捷列教養的安排,也隻限於一次成功的實踐:她費了力氣替他請到一個老師——阿爾薩斯的一個退職軍人,名叫比爾科普夫的。直到她臨終,她一看見這家庭教師就害怕得要命。她想:“啊,要是他不同意,我就死定!叫我如何是好呢?哪裏能找得到更好家庭教師呢?這一個還是費了很大勁從鄰婦家裏挖來的!”比爾科普夫是一個聰明的人,馬上利用自己地位的關係,整天酗酒,處於迷糊狀態。邦捷列結束了“學科”,就去就職。這時候華西薩·華西裏葉夫娜已經去世。她是在此舉發生之前半年猝死的,她夢見一個身著白衣服的人騎著一隻熊,胸前標著“反基督者”的字樣。葉列美·盧基奇很快也追隨他的妻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