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還不困嗎,為什麼要躺到床上去呢?”
“打擾我有什麼事嗎?”
我不想對我的近人說話。
“我覺得好奇,”略微靜默一會之後,他繼續說,“真幹淨連跳蚤都沒有。這裏沒有的話,都沒有?”
“您對他們很關心。”我說。
“不,對它們沒有同情,不過我喜歡一切事情都按順序去做。”
“瞧,”我想,“他用這種形式的說明。”
鄰人沒有語言了。
“您肯跟我打賭嗎?”他忽然大聲地告訴我。
“輸了怎麼辦?”
我的鄰人讓我體會到快樂了。
“唔……賭什麼?就賭這個,您會把我當成蠢貨的。”
“沒有過這種事?”我吃驚地含糊地說。
“當作鄉下人,當作無知識的人。……誠懇的給我說……”
“還不到和你認識的緣分,”我回答說,“為什麼您能斷定……”
“為什麼!隻聽您說的響聲就可能知道:您這樣隨隨便便地回答我。……但是我和你夢想的不一樣……”
“您聽我給你講……”
“您聽我給你講。第一,我講法國話講得不比您差,說德語你沒有我說的好。第二,我在外國住過三年,柏林在這已經有很長時間了。我研究過黑格爾哲學,先生,歌德的作品我可以背誦了。而且,我曾經長時期戀愛一位德國教授的女兒,有病的小姐嫁給了一個德國教授,是個禿頭,然而人品優秀。可見我和您是同群之鳥,我不是你想的那樣不中用。……我也拚命地反省,我一點也不魯莽。”
我的頭目視前方,加倍注意地看看這個怪人。在寢燈的幽暗的光線中,看清了他的麵貌便很費力。
“喏,您在注視著我,”他整理一下他的睡帽,繼續說,“有可能你在檢討自己:‘怎麼我今天沒有注意到他?’我給你說,為什麼您沒有注意到我,我講話的聲音不大;因為我躲在別人後麵,我在門的後麵,不跟任何人講話;因為聽差長端著盤子我看到了它經過,預先把手臂抬到我的胸部和它一樣子。……這一切都是為什麼呢?有兩個原因:第一,我是窮人,第二,我已經與世無爭了。……您實實在在地給我說,您沒能注意到我吧?”
“遺憾得很,真的沒有……”
“噯,對啦,噯,對啦,”我說話的時候他插了嘴,“我知道的。”
他坐起身來,兩隻臂相錯著;他的睡帽的長長的影子從牆上天花板上映著有個圖案。
“請您說明白,”他突然斜看我一眼,繼續說,“感覺我是一個不正常的人,就是所謂奇人;或者,也許比這更壞,也許您以為我是佯裝怪人吧?”
“我必須再度向您說明,不了解你……”
有一會兒沒有抬起頭。
“我怎麼會和你,跟我素不相識的人,這樣唐突地說起話來呢——天知道,天才會知道!(他歎一口氣。)並不是因為我們的心靈接近啊!咱倆都是好人,也就是利己主義者,我與你沒有太大關聯,我與您也毫無關係。不是嗎?可是我們兩個人都睡不著。……那就聊聊天吧!我現在精神飽滿,對我這是不常見的。您看得出嗎?我是很膽怯的,我膽怯並不是因為我是外地人、貧民老百姓,而因為我是一個自尊心特強的人。可是有的時候,在我使料不及的情況下發生的事情,我膽怯的無影無蹤了,現在正是如此。現在就算我跟達賴喇嘛鹽在一起,我還想跟他討點鼻煙來嗅嗅呢。可是,您現在困了吧?”
“不,相反的,”我連忙回答,“我樂意跟您聊天。”
“您所講的是,把您哄開心更好。……那就讓我告訴您吧,周圍的人都叫我無所不能的人,這就是說,在別人無意間提起我的名字的時候,都這樣叫我。‘我的命運很孤獨。’他們想要侮辱我。……唉,我的天!有誰知道……我所以倒黴,就是因為我沒有跟別人不一樣,除了像我現在跟您說話這樣的唐突以外,跟別人沒什麼兩樣。但是這種唐突是一文不值。這是一種最廉價、最低級的東西。”
他把臉對著我揮了一下手。
“先生!”他大聲說,“我認為,通常隻有無所不能的人才能更好的活著,隻有他們才配活著。有一個人說:Mon verre n’est pas grand,mais je boisdans mort verre.您瞧,”他小聲說了句,“我的法國話說得很好。我認為,就算你頭腦靈活、懂得很多,思維敏捷,知識豐富,適應潮流,但如果你完全沒有自己的思想,有什麼用處呢!這不過為世界增添了一個普通的倉庫罷了,誰能夠從這裏獲得一點滿足呢?不,即使愚笨也好,但必須是你自己的!要有自己的氣息,自己固有的氣息,這是主要的!您不要以為我對這種氣息要求很高。……決不!這樣與眾不同的人多得很。我們周圍到處都是與眾不同的人,除了我所有人都是!”
“說實在的,”他略微沉默了一會之後繼續說,“我在青年時代曾經懷著多麼大的抱負啊!我在出國之前以及回國後的最初一段時期裏,對於我個人懷著多麼高遠的見解!在國外的時候我很小心,總是一個人,我們這種人隻能這樣,可是我們一直思考著,思考著,直到最後,卻把ABC的意思都忘了!”
“無所不能,無所不能!”他無可奈何地搖著頭說。……“別人說我無所不能……但實際上,世界上沒有比我在平凡的了。我的出生大概也是為了模仿別人。……的確!我的生活跟別人沒什麼兩樣,我辛辛苦苦地生活著,我曾經求學,曾經戀愛,直到最後結婚,這好像不是出於我本人的意願,就像是履行一種義務,或者上一門功課——誰能看得清呢!”
他摘下睡帽,順手丟在床裏。
“想聽我過去的生活嗎?”他用斷斷續續地聲音問我,“或者還是把我生活中重要的事情講給您聽聽?”
“好,費心吧。”
“不,我還是把我結婚的事情講給您聽吧。結婚本來是一件大事,是真正人生的開始;在結婚中,像是在照鏡子,能反映出……可是這種比喻太陳腐了。……對不起,我要抽一口煙。”
他從枕頭底下拿出鼻煙匣來,把它打開了,又繼續說,一麵搖晃著這打開的鼻煙盒。
“先生,請您站在我的立場想一想。……請您幫我謀劃謀劃,我能從黑格爾的百科全書中得到什麼樣的,什麼樣的,您倒是說說,得到什麼樣的利益?在這百科全書和俄羅斯生活之間,您倒是講講,有什麼一樣的?它和我們的生活有什麼關係呢?而且不光是這百科全書而已,還有什麼德國哲學……說得過分些,甚至全部科學。”
他在床上跳起來,咬牙切齒小聲喃喃地說:
“唉,原來是這樣!……那你為什麼要出國呢?為什麼不待在家裏,研究你身邊的生活呢?這樣你就可以知道生活的要求和前途,也可以弄清楚你為什麼活著。……可是別那麼想吧,”他又換一種語氣繼續說,仿佛在替自己爭辯而膽怯了,“這種還沒有經任何聖賢寫在書本裏的東西,叫我們如何去研究它呢!我很願意向它——向俄羅斯生活——學習,可是它不開金口。它說,你就這樣來看我吧;可是我沒有這能力:你必須給我做出一個結論,總結一句話。……一句話嗎?它說,就是這麼一句話:你聽聽我們莫斯科人說話吧——跟夜鶯差不多?可是困難就在這裏:他們像庫爾斯克的夜鶯那麼囀著,不像人那樣說話。……於是我再三考慮,我想:‘科學全世界都一樣的,真理也是一樣的。’我就決定到外國去,到異教徒那裏去了。……還能怎麼辦呢?青春和自負迷住了我。您懂嗎,沒有到特定的時候我不希望自己肥胖起來,雖然人家說肥胖是健康的。不過,如果沒有肉吃身體也不會胖的!”
“可是,”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又說,“我好像曾經答應給你講我結婚的故事。請您聽吧。第一,我告訴您,我的妻子已經去世了;第二……第二呢,我覺得我有必要給你講我的青年時代,否則您無法理解。……您困了嗎?”
“不,我不困。”
“那太好了。您聽聽……隔壁房間裏康塔格留興先生打鼾打得多難聽!我的父母並不富裕——我說父母,聽人說,我除了母親之外還有一個父親。我已經不記得他了,據說,他是一個不太聰明的人,鼻子很大,臉上長著雀斑,頭發是火紅色的,用一個鼻孔吸鼻煙;我母親的臥室裏有一張他的照片,穿著紅色的製服,黑色的衣領碰著耳朵,長的特別不好看。我常常被帶到他的照片前去挨鞭打,這時候我母親總是指著他說:‘要是你父親在世,他會打的更重呢。’您可以想像,這對我有多麼大的鼓勵。我是獨子,不,說實在的,我有過一個不中用的兄弟,後腦上生了英國病,不久就痛苦地死去了。……英國病為什麼要傳播到庫爾斯克省的希格雷縣來呢?但是問題不在這裏。母親懷著鄉下女地主的全部熱忱來從事我的教養,她從我生下來就開始教養我,一直到我滿16歲。……您還在聽嗎?”
“當然嘍,繼續講吧。”
“唔,很好,到了我滿16歲的時候,我母親立刻毫不猶豫地攆走了我的法國家庭教師——從涅仁的希臘區來的一個德國人,名叫斐裏波維奇的。我們一起到莫斯科,在大學裏報了名,她就去世了,把我留給我的一個嫡親叔叔照看。這叔叔是一個司法稽查官,名叫可爾登·巴布拉,是僅在希格雷縣一地聞名的人物。我的嫡親叔叔,司法稽查官可爾登·巴布拉,依照慣例霸占了我所有的財產。……但這不是問題。我剛進大學——應該為我母親說句公道話——已經擁有很好的素養,但是我缺乏奇特性在那時候就已經顯露出來了。我的童年時代跟別的孩子是一樣的,我也是愚蠢地、萎靡地長大起來,好像在羽毛褥子裏長大起來一樣,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背誦詩篇,而且消沉起來,以喜歡幻想為口實……幻想什麼呀?——哦,對了,幻想美……還有別的。我在大學裏不走別的路,我立刻加入了學會。那時候和現在不一樣。……可是您可能不懂學會是什麼?我記得席勒在一首詩裏說:
Gef hrlich ist’s den Len zu wecken,
Und schrecklich ist des Tigers Zahn,
Doch das schreckilchste der Schrecken——
Das ist der Mensch in seinem Wahn!
我向您保證:他表達的並不是這個;他要說的是:“Das ist ein‘學會’……in der Stadt Moskau!”
“您認為學會有什麼可怕的情況呢?”我問。
我的鄰人把睡帽拉到鼻子上。
“我認為有什麼可怕的情況?”他叫起來,“是這樣的:學會,是一切創造的毀滅;學會,是社交、女性、生活的醜惡的代用品;學會……唉,等等,讓我告訴你,什麼叫做學會!學會,是懶惰和萎靡的生活的共同情形,並且人們給它起了個合理事業的名義和外形;學會用議論來表達思想,使你習慣於漫無目的的閑談,使你不能一個人做有益的工作,在你身上種下文學的毒蠱,終於蠶食了你靈魂的清新之氣和純潔力量。學會,這是以親情友誼為名義的庸俗和無聊,這是以悲憫為借口的傾軋和誅求的聯合;在學會裏,憑借每個朋友的權利,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把自己肮髒的手指一直插進同伴的內心深處,無論誰的心靈上,都是肮髒的;在學會裏,人們都崇拜說大話的人、自命不凡的才子、少年老人,愛戴庸碌無為而有‘隱秘’思想的詩人;在學會裏,十七歲的年輕小夥子狡獪地、巧妙地談論女人和愛情,可是在女人麵前一聲不響,一本正經的跟她們說話——談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呀!在學會裏盛行著巧言舌辯;在學會裏互相監視不亞於警察官。……啊,學會!你不是學會,你是一個魔法圈,很多正派人在這裏毀滅了!”
“唔,你太誇張了,請允許我指出。”我打斷了他的話
我的鄰人默默地看了我一眼。
“也許是的,隻有天才知道。可是我們這種人隻剩下一件樂事,那就是誇張。於是,我就這樣在莫斯科住了四年。先生,我不知道如何給你講,這一段時光過得多麼快,快得不得了。回想起來,竟使我感到又悲哀又懊惱,往往一起床,就像滑雪一樣……眼睛一眨,已經飛到了山腳下;黃昏到了,於是一個睡眼蒙矓的仆人給你穿上一件緊繃繃的長禮服——你穿好衣服,慢慢地去朋友那裏,抽幾筒煙,喝幾杯淡茶,談談德國哲學、愛情、精神的永遠的光明,還有別的主題。但是在那裏我也碰到過與眾不同的人。有的人不管怎樣摧毀自己,壓迫自己,可仍然保留著自己的本性;隻有我這個不幸的人,像柔軟的蠟一般捏塑自己,我的可憐的本性沒有一點不滿意!那時候21歲了。我接受了我的繼承產,或者,準確地說,接受了我叔叔認為該留給我的那部分,我把全部世襲領地托付給以膠的家仆華西裏·庫德略舍夫照管了,便出國去,到了柏林。我在外國,我跟您說過了,住了三年。又有什麼用呢?在那邊,在外國,我還是能像以前那樣。首先,自不必說,我對於歐洲本身,對於歐洲的生活,一點也沒有理解;我不過是在當地聽德國教授講課和讀德國書罷了,不一樣的就是這一點。我的生活很孤獨,像修道士那樣沒什麼兩樣;我和幾個退職的俄羅斯陸軍中尉們混在一起,這些人像我一樣為學不到東西而苦悶,然而理解力不強,不會說話;我又認識了幾個從奔薩和其他豐腴的省份裏來的愚鈍的家族;有時我去喝點咖啡,有時讀讀雜誌,晚上去看看戲。我和當地人沒什麼兩樣,跟他們談話我很緊張,他們也從業不找我,除了兩三個糾纏不清的猶太籍的騙子,他們時常來我這,向我借錢,利用der Russe容易受騙的弱點。最後,不經意間我去了我一個教授家裏。事情是這樣的:我到他那裏去聽講報告,但是他留我參加他家的晚會。這教授有兩個女兒,年紀都在27歲左右,個子不高——天曉得——鼻子那麼魁偉,頭發卷曲,眼睛淡藍色,紅潤潤的手,淡白色的指甲。一個名叫林亨,另一個名叫明亨。以後我就經常去他們家。我必須告訴您:教授很聰明,可是好像有些頹唐,他特別會講課,但是在家裏談話發音不清,而且老是把眼鏡戴在額上;他是個有豐富知識的人。……後來發生什麼呢?忽然我像是愛上了林亨,這種感覺整整持續了六個月。我們很少說話,老是對著她看;我朗誦好作品給她聽,無意間握她的手,晚上一起看月亮、天空。而且她煮咖啡煮得特別棒!……這樣看來,還等待什麼呢?隻是有一點弄得我很窘:在所謂不可名狀的幸福的瞬間,不知為什麼,我的心窩裏卻不是滋味,我的胃裏通過一陣苦悶而寒冷的戰栗。我終於接受不了這種幸福,離開了。繼續在國外生活了兩年。我到過意大利,曾經在羅馬的《基督變容》麵前站一會,又在佛羅倫薩的‘維納斯’麵前呆過一會。我突然特別興奮,就像著了魔一般。晚上我做做詩,而且開始寫起日記來。總之,那時候我跟別人的生活一樣。可是您瞧,做奇人是多麼容易。譬如我不懂繪畫和雕塑。……這一點我照理可以堂皇地說……可是,不,那怎麼可以!還是得找個向導,跑去看看壁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