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希格雷縣的哈姆雷特(1 / 3)

我在有一次旅行中,受到富裕地主兼獵人亞曆山大·米海勒奇·格×××的宴會的款待。他的村莊離開我當時所住的小村約5公裏。我穿了燕尾服——我勸你們便是出去打獵也非穿這件衣服不可到亞曆山大·米海勒奇家去了。宴會約定在六點鍾。我五點鍾到時,已經有非常多穿製服、便服和其他難以定名的各樣服裝的貴族先到了。主人熱情地迎接我,但是立刻又跑進餐室管理員的房間裏去了。他正在等候一個顯貴的大人物,心情有些激動——這興奮對於他的獨立的社會地位和富裕是完全不相稱的。亞曆山大·米海勒奇沒有結過婚,不喜歡女人。到他家裏的人都是單身者。他的生活很廣闊,他大規模地建築並裝修祖傳的大廈,每年向莫斯科定購約15000盧布的酒,受到普通人的極大的尊敬。亞曆山大·米海勒奇在很早以前就退職,並沒有獲得任何光榮頭銜。……那麼,什麼情況使得他要強請這位顯貴光臨,並且在盛宴的這天從清早起就激動呢?這正如我所認識的一位司法稽查官所說的話,別人問他拿不拿甘願送他的賄賂時他回答說:不明而知。

我同主人分開之後,就在各個房間裏走來走去。差不多全部客人都是我素不相識的,有20來個人已經坐在紙牌桌旁了。在這些樸烈費蘭斯的愛好者之中,有兩個軍人,長相高貴而略帶虛弱;有幾個文官,係著又緊又高的領帶,長著隻有果斷而本分的人才有的下垂的染色髭須(這些安分守己的人修理紙牌時神氣十足,並不轉動頭而隻是側目斜視著走近來的人);有五六個縣城官員,肚子圓肥,兩手臃腫而多汗,兩隻腳安分守己地一動也不動。(這些先生們用柔和的聲音說話,溫和地向各方麵微笑,把紙牌拿得緊靠著胸衣,出王牌的時候不敲打桌子,反之,用波浪的動作把紙牌飛送到綠色桌麵上,收取贏牌的時候發出輕微而極其彬彬有禮的聲響。)其他的貴族有的坐在長沙發裏,有的一群一群地擠在門口或窗邊;有一個年紀已經不小而外貌像女人的地主,站在屋角裏,打著哆嗦,臉紅著,忸怩不安地在腰際撚弄他表上的飾物,雖然並沒有人去注意他;還有幾個先生,穿著莫斯科裁縫(上等裁縫技師)非爾斯·克留興所做的圓形燕尾服和格子紋褲子,肆無忌憚而興高采烈地在那裏議長論短,同時隨便地轉動他們的肥潤而光禿的後腦;有一個20歲光景的、眼睛很近視的、頭發淡黃色的青年,從頭到腳渾身穿著黑衣服,樣子顯示很羞怯,但是在那裏刻薄地微笑著。……

我慢慢地覺得有些寂寞起來,忽然有一個名叫伏伊尼春的人來招待我了。這是一個沒有畢業的青年學生,住在亞曆山大·米海勒奇家裏,算是一個……究竟算是什麼,很難說了。他打搶打得很好,又擅長訓練狗。我還是在莫斯科的時候認識他的。他屬於這樣的一種青年:這種青年深沉在每一次考試的時候都“裝木頭人”,這就是說,對於教授的問話絕不回答一個字。為求音節的漂亮,人們又稱這些先生們為“巴鏗巴爾季斯特”。(您可以想見,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事情是這樣的:比如叫到伏伊尼春的名字——伏伊尼春在這以前挺直了身子靜止不動地坐在自己的位子裏,從頭到腳直淌著熱汗,眼睛緩緩地卻又無意識地向周圍張望——他就站起身來,急忙把製服的紐扣扣好,側著身子走到考試桌旁邊。“請拿一個考簽。”教授和藹地對他說。伏伊尼春伸出手去,手指戰戰兢兢地碰到了那堆考簽。“請不要亂選。”有一個外來參加監考而很容易激動的小老頭——別係的教授——突然憎恨起這個不幸的巴鏗巴爾季斯特來,用抖動的聲音這樣說。伏伊尼春隻得順從自己的命運,拿了一個考簽,把號碼給教授看過,走過去坐在窗子旁邊了,等待他前麵的一個學生回答好自己的問題。伏伊尼春坐在窗子旁邊,眼睛直盯著考簽,至多隻是像剛才那樣緩緩向四周望望,然而身體一動也不動。可是他前麵的那個學生回答完了,教授們按照他的才能對他說“好,你走吧”,或者竟是“很好,好極了”。於是叫伏伊尼春了。伏伊尼春站起身來,用堅定的步調走近桌子旁邊。“把你的考簽念一遍。”教授對他說。伏伊尼春雙手把考簽捧到鼻子邊,緩緩地念了,緩緩地掛下手去。“現在請你回答吧。”那教授懶散地說,同時把身體向後仰,把兩手交叉在胸前了。死一般的寂靜支配了這考場。“你怎麼啦?”伏伊尼春不張口。外來參加的小老頭焦灼起來了。“多少講一點兒呀!”我的伏伊尼春一聲不吭,仿佛已經麻痹了。他的剃光的後腦一動不動地矗立著,在那裏迎接全班同學好奇的目光。外來參加的小老頭的眼睛差不多跳了出來,他對伏伊尼春恨極了。“這可奇怪了,”另一個監考人說,“你為什麼像啞了一樣站著?你是不是回答不出?回答不出就照實說啊。”“請讓我另外拿一個考簽。”這不走運人用低沉的聲音說。教授們互相看看。“好,你拿吧。”主考人揮一揮手回答他。伏伊尼春重新拿一個考簽,重新走到窗口,重新回到桌子邊,重新一聲不響,仿佛死人一般。外來參加的小老頭恨不得把他生生地吞了下去。結果他們把他趕走了,打了個零分。你以為現在他至少總得走出去了吧?沒有這回事!他來到自己的座位裏,照樣靜止不動地坐著,直到考試結束,走出去的時候叫著:“唉,受罪!真倒黴!”這一天就整日在莫斯科街上彷徨,有時抓住了頭發,悲哀地詛咒自己的愚昧不幸。書本他當然碰都不去碰它,第二天上午再重複同樣的情況。

就是這個伏伊尼春來招呼我了。我同他說了一會關於莫斯科和關於打獵的話。

他忽然低聲對我說:“您要不要我介紹您認識此地最愛說笑話的一個人?”

“好,費心了。”

伏伊尼春帶我走到一個穿咖啡色燕尾服、戴花領帶、額發高聳而長著髭須的、身材不高的的人那裏。他的暴躁而靈活的麵貌,確實顯示出機敏相和刻毒相。飄忽的、譏諷的微笑不停的扭歪他的嘴唇,一雙黑色的眯縫的小眼睛在不整齊的睫毛下麵表露出果敢的神色。他旁邊站著一個地主,這個人身體寬闊,態度柔軟而甜蜜,真正是個糖菩薩,而且是獨眼的。他在這矮小的人還沒有說俏皮話之前預先笑著,仿佛高興得全身融化了似的。伏伊尼春把我推薦給這位愛說俏皮話的人,他的名字叫做彼得·彼得羅維奇·盧比興。我們認識了,交換了初見的敬意。

“請準許我把我的一個好朋友介紹給您。”盧比興抓住了這甜蜜的地主的手,突然用刺耳的聲音說。“不要執著呀,基利拉·謝裏發內奇,”他又說,“不會咬您的。來。”這時候狼狽的基利拉·謝裏發內奇笨拙地鞠著躬,好像他的肚子落下來了似的。“來,我來介紹,這是一位出色的貴族。他50歲以前身體一直很健康,突然想起要醫治自己的眼睛,所以就變成了獨眼。從此以後他醫治自己的農人,也得到同樣的成功。……而他們呢,當然也表示著同樣的真誠。……”

“您這人真是。”基利拉·謝裏發內奇不清楚地說著,笑起來了。

“您說下去呀,我的朋友,噯,說下去呀,”盧比興接著說,“您好像免不了要被人家選作法官了,一定會選上的,您瞧著吧。當然嘍,那時候會有陪審官來請你出主意的。可是不管怎樣,您總得會說話,即使說說別人的見解也好。出乎意料省長來了,就會問:‘為什麼這個法官說起話來不流利呢?’別人就會回答他:‘因為得了麻痹症。’省長就說:‘那麼給他放血吧。’這在您的地位是不像樣的,您一定同意這話吧。”

甜蜜的地主笑得要命。

“看,他笑了。”盧比興繼續說,臉色嚴肅地看著基利拉·謝裏發內奇的起伏的肚子。“他為什麼不笑呢?”他又轉向我說,“撐的荒了,身體健康,還沒孩子,他的農奴沒有抵押出去——他還替他們醫病哩——他的太太有點不聰明的。(基利拉·謝裏發內奇把臉略微扭向一旁,假裝沒有聽清楚的樣子,但是一直笑著。)我也要笑,我的太太和土地員離去了。(他露出牙齒總裝著笑容。)您不曉得這回事嗎?可不是!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逃跑了,給我發了信息,信上寫著:‘親愛的彼得·彼得羅維奇,不要責備我。我為愛情所吸引,我和愛的人走了……’她愛這測量師,他從來不修理指甲,而且穿緊身褲子。也許你感覺好奇?您會說:‘這個人真直爽。’唉,我的天!我們鄉下人從不說假話。可是我們還是走開些吧。……我們為什麼要站在以後的法官附近呢。……”

他拉住我的手臂,一起到了窗附近。

“所有的人都感覺我說的是假話,”在談話之中他對我這樣說,“給聽他話的。我隻不過是一個脾氣不好的人,要大聲罵人,因此我毫無拘束。實際上,我又何必拘謹呢?不管是誰的提議,我都看得不值一文,我什麼也不追求。我非常壞——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惡人至少是用不著聰明才智。做惡人是一件很爽快的事呢,您認可不了吧。……喏,譬如說,喏,你看一下管理的人!天曉得,他為什麼要這樣奔走,不停地看時間、微笑、出汗、裝神氣,而讓我們餓肚子?一個顯貴人物,有什麼稀罕!瞧,瞧,他又在跑了——還是一瘸一拐的呢,您瞧。”

於是盧比興嘴角微張著。

“有點壞處,沒有太太們,”他深深地歎一口氣,繼續說,“這是單身的聚餐——不然,我們這班人就得意了。您瞧,您瞧,”猛的喊出聲來,“科才爾斯基公爵來了——看那個男人仰著頭,長著胡子,戴黃手套的。見了肯定明白他去過外國……總是遲到。我告訴您,他很愚蠢,就像商人的一對馬一樣。如果在外麵,您可以看到,他對我們這班人說話時很和藹,我們那些饑渴似的母親們和女兒們恭維他的時候,他很狹義的開心著!……他有時也說幾句俏皮話,雖然他隻是偶爾走過才住在這裏的。說話非常讓人開心!簡直就像用鈍刀來割纖索。對我很反感。……讓我去招呼他一下。”

於是盧比興跑去迎接公爵了。

“啊,我私人的仇敵來了。”猛然地來到我麵前,這樣說。“您看見嗎?那個胖子,麵色蒼白的,頭上長著硬毛,喏,其實就是手裏拿起可以帶的東西、靠著牆壁走路、像狼一樣探頭探腦的那個人。我花錢送給他一匹馬,隻賣了400盧布,這匹馬價格很高,這個不聲不響的家夥現在有充分的權利來輕視我了。實際他很少思考,老是在白天之初,喝茶以前,或者剛吃飯以後,要是你說他一聲‘您好’,他就回答:‘什麼?’啊,文官來了,”盧比興繼續說,“不幹的文官,破產的文官。他有一個甜菜糖的女兒,和一所沒有生息的工廠。……對不起,反說了……可是您懂得的。啊!建築師也在屋裏了!是個德國人,可是生著髭須,不了解自己所幹的事,真是怪事!……實際不了解自己的工作也可以,他隻要拿賄賂,替我們這些主子貴族多一些杆子就好了!”

盧比興又大笑起來。……突然一種騷亂的房間非常熱鬧。大人物來了。主人馬上奔到前室裏。幾個自己的親戚和愛打招呼的朋友跟著他跑。……嘈雜的談話聲變成了柔和而愉快的絮語聲,有點春天的蜜蜂在他的家裏所發出的嗡嗡聲。隻有一隻不停不歇的黃蜂——盧比興——跟強壯的蜜蜂——科才爾斯基——音量還是很高。……終於蜂王進來了——首長到此。人心雀躍地歡迎他,坐著的大家都沒有坐著,甚至那個以廉價向盧比興買馬的地主,就連這個地主也把下巴貼在胸前。首領神氣非常威嚴,無以複加了:他頭常向後仰,仿佛在點頭似的,同時說幾句嘉許的話,所有說的都用一個延長的有呼吸的聲音開始說話。他帶著極度的憤慨看看科才爾斯基公爵的胡子。有工作房和女兒的、破產的文官伸出左手的食指。經過一段時間——在這幾分鍾內,首領已經把他沒有遲到而非常欣然的話說了兩遍——所有的人來到吃飯的裏麵,有權勢的人走在前麵。

用不著說的太具體:大人物如何被請坐在首位,文官和省貴族長的中間(這省貴族長臉上有不受約束的管理的表現,這表情同他的僵硬的胸衣、極其寬大的背心和裝法國煙末的挺圓的金子正好相稱);主人如何張羅、奔走、忙亂、敬客,穿越首領背麵時向他的背脊微笑,像小學生一般站在屋裏的某個角落裏,匆忙地接過一盤子湯或者不大的牛肉在咀嚼;聽差長如何端上一條口內有不多的花的、一個半阿爾申長的魚來;穿號衣的仆役怎樣讓臉難看,陰鬱地硬要把瑪拉加酒或幹馬德拉酒獻送所有的貴人;差不多所有的貴族,其實是年長的貴族,怎樣才能讓人服從本分喝幹一杯一杯的酒;到結尾,如何砰砰的開香檳酒,首先慶祝平安——這所有的差不多是讀書者所熟悉的。但是我覺得特別出色的,是首領的全部的快樂的肅靜中所講的一段逸話。個別的人,好像是那個破產的文官,他是善長學問的,他提到了女性的一般影響,其實是對青年人的影響。“對,對,”首領又不斷的說,“這是實在的,但是對青年人應該努力的約束,不然,恐怕他們一看見女人的裙子就要失去理智。”(全體客人的臉上都浮出兒童一樣的歡樂,有一個地主的眼色中竟露出感激的神情。)“所以,青年人是不聰明的。”(這大人物大概是神氣的緣故吧,有些時候說其實是意思的通行的重音。)“就像我的兒子伊凡,”不間斷的說,“這傻子還隻20歲,可是他有時忽然說:‘爸爸,讓我討個老婆吧。’我對他說:‘傻子,首先要對自己負責呀……’於是他就失望,流眼淚……可是我……不用理會他……”(首領說:“不用理會他”這句話的時候,仿佛不是從嘴唇上麵而是從肚子裏說出來的。他深沉一會兒,威嚴地看看他鄰座的文官,隨後把眼毛翹的很高,高得出乎意料。文官快樂地把腦袋歪些,把對著大人物的那隻眼睛極迅速地眨動起來。)“結果怎麼樣呢,”大人物又說話了,“現在他自己寫信給我,說:‘父親,謝謝你,開發了我這個蠢人……’可見事情是應該這麼辦的。”所有顧客當然對講話的人表示十分同意,所以好像感覺得到快樂和教訓而精神振作了。……宴會完畢之後,大家站起身來,走進客人待的地方,發出較大的、然而仍是很規矩的、好像這時候所允許的嘈雜聲。……大家坐下來玩紙牌了。

我困倦的待到夜晚,吩咐我的馬車夫在明天早上五點鍾給我套車,趕快去休息了。但是我注定在這同天要了解一個不一般的人。

因為來客很多,任何人沒有一間單獨的臥室。亞曆山大·米海勒奇的聽差長領我進入一間草色的有潮氣的小房間裏,裏麵已經有人入住了,衣服都脫光了。他一看見我,就快速的把被子蓋上,把被子一直蓋到鼻子上,在不硬的的絨毛褥子上動來動去了一陣子,安靜下來,有殺傷力的眼神從他那棉布睡帽的圓邊底下向我注意。我走向另一張床鋪(這房間裏共有兩張床鋪),把光了,躺在潮濕的褥單上了。我的鄰人在床上輾轉反側起來。……給他說早點睡。

過了半個鍾頭。無論如何,我怎麼也睡不著,不必要的模糊的念頭,改變了無窮盡的行列,頑強而單調地一個一個地移行,好像水機上的很多桶一樣。

“您現在好像還沒有睡著吧?”我的鄰人說。

“是啊,”我回答,“現在也不睡吧?”

“我一向就不怎麼睡。”

“這是什麼問題?”

“就是這樣,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怎麼睡著了,躺著,躺著,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