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塔佳娜·鮑利索夫娜和她的侄兒(2 / 3)

“可是你要給我買糖吃!”

“好家夥!……”

塔佳娜·鮑利索夫娜同女地主們不怎麼交往。她們不喜歡到她這裏來,她也不喜歡同她們交流,她們滔滔不絕地說起話來,她就打瞌睡,振奮精神,努力睜開眼睛,卻又打瞌睡了。通常情況下,塔佳娜·鮑利索夫娜是不喜歡和女人打交道的。她的朋友之中有一個性格和藹可親的好青年,他有一個姐姐,是一個38歲半的老處女,心地善良,但是性情古怪、矯情而熱狂。她的弟弟往往把他的鄰居塔佳娜的情形講給她聽。有一天早晨,我們的老處女什麼都沒說,就吩咐給她備馬,騎馬到塔佳娜·鮑利索夫娜家去。她身穿一件長長的連衫裙,頭上戴著一頂帽子。臉上掛著綠色的麵紗,披散了鬈發,跑入前室裏,從把她當作人魚而吃驚的華西亞身邊經過,徑直跑進了客堂裏。塔佳娜·鮑利索夫娜被嚇壞了,想站起來,但是兩腿發軟。“塔佳娜·鮑利索夫娜,”客人哀求道,“請原諒我的冒昧。我是您的朋友阿列克塞·尼古拉葉維奇·克×××的姐姐,我聽他說了許多關於您的情況,因此決心來認識認識您。”

“我很榮幸。”吃驚的女主人語言不詳地說。

客人把帽子摘下來丟在一旁,捋了一下鬈發,在塔佳娜·鮑利索夫娜旁邊坐下了,握住了她的手。……“這就是她,”她用意味深長的神經質的聲音繼續說,“這就是那個善良、光明、高尚而神聖的人!這就是她,那個樸素而有內涵的女人!我多麼高興!我多麼高興!我們一定會相互尊重相互愛戴!我這終於鬆了口氣!……她和想像的一模一樣。”她把眼睛盯住塔佳娜·鮑利索夫娜的眼睛,聲音很小地補充說這最後一句。“您不會生我的氣吧,我的善人,我的好人?”

“當然不會啊,我很高興……您要喝茶嗎?”客人謙遜地微笑一下。“Wie wahr,wie unreflectirt.”她小聲地說,好像是在自言自語。“親愛的,請讓我抱一抱您!”

老處女在塔佳娜·鮑利索夫娜那裏一刻也不停地嘮叨了三個鍾頭。她努力向這位新認識的人說明她自己的優點。這不速之客一走,可憐的女主人馬上去洗澡,然後喝了些椴樹花茶,就躺在床上了。但是第二天這老處女又來了,這次坐了四個鍾頭,臨走的時候表示以後每天都來拜訪塔佳娜·鮑利索夫娜。這樣看來,她是想要充分發展並培養這個她所謂極賦天分的人。這樣下去,塔佳娜勢將被她折磨得不成人樣了,幸而情況發生了變化。首先,大約兩星期之後,她對她弟弟的女朋友感到了“徹底的”失望。其次,她愛上了一個過路的青年學生,於是她馬上同他勤勉而熱情地通起信來。在她的信裏,其實都是祝福他神聖而美好的生活,表示願意奉獻“全身心”,隻希望他稱她為姐姐,還大寫特寫自然界,談到歌德、席勒、培堤那和德國哲學——結果使這可憐的青年徹底地陷入了熱戀之中。但是青春的力量占了上風。有一天早晨他醒來,對於他的“姐姐和好朋友”感到了強烈的憎恨,一氣之下,幾乎打了他的侍仆,在隨後的很長時期內,他隻要稍稍聽到一點暗示著崇高純潔的愛情的話,就恨得牙癢癢。……從此以後,塔佳娜·鮑利索夫娜比原來更加不願意同鄰近的女人們打交道了。

嗚呼!人世間是變化無常的。我講給您聽的這些有關我這位善良的女地主的平靜生活,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她家清靜的日子,永遠被破壞了。現在她家裏住著她的一個侄兒,是從彼得堡來的美術家,已經住了一年多了。這件事是這樣的:

大約8年前,塔佳娜·鮑利索夫娜家裏住著一個父母雙亡的12歲左右的孤兒,是她的已經去世的哥哥的兒子,名叫安德柳霞。安德柳霞有一雙明亮有神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櫻桃般的小嘴、高挺的鼻子和漂亮的高高的前額。他說話時聲音悅耳動聽,經常保持幹淨利落,態度彬彬有禮,對客人親切而殷勤,常常帶著孤獨的情感吻姑母的手。常常你一來到,他就把椅子端給你了。他很聽話懂事,平時也不亂鬧。坐在屋角裏看書,那麼誠懇、謙遜而溫和乖巧,甚至不靠在椅背上。有客人進來了,我的安德柳霞就站起來,禮貌地微笑一下,臉紅了;等客人出去了,他再坐下,從衣袋裏拿出一個有鏡子的梳子來,梳理著自己的頭發。他從小就喜歡畫畫。他一旦得到一小塊紙,馬上就向女管家阿格菲亞要一把剪刀,認真地把紙剪成正規的長方形,在四周畫上一道邊,然後開始工作:畫一隻大大的眼睛,或者一個高挺的鼻子,或者一間有煙囪能噴出螺旋形煙氣來的房屋,畫一隻像長凳一樣的“en face”的狗,落著兩隻鴿子的小樹,然後題款:“安德烈·別洛夫左羅夫畫,某年某月某日,於小勃勒基村。”在塔佳娜·鮑利索夫娜的命名日之前,他非常熱情地工作了約兩個星期。他是第一個來祝賀他的人,並且呈上一個係著粉紅色帶子的手卷。塔佳娜·鮑利索夫娜吻了侄兒的額頭,解開結來,打開手卷,在觀者的充滿期待的目光之下現出一所圓形的、大膽地塗著陰影的殿堂來。這殿堂有一排柱廊,中間的位置上有一個祭壇;祭壇上放著一顆火紅火紅的心、一個花冠;在上麵,在曲折的封帶上,用整齊漂亮的文字寫著:“侄兒獻給親愛的姑母和恩人塔佳娜·鮑利索夫娜·波格達諾娃,以表感激與眷戀。”塔佳娜·鮑利索夫娜又吻他,給他一個銀盧布。但是她對他倒沒有感到多大的眷戀,因為她不很喜歡安德柳霞的奴顏奴婢的性情。後來安德柳霞成人了,塔佳娜·鮑利索夫娜開始擔心起他的前程來了。一個意外的機會使她擺脫了目前的困境。……

事情是這樣的:大約8年前,有一次,有一個六級文官和勳章獲得者彼得·米海勒奇·別涅伏連斯基先生來拜訪她。別涅伏連斯基先生原來在附近的縣城裏服務過,那時不時地會來訪問塔佳娜·鮑利索夫娜,後來他搬遷到彼得堡,進了內閣,並在內閣中占據了很重要的地位。他多次因公出差,有一次他偶然遇到了他這位舊時的朋友,就帶著“在幽靜的鄉村生活的懷抱裏”休息兩天,以緩解公務的煩勞的目的順便來到她家。塔佳娜·鮑利索夫娜用她所習慣的殷勤來招待他,所以別涅伏連斯基先生……但是在接著敘述之前,親愛的讀者朋友們,請允許我先把這個新人物介紹給您。

別涅伏連斯基先生是一個肥胖的人,中等身材,態度不急不躁,有短短的腿和圓乎乎的手。他穿著一件寬大的非常整潔的燕尾服,戴著一個係得很高的闊領帶,穿著雪白的襯衫,綢背心上掛著一根金鏈條,食指上戴上一隻寶石戒指,頭戴著淡黃色的假發。他說話不急不躁,走路沒有動靜,愉快地微笑著,愉快地轉動眼睛,愉快地把下巴埋在領帶裏。總而言之,是一個樣子很愉快的人。他天生有一顆善良的心。他容易熱淚盈眶,容易欣喜若狂,而且對藝術燃燒著純樸的熱情——這是真正純樸的熱情,因為別涅伏連斯基先生在藝術方麵,如果說真話,實在是一竅不通的。讓人納悶的是,他這熱情是從哪裏來的,是因為什麼神秘莫測的原因而獲得的?看來他是一個平常的甚至平凡的人……不過在我們俄羅斯,這樣的人遍地都是。……

對美術和美術家的喜好,給這些人以一種說不出的令人作嘔的氣味。和他們交往,同他們談話,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他們真像嘴上抹了蜜的木頭人。比方說,他們從來不把拉斐爾叫做拉斐爾,從來不把科累佐叫做科累佐,而總是說成“神聖的桑齊奧,出色的德·阿萊格利斯”,而且說起來肯定會把全都發6的音。而對於那些不高明的、自傲的、狡猾的和沒有才氣的人,全會被他們尊崇為天才,“意大利的藍天”,“南國的檸檬樹”,“布倫塔河畔的芬芳之氣”,是他們最常說的。“啊,華尼亞,華尼亞,”或者“啊,薩霞,薩霞,”他們深情對望著說,“我們應該到南國去,到南國去……我們的心靈是屬於希臘人的,古希臘人的!”在展覽會裏某些俄羅斯藝術家的某些作品前麵,可以觀察到他們的神態(必須指出:這些紳士大多數是熱烈的愛國者)。他們偶爾退後兩步,仰起了頭,或者再走近畫去,他們的眼睛透著一種亮光。……“啊,我的天哪,”最後他們激情澎湃地說,“有靈魂,有靈魂!啊,心靈,心靈!啊,真有靈氣,靈氣磅礴!……構思多麼出色!多麼巧妙!”那麼他們自己客堂裏的畫是什麼樣子呢?每天晚上到他們家裏來喝茶、同他們一起暢談的是怎麼樣的美術家呢?他們呈現給這些美術家看自己房間裏的景象又是怎樣的呢?右麵有一把地板刷子,擦得鋥亮的地板上積著一堆垃圾,窗邊桌子上有一套黃色的茶炊,主人穿著晨衣,戴著便帽,麵頰上發出閃耀的光輝。來訪問他們的、熱情而不屑地微笑的、長頭發的繆斯之徒,是怎樣的人!臉色鐵青的小姐在他們的鋼琴旁邊怎樣歇斯底裏地尖叫!又因為在我們俄羅斯已經有了這樣的習慣:一個人不能隻熱愛一種藝術,一切藝術都要涉及。所以不必驚奇,這班愛美的紳士們對俄羅斯文學——尤其是戲劇文學——也頗有心得。……《雅可勃·薩拿塞爾》就是為他們寫的,如出一轍地描寫的、沒有被世人認可的天才對人類及全世界的鬥爭,使他們感動到心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