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塔佳娜·鮑利索夫娜和她的侄兒(1 / 3)

親愛的讀者朋友們,讓我牽著您的手,一同乘車出遊去吧。風和日麗,5月的天空顯出柔和的蔚藍色;爆竹柳的平滑的嫩葉閃閃發光,仿佛剛被清洗過似的;寬闊而平坦的大路上遍地都是綿羊最愛啃食的紅莖小草;左右兩邊,在廣闊的小丘的長長的斜坡上,鬱鬱蔥蔥的黑麥輕輕地隨著微風波動;小塊的雲彩投射下淡淡的影子來,在它上麵遊走。遠處是一片片綠油油的樹林、一些亮閃閃的池塘和幾個黃澄澄的村莊。許多的雲雀飛升起來,唱著歌,俯衝下來,伸長了頸子,停落在土堆上;白嘴鴉停在路上,不停地衝您張望,身子緊貼在地麵上,等您的馬車開過,就跳了兩下,費力地飛向一旁;溪穀那邊的山上,有一個農人正在耕種;一匹短尾巴的鬃毛蓬鬆的花斑小馬以極不協調的腳步,跟在母親後麵走,甚至能聽見它的尖細的嘶聲。我們的馬車開進了一片白樺樹林裏,濃烈而新鮮的氣息撲鼻而來。村莊的柵門到了。馬車夫走下車來,馬打著響鼻,副馬轉過頭來看了看,轅馬甩著尾巴,把頭靠在軛上……柵門慢慢地開了。馬車夫坐上車。……走吧!我們的眼前就是村莊了。約摸經過了五個院落,我們就向右拐去,馬車走進一片窪地裏,又駛上堤壩。在小小的池塘的另一側,在蘋果樹和丁香樹的圓形的樹梢後麵,可以看得見一個木板屋頂,上麵有兩個煙囪,這屋頂原來是紅色的。馬車夫沿著圍牆向左開去,在三匹很老的長毛狗的狂烈而刺耳的吠聲中,駛進了敞開的大門,威風地在空曠的大院子裏兜一個圈子,經過馬廄和庫房附近,他向一個橫著身子跨過高門檻走進儲藏室的敞開的門裏去的管家婆婆幹脆利索地行了一個禮,終於在一間牆壁斑駁而窗子明亮的小屋的台階麵前停了車。……我們來到塔佳娜·鮑利索夫娜家裏了。你看,她已經親自開了通風窗,站在窗邊向我們點頭示意。……伯母,您好啊!

塔佳娜·鮑利索夫娜是一位50歲左右的女人,一雙灰色的大眼睛向外突 出,鼻子扁扁的,麵頰紅潤,有雙重下巴。她的臉上表現出了她的和藹可親。她曾經結過婚,但是沒過多久就寡居了。塔佳娜·鮑利索夫娜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婦人。她呆在自己的小領地裏,從來不出門,也幾乎不和鄰居往來,隻是喜歡招待青年人。她出身於很窮的地主家,沒有受過任何教育,所以她不會講法國話,連莫斯科也未曾去過——但是盡管如此,她為人卻很淳樸善良,感情和思想很大方,很少沾染小地產的地主太太所常有的那些陋習,這的確是令人驚奇的。……老實說:一個女人長時間住在鄉村裏,住在窮鄉僻壤,不搬嘴弄舌,不怨長怨短,不行屈膝禮,不悲悲淒淒,不緊張,不由於好奇心而疑神疑鬼……這真是奇跡!她往往穿著灰色的塔夫綢連衫裙,頭上戴著掛雪青帶子的白色便帽;她喜歡吃吃東西,但是從不多吃;蜜餞、幹果、醃菜,都會吩咐女管家去做。您會問,她整天都在忙什麼呢?看書嗎?不,她從來不看書。老實說,書不是為她刊印的。……如果沒有客人,我的塔佳娜·鮑利索夫娜冬天就坐在窗子旁邊織襪子;夏天就會去花園裏,種種花,澆澆水,逗逗小貓,喂喂鴿子。……家事她幾乎不管。但是如果有客人——她所喜歡的附近的青年人——來她家作客,塔佳娜·鮑利索夫娜就興高采烈起來了。她請他坐,請他喝茶,聽他講話,衝他笑,有時拍拍他的臉,但是她自己很少講話。有人遭到災難,遇到不幸,她就安慰他們,給他們幫助。有很多人把自己家庭的內幕、心中的隱情信任地向她訴說,趴在她胳膊上哭泣!她常常和客人麵對麵坐著,輕輕地支著胳膊肘,充滿憐惜地望著他的眼睛,親切地微笑,使得客人情不自禁地想:“您是多麼可愛的女子,塔佳娜·鮑利索夫娜!讓我把我心裏的話講給您聽吧。”在她家的小且舒適的房間裏,人們感到舒服和溫馨;她家裏的天氣常常是風和日麗的,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塔佳娜·鮑利索夫娜是一位驚奇的女人,然而沒有一個人對她感到吃驚詫異,她的健全的思想、堅強的性格和大方的態度、對別人的不幸和歡喜的感同身受,總而言之,她的一切美德,仿佛是她與生俱來的。她獲得這些,沒有付出任何勞力和辛苦。……對於她不可能有其他的看法,所以根本不需感謝她。她特別喜歡看青年人玩耍和調皮。她把兩手交叉抱胸前,仰著頭,眯住眼睛,微笑著坐在那裏,忽然感歎道:“啊,我的孩子們,孩子們!……”通常很想靠近她,握住她的手,對她說:“跟您說,塔佳娜·鮑利索夫娜,您不知道您自己的價值,即使您很樸素並且沒文化,您卻是一位非凡的人物!”隻要談及她的名字,就使人感到和藹親切,人們都喜歡稱呼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可以使人們親切地微笑。

例如,我曾經好幾次尋問途中碰到的農人,譬如說:“老兄,到格拉喬甫卡如何走?”“先生,您先到符亞左伏葉,從那兒再到塔佳娜·鮑利索夫娜那裏,塔佳娜·鮑利索夫娜那裏的人都會給你說的。”談及塔佳娜·鮑利索夫娜的名字時,這農人就若有所思地點頭。她用的仆人不多,適合她的身份。住宅、洗衣房、儲藏室和廚房,她都交給原來當過她的保姆的女管家阿格菲亞去料理。這是一個軟心腸的、好哭的、牙齒已經掉光了的老婦人。臉龐像安東諾夫蘋果一般結實且紅潤的兩個強壯的姑娘,也聽她的吩咐。擔任侍仆、聽差長和餐室管理人的職務的是一個70歲的男仆寶利卡爾缽,這人異常古怪,知識淵博,是一個退休的小提琴手、維俄提的崇拜者,拿破侖——或者如他說的那樣:波那巴底希卡——私人仇敵、夜鶯的狂熱愛好者。他房間裏往往養著五六隻夜鶯。早春的時候,他一連好幾天守著鳥籠,等候第一聲“鶯啼”,終於聽到了,就雙手遮住臉,自言自語起來:“唉,可憐,可憐!”接著就大哭起來。寶利卡爾缽身邊有一個小幫手,就是他的孫子,名叫華西亞,是一個12歲模樣的男孩子,長著一頭鬈發,還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寶利卡爾缽對他情有獨鍾,一天到晚和他糾纏在一起。他又負責他的教育。

“華西亞,”他說,“你說一聲:波那巴底希卡是強盜。”

“說了有什麼好處呢,公公?”“什麼好處?……什麼都沒有。……你是哪兒人?你不是俄羅斯人嗎?”

“我是安姆欽人,公公,我是在安姆欽斯克出生的。”“啊,傻子!安姆欽斯克在哪兒呢?”

“我不知道。”

“安姆欽斯在俄羅斯,傻子。”“在俄羅斯又怎麼了?”

“怎麼了?已經死去的斯摩棱斯克郡王米海洛·伊拉利奧諾維奇·果列尼雪夫一庫圖佐夫因為上帝的幫助,把波那巴底希卡從俄羅斯境內趕了出去。關於這件事還編了一首歌謠:‘波那巴特不能跳舞了,他的吊襪帶丟了……’知道嗎?郡王救了你的祖國。”

“這與我有什麼關係啊?”

“嘿,你這傻孩子,傻瓜!倘若米海洛·伊拉利奧諾維奇郡王不把波那巴底希卡趕出俄羅斯,現在就會有一個麥歇拿長棍來敲打你的腦袋。他會來到你麵前,說:‘貢芒·芙·波爾推一芙?’(你好嗎?)然後就開始打你。”

“但是我可以用拳頭打他的肚子。”

“他會對你說:‘蓬茹,蓬茹,維內·伊西。’(你好,你好,到這兒來。)然後抓住你的頭發,抓住你的頭發。”

“我會打他的腿,打他的腿,打他那長滿疙瘩的腿。”

“確實,他們的腿都是長滿疙瘩的。……那麼,如果他要綁你的手,你怎麼辦呢?”

“我不讓他綁,我會讓馬車夫米海來幫我。”

“可是,華西亞,你和米海兩個人對付不了這法國人,如何是好呢?”

“怎麼會對付不了!米海有很大力氣呢!”

“那麼,你們如何處理他呢?”

“我們打他的背,打他的背。”

“那他就要喊巴爾東(求饒)了:‘巴爾東,巴爾東,瑟芙潑萊!’(請你饒恕我吧,饒恕我吧!)”

“我們就會衝他說:‘不給你瑟芙潑萊,你這個法國佬!……’”

“華西亞真是好樣的!……然後你喊一聲:‘波那巴底希卡是強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