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涅伏連斯基先生來到後的次日,塔佳娜·鮑利索夫娜在喝茶的時候吩咐侄兒把他的畫冊拿出來給客人看。
“他會畫畫的?”別涅伏連斯基先生非常驚奇地說,心存憐憫地轉向安德柳霞。
“可不是嗎?他會畫畫的,”塔佳娜·鮑利索夫娜回答,“他十分喜歡畫畫!都是自學的,沒有老師的。”
“啊,給我看看,給我看看。”別涅伏連斯基先生繼續說。安德柳霞害羞了,微笑著把自己的畫冊遞給客人。別涅伏連斯基先生假裝很懂的樣子翻起畫冊來。“畫得好,小朋友,”最後他說,“畫得好,畫得很好。”然後他摸摸安德柳霞的頭。安德柳霞隨手吻了吻他的手。“您瞧,多聰明的孩子!……恭喜您,塔佳娜·鮑利索夫娜,恭喜您。”
“可是,彼得·米海勒奇,在這兒要替他請一個老師都太不容易了。從城裏請來太貴。附近的阿爾塔莫諾夫家裏有一位畫家,聽說很厲害,可是女主人不允許他給別人教課。她說會破壞自己的趣味的。”
“嗯。”別涅伏連斯基先生應了一聲,開始思考,蹙著眉頭看看安德柳霞。“好,這件事我們再做決定吧。”他突然這樣說一句,搓搓自己的手。
後來有一天,他要求塔佳娜·鮑利索夫娜和他單獨談話。他們兩個人關在屋子裏談了一會。過了半個鍾頭他們叫安德柳霞進來。安德柳霞進來了。別涅伏連斯基先生站在窗邊,臉上微微泛紅,兩眼發光。塔佳娜·鮑利索夫娜坐在屋角裏輕輕啜泣。“唉,安德柳霞,”然後她說,“謝謝彼得·米海勒奇,他培養你,帶你到彼得堡去。”安德柳霞像傻子似的站在那裏。
“你直接對我說吧,”別涅伏連斯基先生用威懾和慷慨的聲音開始說,“小朋友,你是不是想要做美術家,你是不是感覺到對藝術的神聖的使命?”
“我希望做美術家,彼得·米海勒奇。”安德柳霞膽戰心驚地回答。
“如果這樣,那我很高興。當然,”別涅伏連斯基先生接著說,“你離開你所親愛的姑母,是一件痛苦的事,你對她一定懷著強烈的感激。”
“我景仰我的姑母。”安德柳霞插話說,眨起眼睛來。
“當然,當然,這是很明顯的事,這是很值得讚揚的,但是,請想像,將來多高興啊……你的成功……擁抱我吧,安德柳霞。”善良的女地主語言不詳地說。
安德柳霞跑上前去抱住了她的脖子。“好,現在去感激你的恩人吧……”安德柳霞便抱住了別涅伏連斯基先生的肚子,踮起腳尖,好容易夠著了他的手,恩人雖然想把手縮回去,但並沒有立刻縮回去。……他總得讓這孩子高興些,滿足些,同時自己也可以稍微放鬆一下。過了兩天,別涅伏連斯基先生帶著他的新門徒離開了。
安德柳霞在離開後的最初三年中經常會寫信來,偶爾在信裏附些圖畫。別涅伏連斯基先生有時也在信裏加上幾句話,大體上是讚揚的。後來信漸漸少起來,最後竟然一封都沒有了。侄兒整整一年沒有消息,塔佳娜·鮑利索夫娜開始擔心起來,忽然她收到了一封內容如下的短信:
親愛的姑母:
三天前,我親愛彼得·米海洛維奇逝世了。殘酷的中風搶走了我的最後的依靠。當然,我現在已經20歲。在7年間我獲得了長足的進步。我相信自己的天分,可以靠它生活。我並不沮喪,不過如果方便的話,還是請您立刻彙給我250盧布。吻您的手,恕不盡述。
塔佳娜·鮑利索夫娜把250盧布彙給了侄兒。兩個月後他又來要錢,她湊足了最後的錢,又彙了去。第二次彙出之後不到6個星期,他又有了第三次要求,他的理由是要替捷爾捷列舍涅娃公爵夫人向他預訂的一幅肖像畫買顏料。塔佳娜·鮑利索夫利娜沒再答應他的要求。“那麼,”他寫信給她說,“我想回到您的村子裏來養病。”在隨後的5月,安德柳霞果真回到了小勃勒基村。
塔佳娜·鮑利索夫娜一開始沒認出他來。依照他的來信,她猜測他是一個病弱而瘦削的人,但看見的卻是一個肩膀寬闊、身材肥胖、麵色紅潤、頭發卷曲而健壯的小夥子。纖弱而蒼白的安德柳霞變成了一個健壯的安德烈·伊凡諾夫·別洛夫左羅夫。他不僅僅外觀上改變了。當年的謙恭溫順、小心和整潔,變成了粗俗莽撞且肮髒。他走路的時候向左右搖擺,四仰八叉地躺在安樂椅上,仰臥在桌子上,懶洋洋地伸展著四肢,毫無顧忌地張大嘴巴打嗬欠。對待姑母和仆人們態度野蠻。他說,我是藝術家,自由的哥薩克人!應該認識我們!他往往好幾天不執筆;一旦所謂靈感勃發,他就鬱鬱地、笨拙地、絮聒地裝模作樣,仿佛喝醉了似的。他滿臉通紅、兩眼迷離;大談自己的天才、自己的成就,自己如何提高、如何進步。……而在事實上,對於很容易的肖像畫技能他才勉強具備。他整個不學無術,從來不看書,美術家何必看書呢?自然、自由、詩——這就是他的喜好。他常常捋著鬈發,像夜鶯一般囀著,撲撲有聲地抽著“茄可夫”煙!俄羅斯人的豪放性格是很好的,但並不是任何人都配得上。而沒有才華的次等波列查耶夫是讓人覺得很不舒服的。我們這個安德烈·伊凡內奇就這麼長時間住在姑母家裏,不花錢的麵包顯而易見是合他的口味的。他卻讓客人們苦悶得要命。他總是坐在鋼琴前麵(塔佳娜·鮑利索夫娜家裏也有一架鋼琴),用一根手指勉強地彈出《勇敢的三套車》,配著和音,敲著鍵盤,幾小時一刻不停地痛苦地哀號著伐拉莫夫的浪漫曲《孤鬆》亦或是《不,醫生,不要來》,眼睛堆滿著油脂,麵頰油光發亮。……或者突然狂喊出“平息下來吧,熱情的波濤”……塔佳娜·鮑利索夫娜被嚇得抖了一下。
“真奇怪,”有一次她對我說,“現在創作的歌曲都是那麼低靡的,我們那時候就不是這樣的,悲傷的歌曲也有,可是聽起來還是很動聽的。……譬如:
請君來到草原上,
我在那裏空佇候;
請君來到草原上,
我在那裏常流淚……
嗚呼,當你來到草原上的時候,
已經太遲了,‘親愛的朋友’。”
塔佳娜·鮑利索夫娜俏皮地微笑一下。
“我好苦——悶,我好苦——悶。”侄兒在隔壁房間裏咆哮著。
“別再唱了,安德柳霞。”
“離別的時候,我的心發愁。”不安分的歌手接下來唱著。
塔佳娜·鮑利索夫娜無奈地搖搖頭。
“唉,這些藝術家真是!……”
從那時候到現在已經有一年了。別洛夫左羅夫目前還住在姑母那裏,總是在準備到彼得堡去。他在鄉村裏身體更胖了。姑母——誰料得到呢——嬌寵著他,附近的姑娘們迷戀著他。……
從前的許多朋友不願意再到塔佳娜·鮑利索夫娜家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