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漕運對中國封建集權統治的意義和影響
漕運長期存在,活躍於中國的封建時代,勢必在同期曆史上占據重要的地位,並對封建統治產生著巨大的作用和影響。概括地說,漕運的意義和作用主要表現在以下幾方麵:
首先,對維持中央集權統治和統一局麵的存在、穩定,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根據前述可知,秦代及其以後各統一王朝,無不通過大力發展漕運直接掌握各地收入,從而極大地削弱了地方的物質基礎,扼製了分裂勢力的發展,所謂“外權始削,而利歸公上”。同時,封建政府擁有了充足的物資,保持和壯大了自身的力量,就可以對全國進行嚴密而牢固的統治,足以對付各種內亂外患,從而確保了封建集權統治和統一局麵的長期存在。正是從此出發,康有為才得出了漕運為“中國大政”的結論。事實上,在中央王朝轉衰之時,統治者也常常是借助漕運,才勉強支撐著對全國的統治局麵,唐代中期以後的形勢就是典型的一例,已故史學大師陳寅恪先生曾精辟地指出,安史亂後,唐王朝仍能存在,是與漕運東南財賦的支持分不開的。
其次,對封建集權統治的政治組織,特別是中唐以後的體製,有著重要的保障作用。集權統治不同於其他政治,其最重要的,就是建立了聽命於皇權的龐大國家機器,如秦漢時期以三公九卿為中心的官僚隊伍和軍隊。而豢養如此眾多的人員,除了提供足夠數量的土地以外,還需日常巨大的各項實物開支,漕運對此顯然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尤其是中唐以後,隨著均田製的破壞,國有土地逐漸衰落,封建政府無力繼續向官僚提供祿田(如從前的爵邑、占田、公田及永業田等);也無法再給士兵分配土地,府兵製遂瓦解,募兵製出現。於是,官俸和兵餉向單純實物、貨幣形式轉化,而這一轉化又使得官僚和軍隊對皇權的依附性,進一步加強了。上述變化基本上為宋代以後各朝所繼承。如此以來,漕運的地位便更為重要了,“所謂官多徒役眾,此二者,國粟所以費之由也”,特別是雲集於京畿的常備軍,更是全賴漕運給養,北宋財臣張方平即驚呼:“則是今日之勢,國依兵而立,兵以食為命,食以漕運為本……故國家於漕事最急最重。”顯而易見,漕運對中唐以後封建政治體製的意義,較前更為重大了,難怪明季有“天下大命,實係於此”之歎!
第三,對確保集權統一王朝定都北方的傳統格局,有著重大的支持作用。由於曆史上中原王朝的主要邊患,是來自北方的遊牧勢力,所以先秦以來,中原統治者不斷修築長城,屯駐重兵,以防禦敵方的南攻,其中又以集權統一王朝最為突出,這就形成了中國古代軍事重心長居北方的基本形勢。為了適應這一形勢,中原集權王朝不得不將政治中心也設置於北方,以便就近控製邊防局勢,達到穩定全國的目的,這就形成了定都北方以製天下的傳統政治格局。而這一軍事形勢和政治格局之所以能長期維持,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漕運支持的。
秦代已有“飛芻挽粟”以供邊軍的記載,此後,內地政權除在沿邊屯田外,都利用漕運向邊軍供應糧餉,隋唐以後的北方運河和海運,即視軍需為重要的服務對象。而設於北方的政治中心,更是建立在漕運供給的基礎之上,特別是唐宋經濟重心南移之後,都城對南方財賦的依賴尤勝於以往,漕運的作用幾如血管、命脈一樣。可見,漕運對維持集權王朝國都的穩定和北部國防線的鞏固,都發揮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是另一條流動的“長城”。正如明人所言:“用東南之財賦統西北之戎馬,無敵天下矣。”而漕運狀況的不佳、惡化,對封建集權統治有著極為不利的影響,輕者足以幹擾其統治秩序,重者則可削弱其統治力量,甚或促使其瓦解、滅亡。漕運的中斷,對中央集權統治無疑是致命的打擊。如東漢末,“州郡各擁強兵,而委輸不至”,獻帝君臣隻能食糠咽菜,寄人籬下;西晉末,都城被圍,“內外斷絕,十?之?,屑而供帝,君臣相顧,莫不揮涕”,其難支之困境可想而知。唐朝滅亡,宋祁一針見血地指出:“禍基於桂林”,即指桂林戍卒切斷江淮漕運線事;北宋末,漕運量銳減,大大減少了京畿的物資儲備,到金軍包圍開封後,便出現了“物力既耗,人心驚疑”的局麵,其亡國迅速,與此有很大關係;元末,海運中斷,造成大都糧荒、餓殍遍地的後果,“元遂不能師矣”。而清末漕運的最終消失,也使得清王朝連同中國的封建集權統治,陷入了萬劫不複的結局。
漕運還製約著封建國都的穩定、發展和遷徙。在唐代以前,由於漕運主要集中在北方地區,同時,漕路又有黃河三門之險,從而限製了漕運量的提高,製約了國都的發展規模和都城人口的進一步增長。唐朝建立後,國家機器不斷膨脹,長安人口也逾百萬,使得北方經濟難以承受,就不得不將漕運的範圍擴及東南。但正如杜佑所說:“關中寓內西,偏天下,勞於轉輸”,因而,漕運量的提高仍然受到很大限製,永徽以後,長安即時常缺糧,為了緩解這一問題,從高宗到玄宗時期,位居至尊的天子竟不得不經常率領群臣赴東都“就食”,這一奇特的現象,深刻地說明了漕運對國都安定的製約作用,同時也反映了長安已無法適應集權政治日益龐大的時代了,避開三門險阻,縮短輸送路線,以吸收更多的財賦,無疑已成為確立新都的首要條件。唐亡以後,都城終於東移,而北宋以開封為都,就主要是從有利於漕運考慮的,如宋人所言:“國家定都於汴,實就漕挽東南之利。”由此可見,唐宋之際都城的東移,與漕運有著極大的關係。事實上,當漕運路線改變以後,原來繁榮壯觀的長安、洛陽及開封等故都,都迅速衰落下去了。
綜上所述,漕運在中國曆史上的產生和發展,絕非偶然現象,而是中國封建中央集權統治的產物,所以,漕運的興亡完全由這一統治的盛衰所決定。同時,漕運狀況的好壞,也極大地製約和影響著封建集權政治的鞏固和發展。但總的說來,漕運的長期存在,特別是在唐宋以後大規模、穩定的發展,對中國封建王朝集權統治的發展和強化,起著重要的保障作用。毫不誇張地說,如果沒有漕運,就沒有中國封建集權政治的長期存在,也不會有中國古代大一統王朝的輝煌曆史。
(原文發表於《西北大學學報》199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