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利老爹,勞來特公司的會計從店裏出來的時候,他的眼睛被夕陽的光輝晃了一下,好一會看不到東西。原來他是整天在煤氣燈的黃色燈光下麵工作的,地方正是店房後麵盡頭的那間屋子,剛好衝著一個又深又窄像是一口水井樣的天井。那間小屋子正是他多年以來一直工作的地方,屋裏十分黑暗,即使是在夏天,到中午11點到3點之間才有太陽照進來。
小屋子裏長年陰冷潮濕,有一個小窗戶正衝著汙水溝,夏天汙水溝冒出來的臭氣從窗口漂進來,直把人嗆得喘不過氣來。
多少年來,查利先生每天8點鍾準時到達“牢獄”裏上班,一坐就是一天,直到晚上7點才下班;對著帳簿彎著腰,用一種忘我的工作態度,認真細致地記帳。
剛到公司的時候,他每年工資是一千五百金法郎。現在已經掙到了每年三千了。他是一個光棍,他掙的錢太少根本不夠娶媳婦。從來毫無享受,也沒有什麼別的欲望。然而,有時他被這種單調而煩瑣的日常工作弄得困倦了的時候,他就小聲地嘟噥:“真是沒意思,假如我每年能掙一萬元的利息,我會大方地都花光。”
其實,他自己需要用錢的時候也總是小心謹慎地計劃著花,並且,除了每月領得的工資以外,從來沒有其他收入。
他的生活平凡單調,沒有起伏波動,也好像沒有希望。每一個人心上懷著的夢境想象力,在他的凡庸誌願裏從沒有正常發揮。
20歲那一年,他就進了勞來特公司。以後,他一直在那裏工作。
1956年,他父親死了。他母親是1959年死的。之後,他又在1968年搬過一次家,原因是他的房東要增加租價。
每天早上一到六點正,他的鬧鍾就準時拉響警報叮呤呤響個不停,一直到他從床上爬起來後關掉為止。
然而有兩次,1866年和1874年,那隻鬧鍾卻壞了,這可把他急壞了,也不知道怎麼修理。他每天穿衣服,疊床,洗臉,掃地,倒垃圾這些瑣碎事情得用一個多小時。
忙完這些後才出門,走到了那家換過11個老板還沒有改招牌的奶油麵包店裏,他買了一個蛾眉夾心麵包,隨後邊走邊吃去上班了。
他一輩子的大部分時光,就是在那間窄小黑暗而且壁上糊著同樣顏色折花紙的辦公室裏消磨了。剛到時,還挺年輕,名義上是那位卜克納先生的助手,他當年一心指望日後能接替他的職務。
他已經接替了卜克納,因此也沒有別的指望了。
別人的生活的過程總有種種值得紀念的地方,比如驚奇的變化,甜蜜的或者痛苦的愛情,度蜜月,而他對於這一切屬於自由生活的偶然遇合,全是門外漢。
所有的日子、星期、月份、季節、年歲,全是彼此相似的。他每天在相同的鍾點起床,然後穿大街、走小巷,進公司上班,下班,再回家,日複一日。這些重複的行動,一樣的事實和一樣的思想都具有合乎規則的單調性,從來沒有一點什麼改變過它們。
以前,他在他前任留下來的小圓鏡子裏,看到過自己的金黃的髭須和卷起的頭發。現在經過時光的衝刷和歲月的洗禮,他每天天黑走出公司以前在同樣的鏡子裏欣賞的,是他的雪白的髭須和光禿的頭頂了。40年時光似流水轉眼即逝,既漫長又迅速,空虛得像是一個整天發愁的日子,而且簡直就是失眠者的漫漫長夜!40年之間,他一點記憶也沒有留下,甚至於連一個回憶也沒有,甚至於自從他父母去世以後,連一點惡運也沒有。總而言之十分空虛。
這一天,查利先生在公司的大門口被夕陽的餘輝晃了眼睛以後昏了好一會兒;後來,他突然想起暫時不用回家,可以在吃飯之前先去轉一個小圈子,這種習慣他一年中至少有五六次。
他走到城基大街上了,那一帶,人潮在新綠的樹蔭下在川流不息。時間正是暮春的一個傍晚,一個使人陶醉,心弦動蕩的傍晚。
查利先生用他那種老翁式的小而急促的腳步走著;他帶著愉快的心情走著;由於大地的歡欣和空氣的溫暖,他感到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