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說:“聽呀,麗絲,我剛才太任性了。那也是你父親逼得我無路可走。誰能夠承受那般侮辱?”
她仿佛沒聽到似的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辦才好。他在她耳根邊吻著,最後,他起身的時候,看到一粒淚珠,從她眼裏流出且迅速流過剛剛被他打腫的臉,然後滾落到床邊之後,那眼睛苦澀地眨了幾下。
他滿腔的傷感和驚駭了,再次俯身到他妻子身邊,親吻那通紅的雙眼,親吻她的臉並且在她的臉上吻了一個遍,向她哀求:“我可憐的麗絲,請你原諒我吧,說呀,原諒我吧。”
她始終流淚,沒有聲音,沒有嗚咽,如同世人因為沉痛的傷感而流淚似的。
他緊緊擁抱她,愛撫她,溫柔地說著自己是如何如何的後悔,但是她依然沉在無知覺的境界裏。此時,淚水終於流幹了。他倆就這樣待了許久,始終躺著,摟抱著。
黑夜降臨了,小屋子籠罩在一片黑影中;黑暗使得他再次鼓起勇氣,極力向她懇求饒恕,以便使他倆重新和好如初。
當他們起來之後,他已經恢複了他尋常的聲音和笑貌,仿佛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她反而像軟化了,用一種平時更加溫順的音調說話,用一副溫柔體貼的乖巧眼光注視她丈夫,仿佛那場意外的懲戒反而鬆弛了她以往緊繃神經並且軟化了她的心腸似的。他平靜地說:“你父親獨自一人在家,現在應該在生悶氣吧;你應當去找他來。再說,該是吃飯的時候了。”然後她出去了。
在事實上,天剛擦黑,那個矮小的女傭人已經把晚飯擺好了;隨後賽特豪麵帶笑容和他女兒一同過來了。這一晚他們用久未用過的懇摯意味談天吃飯,仿佛今天是個多麼令人幸福快樂的節日似的。
五
但是,他們那些始終抱有而且屢次更新的希望,卻依然沒有一點結果。盡管勞雷斯能夠有堅持的恒心,他妻子又總是保持足夠的熱情,可是現實讓他們徹底涼透了心,令他們每時每刻都在焦急不安中渡過。終於彼此都因為毫無成績互相埋怨了,丈夫呢,灰心,消瘦,勞累不堪,他對於賽特豪氣的粗俗態度尤其感到難受,現在他在他們那種一直爭吵不休的親熱態度裏,隻叫勞雷斯做“公雞先生”,之前他曾經因為這麼稱呼女婿“閹過的公雞”,幾乎在頭上挨了一下子,現在“公雞先生”這個稱呼,無疑地是記起了從前的老事。
他女兒和他是由於本能而在同一條戰線上,父女倆永恒地念叨那筆非常接近卻無法到手的財產都非常憤慨,因此不斷製造一些事端,使那個給他們招災惹禍的廢物受到打擊和困苦。
每到吃飯的時候麗絲邊吃邊說到:“我們吃的飯是如此差勁。如果我們有錢,那就是另外一種光景了。這並不是我的錯處。”
到了勒薩勞雷斯要去部裏辦公的時候,她就在臥房裏高聲向他說:“拿上你的雨傘去吧,免得把一身弄成一隻公共馬車的輪盤那麼髒再回到家裏。總而言之,你現在不得不繼續你那做牛做馬的職業,並不是我的錯處。”
到了她自己要出門的時候,從不忘記高聲嚷著:“說吧,要不是我嫁了個無能的廢物,早就有屬於自己的車子了。”
不管在那裏,什麼時候,一抓住機會,她總是不斷地用惡毒的語言譏諷她的丈夫,把錯處歸在他一個身上,說她那筆本來早就可以到手的錢財以至於失掉,全都是他的不對引起的。
最後,某天晚上,他終於忍無可忍了,高聲說:“見鬼!你給我閉嘴?沒有孩子並不是我的錯處,而是你自己的,聽清楚,因為我已經有一個,我自己……”他認為該說點什麼,那怕是用謊言欺騙她,也總比忍受她那無休止的責罵要痛快的多。
她開初是吃驚的,牢牢地緊盯著他,想從他眼中找出真相,然後她居然明白了,於是用滿腔的輕蔑態度說:“你有一個孩子,就你?”
他厚著麵皮回答:“有,我教人養在阿業爾的一個私生子。”
她隨後平靜地說:“我們明天就去看他,看他是什麼樣的。”
可是他連耳根都是緋紅了,一麵吞吞吐吐地說:“隨你的便。”
第二天,天剛亮她就起來了,他感到驚訝的時候,她才說:“我們不是說好去看你的孩子?昨晚你剛剛講過的。你不會告訴我現在又沒有孩子了吧?”
他忽然迅速地從床上坐起來:“我們並不是要去看我的孩子,要去看的卻是一個醫生;他能夠告訴你事情的真相。”
她以自信的婦女態度答複:“這正如我所願。”
賽特豪自願負責到部裏給他女婿請病假,然後勞雷斯兩夫婦得了一位醫生朋友的指導,下午準備去請教勒柯聶夫學博士,他曾經發表過好幾部有關生育衛生的著作,並且是這方麵的權威。
他們走到了一個陳列得不好而糊著金花白紙的客廳裏,廳裏雖然有許多的坐位,卻像是赤裸裸的和無人居住的。他們坐下了。勞雷斯心裏有些緊張,全身抖個不停,並且又感到羞慚。輪到了他倆的時候,他倆走進了一間似乎是辦公室的屋子,一個表情嚴肅且神情冷靜的矮胖子在屋子裏接待他們。
他等候他倆說明病情;但是那個連耳根都是緋紅的勞雷斯卻遲遲沒有言語,竟不敢冒這個危險。於是他妻子才打定了主意,用一種寧靜的聲音,拿出一個為了要達到目的而對一切都有決心的人物的態度說:“先生,我們因為沒有孩子來找您。我們有一筆大的財產全要倚賴他。”
那場診察是長久的,細密的和難堪的。但麗絲一點也不覺得,似乎是為了某種重大的利益而不惜一切代價一般,承受醫生的細心審查。
檢查已經持續足足一個小時了,這個專家一點意見也沒發表。
最後他才說:“一切都非常正常,也沒有一點什麼特別的。而且這樣的事是頗為常見的。人類的體質也同脾性一般一樣,有許許多多種類之分的。我們既然常常看見多少配偶因為性情上的不相容以致失和,那麼因為體質上的不相容而遇見不生育的事也就不必感到怪異了。這位太太的體質,在我看來是特別地好,而且有生育的能力。在至於這位先生,雖然構造上沒有什麼不正常的情形,但是我覺得他仿佛日趨衰弱,也可能是他日夜憂慮造成的。您是否能夠讓我檢查一下?”
驚惶不定的勞雷斯脫下身上的時候,醫生把自己的耳朵在部員的胸部和背部貼了多時,之後他又來敲診了,從他的胃部到脖頸,又從他的腰上到腦後,反反複複敲了好幾遍。
他在他心房的第一個跳動上發現了一種細微的異樣。同時在胸部的旁邊也有異樣的存在。
沒有什麼大問題,先生,你隻需要安心靜養就可以了。這是貧血現象,衰弱現象,沒有旁的事。這些意外,現在還不太嚴重,但是若是加劇那就很難醫治了。”
勞雷斯聽得有點心驚肉跳,他要求一個方子。醫生給他開了一篇複雜的治療規則。要服鐵劑,生肉,肉湯,多做運動,但不要工作太累了,平時一定要細心地調養。夏天要到鄉村裏,隨後那醫生又給了他倆好些指導,是為了在他身體康複以後著想。並且對於他倆的例子,說了一些適合情形而且常收效果的習用經驗。
這次的診斷,用掉了他們四十個金法郎。
從專家那裏出來,那個隱怒填膺而預見未來的麗絲就說:“我簡直是世界上最倒黴的人了,我本人!”
他沒有辯駁她。抱著滿腔恐懼向前走,對於醫生的診斷,他逐字逐句思考其中的含義,估量其中的重輕。他會不會誤診?難道真的有他說的那麼嚴重?他現在不再考慮遺產和孩子了!這時最關心的是他的性命!
他仿佛聽見肺裏有一陣呼嘯,又覺得心跳太快了。走到杜勒裏公園的時候,他感到一陣倦乏就想休息一下。他的妻子是怒不可遏的,立在他身邊挖苦他,用一種輕蔑的憐憫態度打量著他。他那大聲地喘著,恐懼使得他連吸氣都覺得困難了;隨後,左手搭到右手腕處去數脈搏了。
等得不耐煩的麗絲跺著腳問他:“你還有完沒有?我們該走了!他無精打采地站起來,一言不發地繼續往回走。
賽特豪在知道了這次診斷結果的時候,更加增加了他的怨恨。他嚷道:“我們拾著了好買賣,哼!我們拾著了好買賣。”然後用能夠殺人的目光狠狠地瞪了他女婿一眼。
勞雷斯此刻隻想著自己的健康,自己受著威脅的生命,至於他們說些什麼,一句也沒有聽到,而且也聽不見什麼。他們父女兩人這麼能夠叫喚,那是因為他們所處的不是自己的位置,不是勞雷斯的位置,至於他,還是自己性命要緊。
他把從藥房買來的瓶瓶罐罐整齊地碼在桌上,每天,總在他妻子的微笑和他丈人的冷笑之下調服這些東西。他時常對著鏡子觀察自己的麵目,時常把手掌擱在自己的胸前去研究心房的跳動情形,而且不想再和麗絲有任何肉體上的接觸,他在另外一間平時放些雜物的黑屋子裏給自己鋪了一張床。
現在他對於她竟感到一種含有畏懼且又摻著輕蔑和厭惡的怨恨了。而且以為世上的婦女都是野獸,隻危險的存在,她們的使命就是屠殺男子;隨後他又想到沙爾羅特姑母的遺囑,仿佛那是會使自己送命的利器一般。
時間就這樣匆匆劃走了。離那個要命的期限已不足一年了。
賽特豪在他的客廳裏掛上了一張大型的日曆,每天早上他用筆塗去一天,他憤激了,原因是女婿沒有生殖力,他失望了,原因是那份財產一天一天地離他遠去,他懊惱了,原因是自身還要到部辦公是以後到死也僅僅隻有那少得可憐的退休金度日,有了以上這三個理由,他那些激烈言論隨時都可能演變成激烈行動。
每逢他看到自己的女婿,總是有一種毆打他的衝動,如此才可能稍稍平息自己心中的怒氣。他恨他簡直到了極點。每次他看見他開門進來,就仿佛是一個強盜又走到了他的家裏,那強盜曾經劫過他一份神聖財產,一份傳家遺產。他對他的仇恨甚至要遠大於自己的宿故,而且同時因為他的軟弱又蔑視他,更加放視他那隻一心注意自己的健康而不肯追求那個共同希望的懦夫作為。
在事實上,勞雷斯過的生活和他的妻子隔離,仿佛他們僅僅是路過的陌生人一般。他現在不近她的身了,不觸她了,而且由於慚愧也由於害怕,他甚至已經逃避她的眼光了。
每天,賽特豪總問他女兒:“喂!你丈夫是否下定決心了。”
她回答:“還沒有,爸爸。”
每次吃晚飯的時候,就會上演員這樣的:賽特豪不住地重複說:“一個男人在不是一個男人的時候,不如一頭撞死免得連累他人。”
同樣麗絲也不放過他:“世上真有些無用而又礙事的人。我真不知道他們除了妨害旁人以外,還可以做些什麼。”
勞雷斯卻在服著自己的藥水並不回答。然而有一天,他丈人向他吼道:“您可知道,您身體好得差不多了,如果再不有所行動,我女兒會做些什麼我都不太清楚了!……”女婿預感有一場新的侮辱即將來臨,抬著看著他以示此話回解。賽特豪接著說:“她將要在您以外另找一個,但是還沒有合適的人選,算您運氣好。一個人既然嫁了您這樣一個廢物,那麼她做些什麼你也無權幹涉了。”
勞雷斯臉色鐵青了,他硬聲回答道:“我並沒有阻止誰來聽從您的好主意。”
麗絲低頭不語。賽特豪恍惚地覺得自己剛才說了一點過頭的話,不免有點兒慚愧起來。
六
在部時,翁婿兩個表麵上還是比較和洽。為了在同事們麵前遮掩家庭間的不愉快,他們彼此達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連稱呼都顯得比別的家庭親密,而且時常假裝相視而笑,如同他們的生活是舒適的,開心的,並且是幸福的。
在查德和勞雷斯那一方麵,他們相互遵守著一種禮貌彬彬的姿態,仿佛是兩個相交已久的老朋友。那場使他們害怕但沒有成為現實的決鬥,在他們兩人中間造成了一種過分的禮貌,一種格外明顯的尊重,而且他們因為模糊地害怕一場新的衝突,或許還從心中期盼有一種相互間的和諧。大家看在眼裏,都紛紛讚賞他們那種能夠化敵為友的紳士風度。
他們用一種嚴肅的莊重姿態,彼此打了照麵,哪怕在很遠的地方看到對方,都會鞠躬致敬。
雖然如此,他們卻不開口說話,兩個人都不甘心,也許是沒有勇氣先開口說話。
有一天,勞雷斯接到科長緊急傳呼的命令,想要表顯自己的勤快,急急忙忙跑著趕過去,但是在過道的拐角那裏,他同時對麵走來的人狠狠地撞到了一起。那個人正是查德。他們兩個各自倒退了幾步,勞雷斯麵常慚愧的表情關切地問道:“真是抱歉,我沒有撞傷您吧,先生?”
另一個連忙回答:“沒有沒有,我很好,先生。”
此後隻要他們碰麵,彼此都要說上幾句。而且他們還會不動聲色地拉攏對方,彼此都互相問候起來,所以久而久之竟產生了一種相當親熱的態度,接著又演變為一種保持一定距離的親密友誼,那種從前互相誤會的人的親密友誼,但是出於恐懼心態的矜持仍舊控製了急進的傾和;之後,因為種種禮貌和常常互相往來,竟結成一種兄弟式的友誼了。
現在,他們每逢走到收文員辦公室探聽新聞,也常常高談闊論。勞雷斯那種自己肯定會升官的高傲神態消失不見了,查德也收起了自己那種高等紳士的架子,而且賽特豪也加入這種談話,仿佛對他們兩人的新友誼特別感興趣一般。有時候,當那位帥氣、高大、健壯的查德離開的時候,他就瞧著他的女婿自言自語說道:“他真是棒極了!”
某個星期早上,那間辦公室裏他們總共有四個人,那是包括肥皂老爹而言,因為他永沒有放下過他的抄錄工作,突然間他的椅子似乎是早被什麼刻薄鬼鋸過了一下的,猛地坍塌下來,使得這個好好先生跌倒在地上,發出一陣驚駭的呼聲。
另外三個人一齊奔向前去。發文員又在嘮叨他眼中萬惡的巴黎公社了,而查德卻堅持要看那個受傷的地方。他和賽特豪甚至於都要想法子解開那老翁的衣裳,說是為了替他包紮。但是他抵死不從,並且不斷地說沒有什麼大礙,不用勞煩他們了。
這件突發事件之後,賽特豪忽然高聲說:“查德先生,您知道我們現在都是很相投的,我誠心誠意邀請您明天到舍下吃晚飯。這樣能夠使我們感情更進一步,我女婿我自己和我女兒都會感到高興,我女兒久仰大名,因為我們常常談起部裏的事。您是否願意,唔?”
勞雷斯也極力相邀,但是同他丈人相比,他就顯得冷靜一點:“請您答應就是了,您的光臨會帶給我們快樂的。”
查德進退兩難,想到傳到外麵的那些謠言不禁苦笑起來,一直不作答。
賽特豪催促他:“不說話那我就算是答應?”“既然如此!成,我是我的榮幸。”麗絲的父親一回到家裏就向她說:“你是否知道查德先生會在下星期天到這裏吃晚飯?”她開始愣了一下,訥訥地說:“查德先生?……喔!”
但是不知為什麼她忽然連耳朵都紅了。以前她好多次都聽到別人說過他,談起他的派頭和他的豔遇,在部裏,大眾把他當做個勇於對異性投機的而且是不可抵抗的人,因此她很早就想認識認識他了。
賽特豪雙手互相搓著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那是一個結實的人,又是一個漂亮的孩子。他身體高得和一個騎兵相似,他不像你丈夫,那一個!”
她在那低頭不語,羞慚得像是已經有人猜著她的心思。
他們如同以前邀請勞雷斯晚飯似地,帶著同樣的熱心安排那頓晚飯。賽特豪斟酌菜單子,說要辦得像樣,而且在他心裏儼然有一種不可自白而尚未確定的信心,他似乎是太過於興奮了,仿佛是什麼難以解決的問題已經順利地完成了。
到了約定那一天,他一直檢查是否已經準備妥當,至於勞雷斯卻辦理昨天從科裏帶回的一件緊要公事。這時已經是十一月中旬了,又快到新年了。
七點左右,查德到了,滿麵的快樂氣概。他好像是回到自家一樣從容地走進來,並且用幾句客氣話,舉起一大把玫瑰花送給麗絲。然後他以慣於交際者的瀟灑態度說道:“我似乎,太太,有點認識您,而且認識你已經很久了,因為到如今,令尊對我談過您多年了。”
賽特豪看著麗絲手中的花讚美道:“這是多麼漂亮的花啊!”
此刻麗絲想到勞雷斯也是這樣第一次來這裏,是空著手來的,什麼也沒有帶。現在這個漂亮的科員仿佛很愉快的,用那種初到老友家裏的和氣孩子的態度笑著,並且向不斷麗絲說了好多恭維她的話語,令她的心跳急劇加速。
他覺得她是很使人豔羨的。她認為他很有吸引力。當他愉快地離開後,賽特豪說道:“唔!他是個很有風度的人!如此高尚!仿佛所有的女人都被他籠絡著。”
麗絲不像她父親那麼肯道出自己的心事,隻說自己覺得“他是和藹的,而且他並不像以前別人說的那樣愛顯擺。”
勞雷斯不像往常那樣疲乏和那樣愁悶了,承認當初“誤解了”他。
查德剛開始間或來一兩次,但之後就比較頻繁了。他很會得大家的歡心。大家也吸引他,注意他。麗絲還特意為他準備他喜愛的飯菜。那三個漢子親密的友誼不久竟熱烈得不大離得開了,恨不得能夠時刻呆在一起。這位新朋友邀了這一家子同去看戲,而且坐的是高價的貴賓席。
夜戲散了,他們沿著已經安靜下來的街道,散步似的向著勞雷斯夫婦的房子門口走。查德和麗絲用相同的步兒緊緊地靠著走在頭裏,雙方動作是那麼一致,顯得如此和諧,仿佛他們生來就是為了並肩步行的人。他們低聲談論著,因為他們二人非常投機,時不時會有很低的笑聲傳出;這時那青年婦人便會轉過身來,向後看一眼她的丈夫和爸爸。
賽特豪用一種和藹的眼光望著他們,而且經常會不記得自己正與女婿說話地高聲說:“他們的派頭居然都好,看見他們在一塊兒,真讓人高興!”勞雷斯從容回答道:“他們的高矮幾乎是一樣的。”而且他覺得自己快走幾步也沒事,仿佛氣也順了,心跳也平穩了,覺得總結起來就是自己已經強健了一些,他也就欣喜起來,另外已經好長時間了,他丈人不再諷刺他了,因此他的怨恨也漸漸消滅。
元旦那天,他又得到他那夢寐以求的晉級機會,被提拔為主任科員。因此感到了一種非常熱烈的愉快,一到家裏,竟打破半年以來的態度來擁抱自己的妻子。這番舉動弄得她手足失措了,似乎他這樣做是多麼難為情的事;那時候,查德恰巧為了恭賀新年正在他們家裏坐,麗絲偷偷地看向他。他仿佛進退兩難似的,調轉頭望著窗外,儼然是眼不見為淨的姿態。
於是賽特豪那些嘲笑的話語又出現了,而且比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有時候他還牽到查德,仿佛查德也惹著他似的,而來由就是那個懸在他們頭上的災禍和那災禍的無可避免的日子,已經一分鍾一分鍾地逼迫過來。
但是麗絲像是忘記那件事了,仿佛事不關己一般。似乎那個具有威脅性的限期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了。
三月到了。一切希望都像是斷絕了,因為僅僅在四個月之後,就來到了沙爾羅特姑母死三周年忌日。
一個早暖的春天使大地蘇醒了;查德向他的朋友提議在某一個星期日到塞納河邊散步,在灌木叢裏去采些紫羅蘭。
他們一大早就乘著列車出發了,然後在拉菲德集下車。微風吹過,依舊會令人感到那些絲絲的寒意裏流動,但是那些新綠而有生氣的草已經綴著一些鮮豔美麗的花朵;剛剛生出新芽的枝條被風吹得飄來蕩去,顯得是那樣生機勃勃。
塞納河兩邊的堤岸都因為冬季水漲受過侵蝕,現在河水凝重慘淡地流著,新近的幾場雨使它有點像泥漿;那種全部被水衝刷過的田原,仿佛是剛剛沐浴了一般,在初晴的氣溫之下透露出一股稀薄而潮濕的氣味。
他們正在風景區裏閑逛。賽特豪這段時間格外憂鬱,經常愁悶地想著他們的惡運不久就要完成,他顯得比往常更加無聊,舉起手杖去鞭打泥土。勞雷斯也是憂愁的,害怕潮濕的草葉會弄髒自己的新鞋,這時候他的妻子和查德卻正想法子紮一個花球。這幾天麗絲似乎不太舒服,渾身軟綿綿的,總是懶懶散散的。
沒過多久她就覺得疲乏了,要折回來吃午飯。他們來到一個用的根竹竿撐起帳蓬的路邊小灘,一刻鍾的工夫,巴黎人效遊的傳統式午餐就在近水的花棚底下,在那張被風吹雨淋的已經發黃的木桌子上擺了出來。
他們嚼過了幹炸鱸魚和馬鈴薯燒牛肉,就有人送上了滿盛著綠葉生菜的缽子,這時候麗絲匆促地立起來,然後跑向河岸邊,並且把餐巾緊緊掩在嘴上。
勞雷斯放心不下,問道:“她是不是生病了?”查德的臉猛地漲紅了,吞吞吐吐地說:“不過……我不知道……她剛才還是好好的!”賽特豪目瞪口呆了,叉子在手裏向空中豎起,它的尖子上還帶著一片生菜葉子。
他連忙站起來了,想要去看他的女兒。走到她身邊,看到臉色蒼白地斜倚在一棵樹上,她真生病了。他頓時起了疑心,兩條腿也失去了力氣,又重新回到坐位上,用詢問的目光看著那兩個似乎都麵帶羞慚的漢子們。他用自己那副憂慮的眼睛探索他們,憂愁和希望並存,令他苦惱透頂,他不敢再說什麼了。
五分鍾就在這樣的沉默中流走了。末了麗絲又出現了,滿臉倦容,走起來有些費勁。誰也不用切實追問的話問她;三個男人心裏都湧起一件幸福的變化,那是難於啟齒的和急於想知道卻又怕求了解的。稍後賽特豪問:“可是好些了?”麗絲回答道:“好多了,謝謝,這不要緊。但是我想早些回家去,我有點頭痛。”
在回家路上,她一直挽著丈夫的胳膊,仿佛有些秘密要告訴他似的。
查德在中途就下車了。他托辭說自己忘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馬上去辦,在致敬和握手之後就抽身走了。
賽特豪一下和自己的女兒女婿單獨在一塊兒以後,就問:“吃午飯的時候你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
可是,剛開初麗絲不願意回答;然後在一陣遲疑之後,才說:“沒什麼大的問題。僅僅是有點惡心。”
她雖然疲倦但步伐卻是輕快的,並且一比笑容掛在她嘴角,勞雷斯是不自在的,精神恍惚,受著好些混雜而矛盾的纏繞,滿腔怒火但有絲絲的渴望,不可自白的羞慚和妒忌意味的卑怯,好像那些正在早上睡覺的人用被蒙著臉,以防那些從窗簾縫隙中透出的亮光晃著眼睛。
剛回到家他就說還有部裏的工作未完成,因此急忙躲到裏屋去了。
賽特豪這時候把兩隻手擱在他女兒的肩頭上向她問:“你是否懷孕了?”
她吞吞吐吐說:“是的,我想是這樣的。已經有兩個月了。”
他興奮得幾乎要暈倒了;然後抱著她哈哈大笑並且在那舞來舞去,那種舞正是他往日軍營生活的舊紀念。他抬起了他的腿,雖然腆著大肚子卻依然跳著,似乎整層樓都被他跳得晃動起來。家具動搖,玻璃杯子在櫃裏互相撞擊,掛燈搖晃顫動,仿佛是船上的燈。
隨後他抱著心愛的女兒,發狂似地吻著;之後小小心翼翼地輕撫著她的肚子:“唉!這畢竟成功了!你是否已經把這件事告訴了你的丈夫?”
她突然有點害羞,喃喃地說:“沒有,還沒有告訴……我……我本來等著。”
於是賽特豪高聲說:“也好。你要不好意思。等一會吧,讓我告訴他吧。”
說完他連忙跑到了他女婿那裏。勞雷斯正在那裏發呆,看到他來了就站起。可他丈人著急得來不及喘口氣,就說:“您可知道您的妻子懷了孕?”那個發呆的丈夫舉止失措了,臉色倏然變得緋紅。“什麼?麗絲怎麼了?您說?”“我說她懷了孕,你聽清楚沒?這真是一種運氣!”
激動不已的他緊緊握住女婿的雙手,搖來晃去,如同向他賀喜又向他道謝;他重複地說:“唉!這畢竟成功了。好!好!您想想吧,那筆財產屬於我們了。”末了,他不能自持,竟然親吻起他的女婿。
他高喊道:“一百多萬,您想想吧,我們有一百多萬了!”他又跳起舞來,然後突然說到:“請您來吧,她正等著您:請您來擁抱她吧,至少!”於是又抓住他的雙手,拉著他就走,把他當彈丸一般送到飯廳裏,麗絲一直提心吊膽站在那兒靜聽。
當她看到丈夫進來時,她的心猛地跳個不停,嗓子仿佛是被人扼住一般,連喘氣都困難了,她往後退。他呢,麵色發白,精神痛苦,對著她停住了腳步。他的神氣好像是一個審判官,她是一個罪犯。最後他說到:“你懷了孕?”
她扭轉頭不敢看他,不自在地說:“似乎是這樣的。”
可賽特豪卻沒注意到他們的表情,懷中抱住她們的脖子,一連大聲說:“你們擁抱吧,見鬼!是很值得這樣做的。”
他放鬆了他倆以後,得意洋洋地大聲說道:“這一局畢竟贏了!說吧,勞雷斯,我們要立刻去近效買一所別墅。您在那兒,能夠使身體恢複得更好。”
勞雷斯並沒因為他的話而感到高興,仍舊痛苦地望著他妻子。他丈人接著說:“我們將來在那兒,可以邀請房旅加德先生和他的太太,而且那個副科長快要退休了,您將來可以繼任。那是一個進行的方法。”
聽到丈人睱想勞雷斯仿佛那些事就在眼前;他看見自己正在一座臨水的豪華別墅前麵迎接科長。他穿的是一套白膠布上裝,戴的是一頂巴拿馬草帽。
由於這一種希望,他心裏終於不再那麼難受,身上也仿佛感到了一些兒溫暖舒適的意境,使他變成了輕捷的和已經病愈的。
他笑了起來,但沒有說話。
賽特豪陶醉在那還沒實現的夢境裏,繼續說道:“誰知道呢?我們將來可以在那兒的地方發展點勢力。您將來或許還會成為眾議員。無論如何,我們已經是上流社會的一份子了,為自己花點兒錢取樂。您將來可以有一匹小馬和一輛雙輪車,每天套起來到車站上去。”
一些奢華時髦和舒服的幻象,在勞雷斯的頭腦裏閃現出來了。像富人一樣親自駕馭一輛小巧馬車,那本是他羨慕已久的一件事,現在聽見他丈人的這個想法,他自然是非常滿意的。因此他情不自禁地說:“哈!那件事,對呀,那真是再有趣不過的了,認真一想。”
麗絲看見他已經被說服,自己也微笑起來,心裏覺得感激不盡;後來賽特豪看到再沒有其它障礙了,就大聲說:“我們到飯店裏去坐坐吧。太好了!我們應該花點兒錢去高高興興。”吃了晚飯回家的時候,他們三個人都站立不穩了,勞雷斯眼前模糊而思想恍惚,再也無法找到他的黑屋子裏。他躺到他妻子還沒有占住的那張空床上了,或許是出於無奈,或許是真沒記清。整整的一夜,他覺得就像睡在船上,搖擺,起伏,旋轉,顛簸,他好像得一點兒航海病。
醒來的時候,他發現麗絲睡在自己身邊,感到十分驚訝!
她睜開眼睛笑了笑,用一種勇猛的姿勢,滿腔感恩示愛地吻著他。隨後她又用婦女們在愛撫中間具有的那種柔和聲音說:“假如你能更愛我一點,今天就不去上班了。既然我們就要做富翁,你怎麼還是嚴守時刻。我們可以一道去再到效外遊玩,隻有我們兩個人去,不用叫上別人。”
他感到身體十分困倦,滿腔全是那種行樂後的疲倦和舒適,並且在溫暖被褥的中有點飄飄然了。他極想在那裏麵躺一會,除了安靜地享受這種安逸的滋味以外,什麼事也不去想。一種不曾有過而強烈的偷閑需要占領了他的腦海,擒住了他的肉體。最且有個模糊不清,連續不斷的而心滿意足的思想在他的頭腦裏翻騰開來,他馬上就成大款了,生活獨立了。
但是突然間,一陣恐慌心懾住了他,他就像害怕他的語言被牆壁那也聽見一樣,用極小的聲音問:“我想你應該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懷了孕?”
她馬上來穩定他:“唉!能確定,你可以放心。我沒有搞錯。”
他呢,還是擔心,輕輕地用手撫摸。他用手在她那凸起來的肚子上摸了一個遍。他才大聲說:“對呀,是真的,——但是你不會在那個限期以前分娩。別人或許會拒絕我們的那種權利。”
對於他的假談,可把他苦惱了。——哈!認真一琢磨,還是不行,在吃了這樣多的苦頭,費了這樣多的周折之後,現在不容別人來找麻煩了,哈!到底不行!——她坐起來了,被這種氣憤弄得忐忑不安。
她說:“我們馬上去找公證人去。”
不過他想應該先去開一張醫院證明信。他們又重新去訪問勒斐乙醫生了。
醫生馬上認出了他們是誰,因此問:“怎樣!您兩位可是有了成績?”
他們倆的臉煞時都緋紅了,最後麗絲有點等不及了,支支吾吾地說:“我想是的,先生。”
醫生擦著自己那雙手:“我早想會有這一天。我以前給您講的辦法真的特別管用,除非你們倆中間有一個是根本沒有生育能力的。”
他檢查了那個青年婦女以後就大聲說:“恭喜你們,勝利了!”
隨後他拿出一張紙寫到:“我以巴黎大學醫學博士名義,證明賽特豪家之女西特爾·勞雷斯太太,現在已經有懷孕三個月左右的身孕。”
接著又向勞雷斯說:“您呢?肺病和心髒病呢?”他給他聽了一會,覺得已沒有問題。
他倆的心裏特別興奮,手拉著手,提起一陣輕快的步兒走了。但是勞雷斯在路上得了一個念頭:“在未到公證人那裏去以前,假如你腰裏捆上一兩條餐巾,或許會更好些,這樣一來更容易引起別人注意,並且也會更加好一點。他不會想到我們是在爭取時間。”
所以他倆又回到家裏,他親手給他妻子脫了衣裳,去給她裝扮一個騙人的大肚子。他接連試驗了十來回給她更換那些餐巾的位置,並且還仔細地觀察外觀,最大程度地裝得像模像樣。
他倆覺得滿意之後又上街了;走到大街上,他倆好像覺得,挺起這個可以證明自己有生育能力的大肚子在街上漫步是值得自豪的。
公證人親切地接待他倆。隨後仔他細聽他倆說明,又拿起證明書認真看,這時候勞雷斯極力主張:說是“此外,先生,隻要看她一眼就夠了”,他用一種表示信服的注視,對著年輕婦女的厚而尖尖兒的腰身望了一下。
他們愁悶地候著;那律師大聲說道:“沒有錯。無論那孩子是已經出世,或者將要出世,總而言之,他是存在的和有生命的。所以我們可以把那遺囑的執行推遲到勞雷斯太太的分娩時期為止。”
從律師事務所出來之後,他們就在門外的扶梯上麵擁抱起來,他們真是喜出望外。
七
自從有了這個有驚人的發現以後,那三個親戚就在一個圓滿的結合裏開始生活了。他們的心情都是十分快樂的,十分甜美的。賽特豪恢複了他以前的雅興,麗絲盡量服侍她的丈夫,勞雷斯也像變一個人一樣,一直是樂不可支的樣子,好像他以前從未這樣做過。
查德不常來了,並且現在他在這一個人家裏好像感到心神不定;旁人始終好好地招待他,然而比從前冷落;因為幸福本來是為自己享受的和避開外人的。
賽特豪本人在幾個月以前,雖然殷殷勤勤把那個漂亮科員介紹到了家裏,現在對他卻十分反感。從前把麗絲懷孕的事告訴這個知己的正是他自己。他現在匆促地向他說道:“您可清楚小女懷了孕!”
故意裝作驚訝的查德回答道:“還用多說!您應當很滿意!”
賽特豪說了一個“那是”!看出了這位同事卻反而是一點也不很高興的。男人們都是不喜歡看到他們所盡忠的婦女們處於這種境況的,哪怕是自己招惹了她。
然而每逢禮拜天,查德卻繼續到他們家裏吃晚飯。不過盡管沒有發生過嚴重的頂撞,但那些晚會的氣氛卻不正常;最後,那種異樣尷尬的意味一次比一次增加。有一天晚上,他剛剛走開,賽特豪居然氣憤地大聲說:“這是一個越來越使我討厭的人!”
因此勞雷斯回答道:“事實就是他在和我們深交以後並不顯得那麼值得敬重。”麗絲早已低下自己的頭。現在沒發表意見。她和人高馬大的查德相對,一直好像不安,而從查德那邊說來,他每次到她身邊就似乎像是慚愧的,不敢像從前那樣帶著微笑望她,也不請她到街上賣東西,並且好像把那種在先前十分懇摯的親密交往看作一種極不情願的一種的負擔。
但是在某一個星期四吃晚飯的時候,她丈夫剛從單位回來,麗絲就一改往日的不理會,而像小孩撒嬌一樣吻著他那撮短髯,並且喃喃地咬著他的耳朵說:“你或許會埋怨我吧?”“為什麼?”
“就是為了……查德先生剛才來過了,因為我不希望別人在背後說閑話,就告訴他如果你不在家的時候,千萬不要到這兒來。他好像有不高興了!”
勞雷斯十分驚訝,問道:“這樣!那他的意思呢?”
“喔!他什麼也沒有說,不過那也同樣讓我不高興,幹脆告訴他以後不必來。你清楚原先本是爸爸和你引他到這裏來的,我在那裏麵簡直沒有關係。因此以前是怕如果不讓他來你會不樂意。”
說不出的高興使他丈夫心滿意足:“你這樣做很好,很不錯。而且我還要特別感謝你。”
為了好好穩住這兩個男人的情緒,她在事前早就計劃了許多辦法,所以接著又說:“在單位上班時,你就來裝作什麼事件也不知道,並且你以後還像平時那樣和他談天;隻告訴他不再到這裏來就是了。”
因此勞雷斯用熱情態度張開兩隻胳膊緊摟了他的妻子,在她的額頭和耳部久久地吻著,嘴裏重複地說:“你是一個安琪兒!……你是一個安琪兒!”並且他緊貼的肚子已經感到觸覺,那個胎兒已經不小了。
八
一直到分娩的時候,絕沒有出現別的情況。
麗絲在九月下旬生下一個女孩子。這女孩子的教名被人題做“如願”;不過他們決定把題名的受洗禮節舉行得熱鬧些,所以商量著到第二年夏天在他們快要購入的新房子裏舉辦。
他們在互塞納那地方麵臨塞納河的土坡上,選定了他們的新產業。
很多重大的事情都在那年冬季辦妥了。遺產一到手,賽特豪就遞了申請退休的辭職書,而且馬上就被批準,他因此離開了海軍部。他用一柄精巧的剪刀,去剪幾張報紙插圖來打磨時間。利用那些過時的畫報,撿出些好的圖案貼在牆壁上觀賞。那種工作的興趣是他有一天在歌劇戲院走廊上得來的,當時他看到走廊的牆壁上畫滿了各種體育運動圖標。現在他對於那種工作十分著迷了。到後來,人們總是都要讚歎一番他那些剪貼的許多畫圖。
他自己也要把他的作品欣賞半天,一邊看不停地說:剪貼得這麼美麗,真讓人吃驚!”
副科長拉鄱先生終於離開人世了,勞雷斯雖然還沒有得著副科長的位置,卻已經做著副科長的工作,因為勞雷斯自從上一次的晉級任命算起,到現在還不夠法定的升職限期。
麗絲呢,財產加在她身上的各種變化,她都知道了,猜對了,感覺到了,因此她馬上變得像兩個婦女一樣,比原先來得蘊藉,比原先來得超群。
趁著過節的機會,她去拜訪那位科長的太太了,那一位胖太太在巴黎住了三十五年而一直保持著外省的派頭,麗絲要求她來做女孩子的題名禮節的教母,費了許多周折,最後得到房旅加德太太的許諾;賽特豪用外祖父的身份擔任教父。
那場禮節是在夏日裏的某一個天氣晴朗的禮拜天舉辦的。全科人員除了他們那個不再見麵的查德以外,都接到了邀請書。早起九點鍾,勞雷斯到了車站候車室等候巴黎開來的那趟車,另外有一個身著金鈕製服的小車夫,在一輛嶄新的兩輪馬車跟前抓著一匹肥膘小馬的韁繩。
機車的汽笛聲從遠處傳來,載著十幾節車廂旅客列車徐徐進站了;客車卸下了水湧般的旅客後開走了。
房旅加德先生同著他那位穿戴耀眼的妻子從一輛一等客車裏走出來,同時墨菲和柏德上都是從二等車下來的。他們沒有敢於明邀肥皂老爹,不過已經商量妥當,決定在中午假裝碰巧撞上和他接頭,並且征求了科長的同意趁此引他來吃晚飯。
那四個人一下車,勞雷斯就急忙上前去迎接他的上級,這一位身著方襟大禮服緩緩走過來,身子顯得十分矮小,禮服上勳表大得就像一朵盛開的玫瑰。他的大頭頂戴上一頂灰色帽子壓著他的矮小的身材,看上去卻不四尺;他的妻子比他高一頭還多,看東西時不用踮起腳就能看到。
滿心歡喜的勞雷斯向他鞠躬致謝。他請他倆上了馬車,隨後再向著那兩個老老實實緊跟在後的同事們跑過去,他和他們握手寒暄,一麵卻說自己的馬車地方小坐不下他們:“請兩位沿著河岸直走,就能到我的家裏,那就是盡頭上的第八棟房子:豪華別墅。請快一點吧。”
最後,他上了馬車,拉住韁繩,車子就啟動了,同時那個小車夫輕捷地跳到了車後的小座位上。
題名禮節在極順利的情況之下舉辦過了。隨後他們到家裏吃午飯。每一個來賓都在自己的餐巾下麵拿到一份和自己身份相當的禮物。教母得的是一隻真金項鏈,她丈夫,一隻用紅寶石手表,柏得士,一隻美國造的背包,墨菲,一隻上等玉石的煙鬥。有人說他們的這些禮物,都是要送給她的新朋友們的。
房旅加德太太有點不好意思又因為特別歡喜以致滿臉通紅,把那隻金黃色的項鏈掛到自己的脖子上,墨菲這時候因為正在抽俄羅斯香煙,不能用煙鬥,他就把玉石煙鬥裝進自己掛在椅子上的挎包裏,這才轉身又和大家談論起來。
從窗口望去,他們能看見一段河床,河岸兩邊草木欣榮,枝繁葉茂,一派蔥蘢。日光灑到水上,河麵變得通紅,像著了火。午飯開始是鄭重的,由於房旅加德先生兩夫婦在場竟顯得十分嚴肅。隨後,大家非常興奮。賽特豪吐出了一些粗笨的戲謔,既然有了錢,他自以為是無所顧忌的;末了大家都開懷大笑起來。
那些戲謔要是從墨菲或者柏得士口裏說出來,一定特別刺耳。
在飯後大家都喝起咖啡來,有人按著規矩抱了孩子出來,每一個客人都抱住吻她一下。她圍繞在那一堆雪樣的花邊裏,用那副動搖而無思慮的藍眼睛看著這些陌生人,她那個好像漸漸懂得看人的胖臉兒略略轉動一下。
墨菲在人聲嘈雜之中,咬著那個坐在身邊的柏得士的耳朵:“她好像是一個小查德。”
到第二天,這句不經意的話在部裏傳了一個遍。
兩點鍾報過了;飯桌上的人喝過了飯後的咖啡,因此賽特豪提議參觀他們這幢房子,以後再到塞納河邊去轉一轉。
賓客排著隊一個接一個,從地下室走到了閣樓,一間一間都參觀了,隨後他們在園子裏又轉了一圈,一草一木通通看到,最後又分成幾組散步。
賽特豪夾在太太們隊裏不免有點感受拘束,因此拉著墨菲和柏得士同到河邊那些歌舞廳裏去坐,至於房旅加德太太和勞雷斯太太,都隨著她們的丈夫在綠樹成蔭的岸邊遊走。
這兩個虛榮心很強的婦女是不能和禮拜天的那些服裝不整潔的人物混在一起的。
她們在綠草如茵的河邊的纖道上慢步,兩個丈夫正兒八經談著單位裏的公事都跟在後麵。
在河麵上,一些長型遊艇正在開過,劃槳的都是赤著胳膊的身強力壯的男人,他們的筋肉鼓著曬紅了的皮膚一縮一伸。把舵的都是貌不驚人的女子,她們斜靠著黑的或者白的獸皮坐墊躺下,日光曬得她們有點困乏,頭上撐開著幾柄顏色鮮豔的綢傘,幾乎就像一些浮在水麵的儀態萬方的花。一些狂喊亂叫的混雜聲,有些是叫人,或者是吵架,隔著船呼來喊去;一陣從遠處傳來的模糊而且連續不斷的人聲,表示那邊也有一群趁著禮拜天出來散心的人。
無數行的垂釣者都沿著河邊坐下紋絲不動等魚上鉤;有些遊水的人幾乎全身赤條條的,他們站在笨拙的漁船當中先把腦袋鑽入水裏,隨後重新爬上船來,接著再跳到河流裏去。
房旅加德太太用詫異的神氣看著。麗絲對她說:“每逢禮拜天都是這樣。我覺得這是很煞風景的。”
一條遊艇從遠處開來了。兩個女人劃著槳,運送兩個躺在船板上的高大漢子。她們之中有一個向岸上叫喚:“喂!聽呀!濃妝豔抹的太太們!我有一個男人出賣,價錢便宜,你們要不要?”
麗絲帶著輕蔑的樣子把身子扭過去,伸出胳膊挽著房旅加德太太的胳膊:“我們要在這裏玩一會都不行,我們離開這吧。這些東西真是無恥!”
因此她們走開了。房旅加德先生對勞雷斯說:“元旦過後肯定會有新的任命,司長已經正式答應了我。”
勞雷斯回答道:“我真不知道怎樣謝您,恩師。”
回到家裏,他們看見賽特豪,墨菲和柏得士,他們三個人正捧腹大笑得連眼淚都擠出來,並且幾乎抬起了肥皂老爹;他們用戲謔口吻,硬說看到這老鬼和一個野雞坐在河邊上。
那個老翁大驚失色,不斷地說:“沒有這回事;沒有,沒有這回事。你們不能憑空捏造,賽特豪先生,這樣不好的。”
賽特豪笑彎了腰,大聲叫道:“唉!老油子!你叫她做‘心肝寶貝’。哼!現在,我們捉住了你,你不承認!”
兩位太太也一樣笑得直不起腰來,那個老實頭好像真被他們逗得無可奈何了。
賽特豪又說:“我們要把他扣在這裏來懲罰,並且讓他和我們一塊吃晚飯,房旅加德先生是否同意?”
科長點了下頭算是同意了。於是別人繼續為了那個被這老翁丟開的女人笑起來,他已經被那場惡作劇搞得焦頭爛額,但是一直不承認。
這場惡作劇一直鬧到傍晚,很多平時不常說的字眼也都借著它來發揮,有時候還引出些近乎放肆的話。
麗絲和房旅加德太太都坐在簷前的布棚下麵看著夕陽西斜。太陽對著林間的枝葉射出一道霞光。沒有一點聲音搖動樹杪;一陣晴爽而無止境的靜穆天氣從這緋紅而寧靜的天上降下來。
又有幾條船開過去了,那比以前的那些船走得稍慢些,都是回船渠去的。
麗絲問:“這位可憐的肥皂先生好像是娶了個壞女人,是不是?”
房旅加德太太是熟悉單位裏大事小情的,她回答道:“對呀,他從前娶了一個非常年輕漂亮的孤女,她和一個單身漢私通,結果和他一塊逃跑了。”隨後這位胖太太接著又說:“我說那單身漢是個壞東西,其實我什麼都不清楚。有人說他們從前是十分相愛的。不過無論如何,肥皂老爹也無怨無悔。”
勞雷斯太太嚴肅地說:“那並不是可以寬恕她的一個理由。這可憐的漢子真是挺委屈的。我們的鄰居巴爾部先生的情形也差不多。他妻子被一個在這裏歇夏的畫師勾上了。後來他倆一同私奔,後來到了外國。我不清楚一個女人為什麼會墮落到這步田地。按我的意思,對於這樣一類的使得一家子抬不起頭來的不要臉的賤人,應當受到一種特別的懲罰。”
在樹下小徑的那一頭,乳娘抱著那個包在花邊裏的如願走了過來。孩子被人抱著給兩位太太們送過來,映著晚霞的餘輝渾身都成了粉紅的。她用那種茫然漠然的藍灰色眼睛望著天空,正和她望著人的臉兒一樣。
在遠處談天說地的男人也都過來了;於是賽特豪抱住他的外孫女兒,如同想把她舉上天空似地,伸長自己兩條胳膊舉起她來。她連著那件長得拖在地上的白袍子,在天空的明亮背景上顯出了側影。
她的外祖父大喊道:“你看看這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孩子嗎,肥皂老爹?”
那老翁沒有答語,也許是不知如何作答,或者是思慮的事情太多。
一個男傭人打開了簷前那扇門走到外麵,一麵報告:“太太,晚飯伺候齊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