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箭般的燕子在空中矯捷地飛來舞去,它們在天空的銀紅色裏閃現出它們翅膀的鉤子樣的飄忽側影。一層薔薇色的薄靄,一層火般的蒸氣,在那無邊無際的房屋上麵,在遠方曠野裏遊動著,房屋的尖端,所有東西的尖端在蒸氣中忽隱忽現,仿佛是在仙境裏一樣。凱旋門在這著了火一般的地平線上,顯得又大又黑,榮軍院的圓圓的屋頂,好像另一個從天空墜下來的太陽壓著建築物的背脊。
勞雷斯無力地趴在欄杆上,如同飲酒一般狂吸著這種空氣,似乎有一種深沉而勝利的喜悅鑽到了身上,他是如此的激動,想高聲歡呼來表現自己此時的心情。在他看來人生是如此的美好的,前程是充滿幸福的!他就可以做些什麼?之後他就陷到幻想裏麵了。
腳步聲從他背後傳來,把他拉回了現實。原來他的妻子來了。她眼睛通紅,臉色蒼白,神情疲倦。她伸起額頭給他吻,然後向他說:“我們預備在爸爸那邊吃晚飯為的是能夠隨時照料她老人家。我們等會兒吃飯的時候,女傭接手替我們看護她老人家。”
於是他們就到爸爸那邊去了。
賽特豪已經坐在飯桌邊,等待著他的女兒和女婿一同吃飯,一份冷的烤鴨,一份涼拌的番茄和一份草莓,都在桌子旁邊的小木架上整齊地擺放著,桌子上盆子裏的熱湯不斷吐出蒸騰的熱氣。
等到他們都坐下了。賽特豪高聲說:“這是我不願意常過的日子。不快樂。”他說話的時候,雖然表現出漠不相關的神態,但臉上卻充滿了得意的神色,之後他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他的胃口很好,覺得烤鴨很嫩,涼拌番茄很可口。
可是勞雷斯覺得自己的胃囊如同鎖住了似的,而且精神不太好,他僅僅淺嚐了一下,兩耳靜聽著隔壁那間沉寂得如同空了一般的屋子。麗絲也沒有胃口,她感到難過,傷心極了,不停用餐巾的角兒擦著眼淚。
賽特豪問:“科長說了些什麼?”
於是勞雷斯說了詳細的情形,那都是他丈人教他細述的,教他重述的,他如同一年沒有到部一般,盤查得仔仔細細。
“他們知道她生病了,應該會有一種感慨吧?”他想到自己在她死後如何得意洋洋地回到部裏,同事們會如何的羨慕:但是表麵上卻帶著良心不安的表情低聲說道:“並不是對於我這位親愛的姐姐有什麼惡意的想法。上帝知道我是要多留她一些時候的,但是這卻一樣可以造成一點印象。肥皂老爹能夠因此忘掉巴黎公社了。”
他們正準備開始吃著草莓,病人屋子的門突然被打開了。震動力竟大得令那幾個吃晚飯的人都整齊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出來的是那個神氣始終木訥呆板的矮小女傭人。她平靜地說:“她停止呼吸了。”
客特豪立刻扔下手中的東西,像一個瘋子似地急忙奔向屋裏;麗絲跟在他的後麵,心房突突地跳;但是勞雷斯卻隻走到屋子門口,遠遠瞧著那張病床隱約地在薄暮微光裏顯出灰白的影子。他看見了他丈人朝床邊彎下身子,靜靜地仔細觀察;之後突然地,他聽見了他的聲音,那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從世界的盡頭來的,正是一種在夢境裏經過再向我們高喊一些驚人事件的聲音。它正報告著:“完了!我們什麼也聽不見了。”他看見他妻子跪下來,趴在床頭高聲哭了起來。所以他決計走進屋子裏了,此時賽特豪剛好直起腰來,他看到了沙爾羅特姑母那雙緊閉的雙眼,躺在枕頭的白布套子上麵的臉,那麼地幹,那麼地平靜,那麼地灰白,似乎是一個用蠟做的假人一般。
他小聲地問到:“完了嗎?”
賽特豪正望著他的姐姐看,聽到他的話轉過身來,與他女婿互相瞪視著。他嘴裏回答了一個“完了”,心下卻想極力裝出一種戚容;但是這兩個漢子在一對方眼中都沒有看到一絲悲傷,而且由於本能作用,不知不覺間竟然彼此互相握起手來,似乎是彼此幫了忙而互相致謝似的。
這時候,他們立馬上始處理後事了,一刻都不停留。
勞雷斯自告奮勇去找醫生,而且盡力趕快為了那些最緊急的事情跑腿。
他取過外套,急急忙忙地跑下樓去因為他急於要上街,要離開他們,要呼吸,要思慮,要清靜地細思他的幸運。
當他完成他那些使命的時候,他卻急於想去看看繁華的鬧市,去加入熱鬧的人堆裏,去加入傍晚的舒服生活裏,所以並不回家而走上城基大街了。他極力忍住而沒有喊出來:“我現在有五萬金法郎的常年利息了。”他雙手插進衣袋悠閑地走著,在那些店鋪的櫥窗跟前停住腳步,去仔細看那些豪華的衣料,珠寶,精美的家具,一邊在睹目興奮地想著:“現在我也能夠買這些東西了。”
他忽然在一家供給喪事用品的店前經過,於忽然之間一個想法閃過心際:“倘若她並沒有死。他們會不會都看錯了?”
有了這種可怕的念頭,他馬上加快腳步跑向家裏。
剛到家還沒坐穩就問到:“醫生來過沒?”
賽特豪答道:“來過了。他確定她已經死亡,連報告書都已寫好了。”
他們又走到亡人屋子裏了。麗絲守在她姑姑旁邊不斷哭泣。她用婦女們的那種易於流淚的習慣,從從容容地在那低泣,因為她已經沒有絲毫的悲傷了。
三個人一起圍坐在桌子旁邊,賽特豪就低聲說:“現在,女傭人已經睡下了,我們可以仔細檢查在這間屋子裏有沒有是藏著什麼東西。”
說完這兩個男子馬上行動起來。他們倒空了所有的抽鬥,翻開了所有的衣袋,攤開了所有的零星紙頭。所有的角落都翻遍了,卻沒有找到任何貴重東西。麗絲早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並且很勻靜地微微地打呼。賽特豪問:“我們是否要在這兒守到天亮?”遊移的勞雷斯,認為如此會更顯得真誠一些。所以讚同他丈人的提議,說道:“既然如此,我們應該搬些舒服的靠椅過來。”他們走到少年夫婦的家裏,把那些帶有軟靠墊背椅搬了兩張過來。
沒過多久,這三個親屬都在那個永遠僵臥而冰涼的屍首前麵,帶著那些不等的打呼聲音睡著了。
天剛亮,矮小的女傭人進來了,他們三個也就醒了。賽特豪揉了下惺鬆的眼睛,立刻就說了一句真心話:“我差不多直到半小時以前才打了一陣瞌睡。”
但是勞雷斯的精神卻立刻恢複了,他說:“我看得真真切切。我整夜都守在這裏;隻是讓疲勞的眼睛休息了一下。”
麗絲回卻沒說什麼就回到自己家去了。
於是勞雷斯帶著一種明顯的平淡態度問:“您想我們在什麼時候到公證人那裏去看看遺囑?”
“可以的話……不如就在今天早晨,如果您願意。”“但是一定要麗絲陪著我們去?”“這樣比較好一些,因為她畢竟是有關承襲遺產的人。”“既然如此,我去讓她準備準備。”
於是勞雷斯快步出來了。
賽特豪和勞雷斯夫婦二人,當身披重孝麵帶戚容走到俊人老師的事務所,的時候,所裏才剛剛上班。
公證人馬上接見了他們,請他們坐下。賽特豪發言了。他說:“先生,您是知道我的:我是沙羅爾特·賽特豪小姐的兄弟。他們二人是小女和女婿。家姐昨日不幸與世長辭了;我們打算明天安葬她。因為走得太突然了,來不及告訴我們些什麼。您既然是給她保管遺囑的人,我們專程來向您請教,看她生前對於自己的葬儀,有沒有需要特別準備的,她是否有其它的遺願。”
公證人從麵前抽屜裏,取出來一個密封的信封,然後拆開了它,從中取出了一張紙,接著說道:“在這裏,先生,遺囑一式兩份,我馬上就能夠把內容告訴您。另外那一份,還需要留在我這兒備查。”然後他讀起來:
“立遺囑人,威克多林-沙爾羅特·賽特豪,在此立下我身後的遺願:“我把我之全部價值一百二十萬金法郎左右的財產,留給我侄女萊思蒂-愛麗絲·賽特豪在結婚後將生的子女們,不過在這些子女們還沒有獨立之前,其父母有享用全部子金之權利。
“附在本遺囑後的規則,把我的遺產平均分做兩部分:一部分將由每一個子女分別自行管理,另一部分則由其父母管理至死亡之時為止。”
“假如我在去世之前沒有看到孩子的出生,那麼我的全部財產將由我之公證人管理三年,在這三年內如有子女生出,則我在上文所列舉的最後願望依舊會有效。”
“但是,如果愛麗絲在我去世三年以後還不能倚賴天賜得一個孩子,那麼我的全部財產,將由我的公證人經手捐贈分配於本遺囑後麵記載的慈善機關及貧寒者。”
然後,公證人就讀出遺囑上記載的所有需要捐贈的機關,分配的數目,規則和囑托。
之後,公證人彬彬有禮地把這張字據交給了那個氣得幾乎暈倒的賽特豪。
他認為自己應當講得再詳細些,所以就說:“賽特豪小姐頭一次賞光到我這兒來,談起她這樣立遺囑的目的,她說她熱切盼望得一個屬於自己血統上的遺產承襲人。我的勸說毫無作用,她用一種越說越能具體表示意誌的話答複了我,而且這種意誌是由她的宗教思想所影響的,她認為任何不生育的婚姻,是因為得到了上帝的懲罰。我當時對她的固執沒有任何辦法。請您相信我對於這件事情很覺得抱歉。”最後他還麵帶微笑對麗絲說到:“我也相信亡人的期望,遲早都能夠成為現實的。”
隨後這三個親屬都走了,由於太驚訝了,以甚至大腦全都一片空白。
他們神色黯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彼此默然無語,羞愧交加,仿佛他們彼此互相竊盜了一番似的。麗絲的全部悲傷忽然都煙消雲散了,她姑母如此刻薄寡恩,她也不再為她哭泣了。還有,那個因為氣惱而臉色發青的勞雷斯向他丈人說:“我想再仔細看一下文件。”賽特豪把那張字據交給了他,少年人打開讀了起來。他不斷被路過的人撞動,索性在人行道上停住腳步站著不走,用他那聰明而有經曆的頭腦思考上麵每一個字的含義。父女二人在前兩步等著他,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過了一會兒,他把那份遺囑交還他丈人。並且懊惱地說到:“什麼辦法也沒有。她老人家把我們都欺騙了!”
賽特豪因為失望而憤怒了,他回答道:“她想要的是孩子,若是你們早有孩子又怎麼算是欺騙呢?”
勞雷斯聳著他的雙肩,沒有回答他。
剛回到家,他們就看到有許多人在等著他們,那些人的職業一向就是圍繞一些死人做事的。勞雷斯連話也懶得說了,就回到了自己的那一邊去,相反賽特豪卻有點熱衷於此,不斷地說他們該做這該做那,要求把一切的事趕快辦好,而且說他們太懶惰了,到現在還沒有把屍首搬開。
麗絲躲在自己屋子裏,默默無語地坐在那裏,可賽特豪沒一會兒就來敲他們的門了他說:“親愛的西特爾,我想與你商量一下,我們還要把這件事辦得妥當一些。我的意思就是喪事一樣要辦得像樣,免得部裏的人動疑。至於費用呢,以後我們再來磋商。另外,現在也不是沒有機會的。你們結婚還沒有多久,不要灰心,肯定會有孩子的。您將來好好兒留心就得了。趕快留心吧。一會你可不可以先到部裏去?我還要寫訃聞上的投送地點。”
勞雷斯忍著痛苦承認他丈人說得有理,於是他們麵對麵地坐在一張長桌子的兩頭,拿著那些黑色框邊的帖子在封麵上寫字。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麗絲出來了,神情淡漠,似乎發生的所有的事情都不關她的事,而且已經一天沒進食了,因此她吃得很多。
剛吃完飯,她就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去。勞雷斯出門到海軍部去了,賽特豪卻在露台上懶散地吸他的煙鬥。夏季的驕陽垂直地射在每一個屋頂上,有些上麵嵌著玻璃,仿佛是熾熱的火焰射出好些使人不能正視的炫目反光。
賽特豪穿著一件背心,呆呆地坐在驕陽之下,無神地望向那些遠而又遠豎在都城之外的,豎在塵土撲人的近郊鎮市之外的小小的青山。他想到了在那樹木滿坡的山腳下緩緩流淌的塞納河平靜且清涼的河水,若是在那些樹蔭底下仆著睡在河邊的草上向水裏唾唾口沫,肯定遠比在這露台的燙人鉛板上好。想到這裏心頭更加堵得難受了,那些使人懊惱的念頭,由於他們的災殃而起的,由於他們的無能而起的痛心的感觸,往日的期望多麼熱烈和多麼長久,同樣這種感觸就多麼苛刻和多麼粗暴;於是他竟像那些人在神誌慌亂、心事重重時所做的那樣,高聲喊道:“真該死!”
在他的背後,在那間屋子裏,他聽見了殯儀館的人往來動作和那陣釘棺材的不斷的榔頭聲音。自從訪問過公證人以後,他甚至一眼也沒再看過他的姐姐。
可慢慢地,清風和愉快的心情隨著夏季天氣的明淨意味,都鑽入他的心靈和肉體了。因此他想到事情還不是徹底地無救了。他女兒為什麼不會有孩子?她結婚還不到兩年!他女婿像是強壯的,雖然有點瘦弱,但是先天和後天都注定他們將來肯定會有一個孩子,不用多說。同樣,是非有不可!
勞雷斯不聲不響地來到部裏,而且遮遮藏藏地溜到自己的辦公室,仿佛做賊一般。他在書桌上看見一張紙,上麵寫著“科長找您”幾個字。起初一些煩躁的情緒湧上心頭,產生出對於那種將要壓在他身上的專製手段而發的反抗;但是一種升官的急進而強烈的渴望重新讓他鼓起精神。他自己也會做科長了,而且會很快;他還能夠爬到更高一些的位置。
來不及換去那件上街穿的漂亮的衣服,他就去找房旅加德先生。滿臉悲傷仿佛天都快壓塌下來了,而且不但如此,另有一種現實的和深沉的悲痛痕跡,那種被強烈的不如意事情所打擊的自然表露出來的頹廢。
科長的那個一直埋在文件後麵的大頭抬起來了,他用一種焦躁的態度問:“我已經等你很久了。您為什麼現在才來?”勞雷斯答道:“恩師,我們不幸,姑母賽特豪小姐與世長辭了,我想要邀請您明天參加葬禮。”
房旅加德先生的臉上顯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之後他用一種深沉的語調回答道:“既然如此,那就另當別論。我謝謝您,而且我準您的假,因為您應當有許多事情要做。”
可勞雷斯卻極力想要表示自己是賣力的:“謝謝您,恩師,一切都妥當了。我不想在上班的時間去辦自己的私事。”
然後他回他自己的辦公室去了。
消息終於還是傳開了,於是各科的人員都來安慰他,但是與其說是為了致唁,卻還不如說是為了祝賀,同時也想要看看他的反應。他用毫無破綻的平靜神態和使人吃驚的機敏,回應了他們的種種提問。“他真謹慎。”一些人說到。可還有人是別的想法:“這沒有關係,他心裏肯定是高興不已的。”
查德比任何人都更加直接,剛一進門就急急忙忙地問他:“您是否知道財產的準確數目?”
勞雷斯用一種毫不在意的表情回答:“不知道準確的數目。遺囑上說有一百二十萬金法郎左右。因為公證人已經遵守職務馬上把某些和喪禮有關的條款通知了我們,因此我知道這些。”
依照眾人的想法,勞雷斯是不會再待在這裏了。已經擁有高達數萬金法郞的常年利息,一定不會再過著這種呆板無趣的生活。他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富翁了;能夠隨自己的歡喜去做什麼了。有人說他想運動做平政院評事;還有人說他想參加眾議員的選舉。科長已經在等待他的辭職報告去轉呈司長。
部裏所有人都去送葬了,但是都認為這場葬禮與她的身份不符。這時傳來一些語氣:“那是賽特豪小姐曾經吩咐過要如此辦理的。那是在遺囑上載明了的。”
葬禮過後,賽特豪又重新回到了科裏辦公,勞雷斯卻是在家養了一段時間的病才去,他麵色略顯蒼白,可還是像以往那樣認真的工作。同事們說他們的生活簡直沒有任何突起的改變。隻不過是看見他們帶著誇大神氣吸起肥大的雪茄,聽見他們如同有種種有價證券擱在衣袋裏的人一般,談論年息和鐵路股票以及公債,而且不久之後,又聽說了他們在巴黎近郊租了一所豪華別墅去過夏天。
他們想道:“他們都是像那個老婆子一般兒吝嗇的,這是家風;相像的人總是聚在一塊的,不管怎樣,有了這樣一份家財還要待在部裏,總不算是漂亮。”
又過了一段時間,同事們也對此不聞不問了。因為他們已經被人看透了,無須多說了。
四
勞雷斯當初在送沙爾羅特姑母下葬的時候,一麵想象那一百萬金法郎,並且一種使他身受創傷的劇痛不僅強烈而且不可外傳,他竟因為這場很可悲的不幸而遷怒於世界了。
他又暗自提到:“為什麼我結婚已經兩年但還是沒有一個孩子?”想是有些好人一生都不能生育,不禁渾身直發抖,恐懼蔓延到他的全身。
如此一想,勞雷斯鼓起最後的勇氣想做父親了,仿佛頑童望著奪標桅杆想奪錦標一樣;錦標懸在那枝光滑的而且豎得高高的桅杆頂上,隻要能夠爬上去勝利就屬於他的了,頑童望著它,每每發誓要仗著毅力和決心,使出必要的體力和耐心爬到頂上去。可是說到生孩子,既然有那麼多的人都做了父親,為什麼他做不到?或許他從前有一種完全漠視的態度,所以對於有些事情竟疏忽了,冷淡了,愚昧地錯過了。他一生素來沒有要養孩子的渴望,因此他以前沒有全心全意去做這件事。在此之後他就要對於這一層發奮努力了;一點兒也不敢疏忽了;並且他是能夠有成績的,因為他如此的渴望。
可是剛參加完葬禮,他就覺得身體有些不舒服了,所以不得不躺在床上。由於失望來得太強烈了,他因此受到了嚴重的打擊。
醫生診斷他病得很嚴重,教他趁早絕對安心靜養,而且在此之後還要有相當長期的調養。不然病情會加重的。
但是僅僅剛過去幾天,他起床了,而且同經常一樣到部辦公。
可是他認為自己的病還沒好,因此仍舊不敢與妻子共枕。他不僅遲疑,並且發抖,仿佛是征戰沙場的將軍,此時已經到了生死關頭的關鍵時刻一樣。每天晚上,他都會想著在明天他的病情會徹底地斷根,至少他是這麼希望的。他時時給自己診脈,總覺得太弱或者太快,因此他服用許多補藥,吃些生的牛肉,而且每天下班之後,都是步行回家以鍛煉身體。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他的身體還不能使他滿意,因此動了一個念頭想到巴黎附近鄉村去度過夏季。而且,這種念頭越來越烈,以至於他認定鄉村的空氣肯定能夠徹底地治好他的病。在他的情況當中,鄉村是能產生一些奇異而有決定性的效果的。當他確信這種未來的成績,心裏終於平定下來,因此他在聲音裏帶著許多不需要言明的意思時常地對他丈人說:“我們到鄉村住的時候,我身體肯定會康複的,如此一來所有的問題解決了。”
隻是鄉村這個字眼,在他看來仿佛含有著一種神奇的力量。
他們最終在白崇租了一所小的房子,三個人都搬到那裏去住每天早上,翁婿兩人徙步走很遠一段路到哥龍白村的車站乘火車,而且每天下班回來的時候也是步行的。
麗絲特別喜愛這樣的清靜生活,真是滿心歡喜,她時常靜靜地坐在河邊看水中自在的遊魚,采許多花,把好些細嫩豔麗迎風招展的鮮花紮成一個個的大把兒帶回家裏。
到了晚上,他們三人一齊沿著河岸散步,一直走到鰵魚閘,到那裏的小飯店去喝上一杯。河身受到那些排成一排的水泥柱子的限製,在那段寬約一百公尺距離中間一個個空兒裏跳躍,沸騰,湧出成片的白沫;站在水閘上都能感覺到流水對那震撼地衝去,散出一陣極細的水珠,散發到潮濕的空氣裏,如同一陣輕煙似地從這鋪水簾裏升起來,向附近傳播一種被人攪動的河水和一種被人翻轉的濕泥的味兒。
天完全黑了,對麵遠遠的,一片遼闊的微光,那就是巴黎市區,每天傍晚總使賽特豪重述一遍:“唔!何等偉大的城市!”不時有一列從那條橫斷洲尾的鐵橋上經過的火車,鬧出雷鳴般的疾馳聲音,而且不管是開往巴黎還是從巴黎開出的,都會很快消失在遠方。
然後他們緩步回來,瞧著月輪升起,坐在一條溝邊靜靜地欣賞:那掛在天際的圓月散發出柔和的月光,落到水裏像是跟水一塊兒流,映得水麵似鏡子般閃閃發光。青蛙不斷地發出它們那陣嘹亮性的短促聲音。夜鳥的啼鳴聲在空中劃過。有時一片無聲的黑影掠過河麵驚動了它那幅月亮的靜流。那就是一隻偷偷捕魚的小船匆匆撒下了魚網,然後靜靜地守候在他們的船上,不久之後從那鋪黑色的大網裏,引上了他們網到的銀光燦爛而且活潑動彈的鱸魚,那如同一座從水底引上來的寶庫,一座充滿著銀魚的活寶庫。
麗絲動感慨了,撒嬌地膩到丈夫的身上,既使沒有任何言語,她卻明顯地猜到了他的用意。為他倆,這竟是未婚夫婦的一種新境界,他們又一次期待著愛情的親吻。有時他在她耳輪的底下,在她的脖子根上新發初生的地方,默默地給她一陣溫存。她緊緊地擁抱他來回應他的熱吻;他倆是彼此相迎的卻依然都彼此相拒,一個更強毅些的意誌,那個百萬富翁的夢想雖然感動了他倆卻同樣阻止了他倆。
賽特豪受著那種縈繞在心中希望的支持,看到如此情景也舒服地過活,喝得暢快又吃得飽足,等到傍晚,他覺得心上發生了一些空想的波動,這種愚蠢的感觸,時常會因為某些野景,比如對著一陣在枝葉中間灑下來的光雨,或者一陣映著霞光射到河麵的遠山落日,也會在那些最粗笨的人心裏發生的。他此時就會高聲說道:“對著這類東西,我個人,不能不信仰上帝。分明是留著我不教走,”說到這裏,他又指著他的心窩:“而且我覺得自己完全轉變了。我成了怪人了,仿佛有人把我浸在一個使我要哭的浴盆裏似的。”
勞雷斯的情形漸入佳境了,突然感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精力旺盛,很想像一匹馬駒似地跑著,在草叢裏打滾,而且發出快樂的長嘯。
他相信最佳良機來臨了,那真是一個新婚的良宵。
之後他倆度了一個充滿著愛撫和希望的蜜月。
但是種種的試驗卻依舊無任何的效果,本已高漲的信心逐漸地冷卻下來。
那是一種絕望,一種恐懼。可勞雷斯仍然沒有死心,竟用一些超人的力量堅持不放。他那個比他強健的妻子,同樣忍受著心中欲望的煎熬,但是現實總是那麼的殘酷,雖然毫無效果,但依然堅持著承受他的種種嚐試,不住地喚醒他那種即將消失的熱勁兒。
這樣的生活持續到十月,他們不得不回到了巴黎。
生活對於他倆成了難堪的了。他倆的嘴邊,再也沒有出現過從前的甜言蜜語;賽特豪嗅到了真實狀況,竟用老行伍式的惡毒粗魯的諷刺去加深他們的痛苦。
一種不停止的念頭追逐他們了,慢慢地引誘他們了,增加了他們相互間的怨恨,那是一種得不到遺產的怨恨。麗絲現在在唱著高調了,而且時常詆毀自己的丈夫。把他當做孩子,當做兒童,當做無足輕重的人對待。賽特豪每逢吃晚飯的時候總重複地說:“我嗎,我倘若有錢,我一定早就有許多孩子了……人在窮的時候,理應明白自己要做什麼才可以。”之來,轉過身來對他女兒說:“你呢,你應當學我一樣,可是……”而且他用一種強烈鄙視的目光瞪了他女婿一眼,同時他那副充滿著輕蔑意味的肩頭也動了一下。
勞雷斯絕不答辯,自認是一個落在粗野社會的家庭裏的上等人。在部裏,同事們也察覺到他的神色不對。有一天,科長見到他問:“您是不是害病?我覺得您最近狀態不好。”
他回答道:“沒有,恩師。或許是我太累了,最近一段時間,我做的事不少,如同您眼中所見的一樣。”
他很相信到年底又可以晉級,所以重新看到了希望,繼續從前那種模範科員的賣力生活來。
結果事與願違他僅僅得到一筆少的可憐的獎勵金,數目比哪一個都少。他丈人更加不堪,連獎勵金都沒得到。
受到打擊的勞雷斯又去找科長了,而且免去了那個“恩師”的稱謂,認為叫他做“先生”:“先生,像我這樣辦公,但是結果卻是這樣,我究竟為的是什麼?”
房旅加德先生那個大腦袋仿佛受了頂撞似的:“要記得曾經告訴過你,勞雷斯先生,在我們之間是不允許討論這類性質的事情的。現在我再告訴您;我不認可您的這種說法,既然知道了您的現有財產和您同事們窮困情形的比較……”勞雷斯終於惱羞成怒了:“我現在什麼也沒有,先生!我妻子的姑母是把她的財產留給我們未來但不是此刻的第一個孩子。我和家嶽,現在僅僅隻能靠薪水度日。
科長吃驚了,他答辯道:“即使您現在沒有得到什麼,但總有那麼一天,您一定會發財。因此這依然是一樣的。”
於是勞雷斯退出來了,這種情況令他傷心不已,比起拿不著遺產還要嚴重。
可幾天後的某個早上,賽特豪剛剛來到辦公室,那個漂亮的查德麵帶笑容走了進來;接著墨菲也出現了,眼光閃爍不定;隨後柏得士也推開了門,顯出一種興奮的神氣走近前來冷笑,而且用通同一氣的眼光同那幾個人對看了幾眼。肥皂老爹還同往常一樣口角裏含著他的瓦煙鬥,自始至終在那靜靜地工作,坐的是一把高椅子,並且像孩童一般把雙腳踏在椅腳中段的橫木上。
屋裏靜悄悄的。人都像是等候什麼似的,賽特豪正登記那些到文,仍舊用他的老脾氣很高地報道:“土倫軍港,采辦理詩利厄號軍官食堂物品由。羅良軍港,德塞號救命圈由。布雷斯特軍港,考驗英國出產的帆布由!”
勞雷斯進來了。最近,他都是親自來取那些和他有關的公事,他丈人已經不再費事派工友送那類東西給他了。
當他在那山堆般的公文中查找的時候,查德瞄了他一眼,然後不斷搓著自己那雙手,墨菲正把嘴裏的煙點著,臉上閃現出一些得意的神色,都顯示出要有什麼狀況要發生了。查德開始詢問那位發文員了:“請您說一聲,肥皂老爹,您在您的生活當中是否學到了很多東西?”
那老翁現在已經懂得旁人要戲弄他,而且是關於自己的妻子,因此並不回答他的提問。
查德繼續說:“您既然有好幾個孩子,是不是有什麼絕妙的製造孩子的竅門?”
那個好好先生抬起頭來說:“您可知道,墨菲先生,我不想開這樣的玩笑。那是我曾經的失誤,才娶了那個賤東西。因此在我得知她做的那些不幹不淨的事之後,我就不和她同居了。”
查德依然麵帶微笑不緊不慢地問道:“那麼您是否有她確鑿的證據?”
肥皂老爹肯定地答到:“是的,先生。”
墨菲接著問到,但是我聽別人說,說這並不能妨礙您是好幾個孩子的,三個或四個孩子的父親,可對?”
那個好好先生滿麵通紅,結結巴巴地說:“我哪裏得罪您了,墨菲先生;讓您如此恥笑我。在事實上,我妻子的的確確得過三個孩子。但是我能認定並且肯定第一個是屬於我的,另外那兩個我從來都沒有承認過。”
墨菲繼續說:“在事實上,眾人都知道第一個是屬於您的。這已經很好了,有一個孩子足夠了,已經很有體麵又很有福氣,瞧吧,我可以和您打賭,勞雷斯如果能夠像您一樣,隻要得那麼一個,我可以打賭他就很快活的。可對?”
賽特豪停下了手中的筆。雖然肥皂老爹向來是他的開心果,而且他對於他,一直都是想盡所有的言語去挖苦他夫婦間的不幸,可這次他卻笑不出來了。
勞雷斯已經找到了他需要的那些文件;但是覺得有人正惹著他。他受著自尊心的控製,羞愧交加,決定待著不走,一定要挖出泄露秘密的那人。忽然他記起了曾經向科長說過的那些話,立刻懂得自己應當馬上拿出一種大的威風,如果他不想自己成為整個海軍部的玩笑。
柏得士在那走來走去,而且不斷冷笑著。他摹仿街上那些叫賣者的力竭聲嘶的喉音喊著:“《生孩子們的訣竅》,十個生丁,兩個銅元!快來買《生孩子們的訣竅》哪,連同許多駭人的詳細情節,這是由肥皂老爹專人提供的!”
除了勞雷斯和他的丈人以外,大家都笑起來。於是墨菲轉身向著收文員說:“您怎麼了,賽特豪?為什麼我沒見到您那從前的快樂勁兒。人都會說您對於肥皂老爹居然和他夫人養了一個孩子視為並不奇怪。可是我,我覺得這太高明了,太高明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想法的!”
勞雷斯又動手翻著那些文件了,假裝閱看公文和什麼也沒有聽見;但是他的臉快要被氣得變成豬肝了。
柏得士重新用那同樣的流氓聲音喊著:“《承襲遺產者取得遺產的實用方法》,十個生丁,兩個銅元,快來買哪!”
如此一來,查德還不覺得解氣,仍在懷恨勞雷斯以前奪了他的發財希望,於是直接問他:“您是否身體不舒服,勞雷斯?為什麼您的臉這麼紅啊!”
勞雷斯抬起頭來,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他在遲疑著,雙唇發抖,思考著用什麼樣的惡毒並且漂亮的語句來回敬他,可一時竟沒有合適的詞語,就回答:“我沒有什麼不舒服。僅僅是因為看見您這樣煞費苦心,我覺得詫異。”
查德走到壁爐旁邊,烤著有點發冷的雙手還不斷地搓動著,一麵笑著說道:“各盡所能罷了,老朋友,我們可不如您,不見得常常有成績……”突然爆發的笑聲打斷了他下麵的話語。發呆的肥皂老爹,似乎知道別人並不是說自己,明白這些不是嘲笑他,隻張著嘴,愣愣地坐在那裏。賽特豪卻靜候著,預備一碰著機會就動手幹一常仗,勞雷斯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懂。我對於什麼事沒有成績?”
漂亮的查德怕火星子濺到自己的衣服,於是稍微向後靠攏了一些,接著用一種很動人的音調說:“我知道您對於一切經手辦理的事,向來是有成績的。因此我先頭不應該談您。另外,談的是肥皂老爹的孩子們,卻不是您的,因為您本沒有孩子。但是您既然經手的事都有成績,那麼如果您沒有孩子,可想而知是您本來不想要哪。”
勞雷斯強硬地問:“這又關你什麼事?”
對於這個挑戰的語調,查德也提高聲音說道:“請您說吧,誰惹了您什麼?請您拿點禮貌出來,我也不是軟柿子,任人揉捏的!”
但是勞雷斯已經憤怒得失去了理智,他說:“查德先生,我不像您是一個眼高手低的人,也不是一個顧影自憐的人。我再也不想和您這樣的人說話。不僅僅是您還有您那一類的人,我都不在意。”並且,他用一種挑戰的眼光向墨菲和柏得士瞧了一下。
查德突然覺得真的力量原是藏在鎮靜和反嘲裏的;但是他的虛榮心已經受了傷,因此要用攻心的方法對付他的對手,於是用一種保護人的音調,一種善意忠告者的音調,眼睛含著怒氣向他接著說:“親愛的勞雷斯,您鬧得過了頭。另外,我理解您的氣惱;失掉一筆財產,竟然會是因為如此小的,如此容易的,如此簡單的事,真是難過……喂,如果您願意,我作為好朋友可以為您效勞,您什麼也不用花。僅僅一小會兒就搞定了……”他還想繼續說下去,誰知勞雷斯卻拿著肥皂老爹的墨水瓶直接摔到他的身上。墨水像一陣浪頭蓋在他的臉上了,在一個驚人速度裏把他變成了黑種人。他瞪著氣得通紅的雙眼撲過去舉手預備打勞雷斯。可賽特豪卻攔住了他的女婿,劈手抓起了高大的查德,用力把他摔倒在地,揮拳就打,末了把他頂在牆上。查德拚命一下子掙脫了他的暴力,打開了那張門,高聲向那兩翁婿嚷道:“您兩位等著吧!”他急忙地跑開了。
墨菲和柏得士跟著他出去了。柏得士解釋他自己為什麼顯出溫和態度,因為他擔心自己一介入可能會鬧出更大的亂子。
查德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馬上洗了臉,但是結果不如意;因為他染著的是一種名叫“不褪色又不滅跡”的紫底子墨水。他對著鏡子大喊大叫,把毛巾用力地揉成一團狠狠地搓著自己的臉。他結果卻隻是一層更明顯的襯上了紅底子的黑顏色,把皮膚都快磨破了。
柏得士和墨菲始終跟著他,而且幫他想出許多好主意。墨菲認為,應當用純粹的橄欖油去洗;但柏得士認為,用點阿摩尼亞水就成。辦公室的同事奉命到一家藥房裏去詢問解救的辦法,之後帶回一些黃色的藥水。但是還是沒有一點用處。
查德失了勇氣坐下來高聲說:“此時首先要解決的隻是榮譽上的問題。您兩位是否願意替我做公證人去問勞雷斯?要麼他賠禮道歉,要麼由一場決鬥來補救。”
兩個人都答應了,於是著手討論應當如何辦理。他們從沒有處理過諸如此類的情況,但是卻都不肯說直話,在那打腫臉充胖子,又發表了一些畏葸和瑣屑的見解。最終才決定去請教一位由艦隊調部管理煤斤的艦長。可他也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又討論一陣之後,他勸他們去找勞雷斯,請勞雷斯找兩個朋友出麵來和他們談判。
他們正對著這位同事的辦公室走過去,柏得士突然止住腳步問到:“手套,是不是必要的東西?”
墨菲思索了一下:“對呀,可能必須戴手套才可以。”要找手套,自然要上街,但是科長卻是不肯開玩笑的。他們隻得派個工友去外麵買一包來可誰知手套的顏色問題又讓他們費了長久的斟酌,墨菲說用白色的;柏得士認為那顏色在這個場麵當中有點不合適宜。最終決定還是用灰色的。
勞雷斯看到他們戴著手套且表情嚴肅地走進來,就抬起腦袋匆促地問:“您兩位要幹什麼?”
墨菲回答道:“先生,我們是受我們的好友查德之托到這裏來的,請教您對於剛才那種向他表現的行動,是否願賠禮或者用一場決鬥去補救。”
可勞雷斯仍然怒氣衝天,高聲說:“怎麼!他侮辱了我,現在又來和我挑戰?請您告訴他,說我瞧他不起,不論他說的或者做的,我都瞧不起。”
悲觀的柏得士小聲地說道:“如此一鬧,先生,這是強迫我們把此事經過交給各種日報宣布,對您是很不利的。”
多事的墨菲又補充道:“而且於您的名譽和您將來的晉級,都是有弊無益的。”
勞雷斯有點不知所措了,瞧著他們。怎樣辦呢?忽然間他想到了一個好點子:“先生們,過一會兒,我送回信過來。兩位是否可以在墨菲先生的辦公室等?”
他們隨後離開了,他如同尋求一些安慰,一些保護似的,向自己的四周瞧著出神。
一場決鬥——他即將參加一場決鬥了!
張皇失措的他抖個不住了,他本是安分穩重的人,一直沒想到會遇到這種情形,因此毫無對此種突發事情的準備工作,並且由於膽小怕事沒有足夠的勇氣麵對如此可怕的事。他站了起來,隨即又坐了下來,頭暈,目眩,他的怒氣和體力都消失無蹤了。但是想到部裏的議論和這件事情將在各科傳播的謠言,他那低迷的心情又重新燃起來,他不知道如何解決,隻得跑了去找科長向他請教。
房旅加德先生吃了一驚,一時也想不出好的解決辦法,他以為那並沒有決鬥的必要,而且想起這樣一鬧還會馬上把他的科裏的工作弄得烏煙瘴氣。他反複地說:“我呢,我什麼也不能對您說。這是一個與我不相幹的榮譽問題。如果您願意就去找傑克艦長?他常常處理此類的事情,應該會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勞雷斯答應了,立刻去找那位艦長了,他居然肯做他的公證人;而且還請了另外一個同事來做副手。
柏得士和墨菲一直戴著手套等候他們。之後就在另外的一間辦公室裏搬來兩張椅子湊成四個坐位。
大家莊重地互相致敬,都坐下了。墨菲訴說了事情的緣由。艦長在細聽之後就回答:“事態非常嚴重的,但是我認為,此事也不是全無挽救的可能;一切完全倚賴雙方的意見。”這位艦長原是海軍界裏的一個和稀泥的老滑頭。
如此一陣長久的討論開始了,在那場討論裏,四位公證人也最終確定了解決的措施,道歉應當由雙方交互舉行。如果查德先生承認在原則上並沒有侮辱人的心,那麼勞雷斯先生就必須承認自己那時用墨水瓶打人是不對的,而且應該對自己錯誤的行為致歉。
然後他們分別去找各自的當事人了。
查德雖然相信他的對手一定退讓,然而決鬥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弄得他心慌意亂,這時候正坐在自己的桌子跟前,拿著一麵小圓鏡子仔細察看自己的雙頰,——在部裏每個人都有一麵這樣的鏡子在各自的抽鬥裏,本來是在傍晚下班時候整理自己的儀表的。
當他聽到公證人的決定,就終於鬆了一口氣說到:“在我看來,這樣的最合適不過了,我願意照辦。”
另外一間辦公室,勞雷斯不假思索地認可了他那兩個公證人的方法,一麵高聲說:“既然尊意如此,我遵從您們的指導。”
最後,四個全權代表再次回到討論地點,雙方互相交換了見意,就這樣此事就圓滿地結束了,大家彼此鄭重的互相鞠躬,然後又分頭回去工作了。
在這行政機關裏,出了如此大的事情。科員們都去探聽消息,從這張門穿到那張門,到處都能聽到大家議論紛紛的聲音。
當他們得知事情已經結束的時候,竟都感到了失望。一位科員說:“這依然不能給勞雷斯製造一個孩子。”這句話傳出去了。另外一位科員編了一首短歌。
仿佛此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可是柏得士又突然提出了一個疑問:“如果這兩個對手以後見了麵,會是什麼態度呢?他們是像從前一般互相問質,還是形同陌路?”於是決定讓他們當天如同碰巧似的,在科長辦公室裏碰頭,並且教他們當著房旅加德先生互相說幾句客套的話。
這個行動立刻就被執行了;然後查德不得不派人找來了一輛馬車匆匆地,就回家想法子去洗臉。
勞雷斯和賽特豪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言不發,彼此氣忿忿地怪著對方,仿佛剛才的事與自己毫不相幹似的。勞雷斯一到家,急躁地把外套摔到椅子上,然後向他的妻子嚷道:“我受夠了,為了你,我要決鬥一次,現在!”
她兩眼盯著他,吃驚不己:“決鬥一次,為什麼這麼做?”“因為查德對於你的事情侮辱了我。”
她走向前去:“關於我?是什麼事情?”
他怒氣衝衝地坐到椅子上,然後說到:“他侮辱了我……我想你就不要插手這件事了。”
可她卻仍不放過:“我要你把他編排我的話講給我聽。”
勞雷斯的臉色紅起來了,然後吞吞吐吐地說:“他向我說……他向我說……就是說起你不能生育。”
她大吃一驚;接著一陣怒氣從她心頭升起,那種由父性方麵繼承的粗硬態度穿透了她的婦女本性,她嚷道:“我嗎!我是不能生育的嗎?他怎樣會知道,那個混帳東西?同你不能生育,對呀,因為你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如果我嫁的是其它別的男人,任何一個,你聽清楚,我能夠同他得到好幾個孩子。哈!你怎麼不吭聲了!嫁了你這樣一個廢物,我算倒黴了!……你是怎樣回答那個混蛋的?”
勞雷斯在這種暴風雨之前張皇起來,結結巴馬地說:“我給了他……一個耳刮子。”
她驚訝地瞧著他:“然後呢?他有什麼反應?”“他派了公證人來找我,就是這樣了!”
他的話引起了她極高的興趣,如同任何一位平凡的女孩,都會被那心驚心動魄的故事所吸引,她忽然不生氣了,對於這個將以性命去冒險的漢子突然之間有了些敬意,之後還問他:“你們什麼時候去決鬥?”
他從容地回答:“我們不決鬥了;此事已經由雙方的公證人調停好了。查德已經給我賠禮道歉了。”
她這樣的結果使她憤怒不己,瞪大了雙眼說到:“哈!有人在你麵前侮辱了你的妻子,你竟任由他胡說八道,卻並不同他去決鬥。真是膽小如鼠,還算什麼男人!”
他生氣了:“我不允許你汙蔑我的人格。和我榮譽相關的事,我比你清楚得多。而且,查德還寫了賠禮書。拿去看,一切都會清楚了。”
她拿過那張信看了一遍,什麼都猜著了,於是冷笑地說:“你是不是寫了同樣的賠禮書?你們彼此當時都害怕。哼!男人們真都是廢物!若是我們處於那種境況,我們這些女人……不論如何,在這件事情裏麵,受了侮辱的是我,是你的妻子,但你卻僅僅讓他寫了這麼一份賠禮書就心滿意足了。所以你現在沒有能力得到一個孩子,那終於明白是為什麼了。什麼都忍得住,你在婦女跟前也像在男人跟前一樣……軟弱。唉!我算是找到了無能的丈夫!”
她忽然使出了賽特豪的聲音和手勢了,一些老行伍式的粗俗動作和高分貝的音調。
她雙手叉在腰上站在他跟前,高大強健,生氣勃勃,胸脯挺得滾圓,臉色漲得緋紅,聲音洪亮且發顫的,血液在她那副美女般的鮮潤臉蛋子上染出了顏色,雙眼盯著那個坐在她前麵的矮個兒,他,麵色灰白,頭頂略禿,頰部刮得幹幹淨淨,下頦蓄著一部律師式的短髯,她想勒死他,想壓殺他。
她重複地說:“你真的無能透頂了,不管做什麼都是如此,就說當個科員吧,你也被別人踩在腳下,任人踐踏!”
房門開了,賽特豪聽到了他們之間的爭吵聲,他過來了,他問:“發生什麼事了!”
她轉身向她父親說:“我正在與這個無能的人說話!”
勞雷斯抬起眼睛,看出了那父女兩人相似之處,他覺得仿佛有一幅揭開了的幕布,教他看清楚那父女兩人是出於同一血統的,是出於同一平凡粗野的種族的。他看見自己失敗了,就像她剛說的那樣,要被人而且而且是被他們父女一輩子踩在腳下生活。
賽特豪高聲說:“隻要能夠離婚就成。與一隻閹過的公雞生活真使人惡心。
勞雷斯被他的惡毒語言氣壞了,馬上站了起來。他向著丈人跟前走過去,一麵喃喃地說:“請您出去!……請您出去!這裏現在仍然是我的家,聽見沒有……我不歡迎您……”邊說邊隨手從桌子上撈起一隻水杯,仿佛要砸向他丈夫一般。
賽特豪害怕了,向後退出去,一麵喃喃地說:“是誰惹得他如此般瘋狂?我嗎?”
但是勞雷斯的憤怒一點也平不下去;那本來太過分了!他轉過身來對著他妻子,她定定地瞧著他,溫順的他會發如此大的火氣令她感到驚訝,他把那隻水杯又放到桌子上之後高聲說:“至於你……至於你……”可他想不出合適的話,沒有理由可以發揮,隻得帶著那副變了的臉和那種變了的聲音,站在裏發呆。
她禁不住笑起來了。
但他以為這是在恥笑自己愚蠢,他竟發狂了,於是向她撲過去。一隻手緊緊抓住她的脖子,另一隻手狠狠地打她的耳刮子。她恐慌不已,呼吸迫促,往後直退。一直退到床邊,跌倒在床上。可他仍然不放過她,依舊在打著她的耳光。突然他氣喘力竭地挺起了自己的身軀;之後他因為自己的粗暴舉動又忽然感到愧疚,所以吞吞吐吐地說:“看吧……看吧……看榜樣吧。”
但她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是被他打死一般。就那麼仰麵躺著,並且用兩隻手遮住了自己的臉。他苦著臉走到床邊,暗自思量究竟會鬧出什麼事情,想等她露出臉來,再仔細查看她的情況。過了好幾分鍾,他更加地不自在,他低聲慢氣地說:“麗絲!說吧,麗絲!”沒有應聲,也不動彈。她有些怎樣?她幹什麼?尤其是她想要幹些什麼?
他的憤怒過去了,消失了,去得匆促和它來得迅速一樣,他覺得自己是卑劣的而且幾乎是犯罪的了。他打了一個婦人,而且是自己的妻子,可他並不是一個容易衝動的人,並且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冷靜睿智的人。於是在這種反應的軟化力之中,他竟想求饒了,竟想跪下了,竟想吻那個被毆而發紅的臉蛋兒了。他用指頭尖兒,溫柔地去觸摸那遮擋在她臉上的手。她似乎一點也不覺得。他撫摸著,溫存著。可她依然同剛才一樣靜靜躺地那裏,連一根手指也沒動過。他又說:“麗絲,聽呀,麗絲,我錯了,聽呀。”
她仿佛死了似的。之後他猶猶豫豫地拉開那雙手,然後就看到了那雙瞪大的雙眼是那麼的無神,那麼的徬徨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