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寫給迦都勒·孟代斯
雖然上班的點還沒到,但從巴黎各個地方的人們急急忙地似海水般潮湧進法國海軍部的門口,因為元旦將要來臨了,此時是各個職員表現進而晉級的關鍵時候。咚咚的腳步聲充斥在那座又高又大的建築物,其中道路七拐八繞,人走在裏麵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各科各司辦公室的門分布在道路的兩側,簡直無可計數。
各個職員都紛紛鑽到各自的辦公室裏。和那些先到的同事們問候一下,換下身上筆挺的西裝穿上辦公的舊衣裳,隨後坐到自己那張桌子後麵,看著堆滿桌子的各類需要他處理的文件。之後,人都轉到隔壁的辦公室去打探消息。首先打探的是科長上司上班沒有,他的神色有無不對,當天的到文多不多。
通用物資調配科的收文職員蒂莫西·賽待豪先生,他原本是海軍陸戰隊的一個退伍軍人,資曆的積累使他現在做到了主任科員。在那天早上,他在一本很大文件上麵登記他先前從秘書廳派來的送文員手裏接到的所有資料。他對麵坐的是發文員肥皂老爹,一個由於夫婦間的不幸事件弄得部裏路人皆知的老糊塗蟲,他正用笨拙的手錄著科長的一封電報,側著身子,斜著眼睛,邊打邊看用一種小心謹慎的抄寫人的千篇一律的姿勢專心致誌的工作。
賽特豪先生有點肥胖,在地中海的周圍還能發現幾縷白發豎在腦殼邊,他一麵工作一麵說道:“三十二封由土倫打過來的電報,幾乎和另外四個軍港給我們的總數一樣多。”之後他又向肥皂老爹問到了那個每天早上必然出現的問候:“喂,肥皂老爹,尊夫人可好?”
那老頭子一邊繼續他手頭的工作,一邊答道:“您很明白,賽特豪先生,那件事令我難過極了。”
收文員聽到了這句從不變更的話便笑了起來,他每天早上都要這樣笑一陣子。
這時辦公室的門開了,查德先生走了進來。他是一個棕色頭發的健美的年輕人,穿著打扮都十分考究,總以為儀表和態度比他的地位高些,覺得自己是降了格的。手上戴著一個大鑽戒,鑲金的手鏈和金絲眼鏡,那東西是做樣子的,因為他工作的時候總是把它取下來,為了能夠讓袖頭上的那些閃閃發亮的大鈕扣能夠讓人很好地注意到,他經常對人指來點去的。
剛推開門就問到:“今天的公事多嗎?”賽特豪先生答到:“橫豎全是從土倫來的。元旦快來臨了;自然地他們都賣力幹了,那邊。”
此時另外一個科員,幽默而風趣的墨菲先生,也進來了,他笑著問:“我們這樣,還不算賣力嗎?”
說完他取出表來看了一眼,就高聲說:“還不到十點,大家夥都來了!小查德!您說怎樣,這件事?而且我十分願意和你賭一下:那位敬愛的勞雷斯先生,已經在九點鍾和我們的大名鼎鼎的科長同時來到了部裏。”
收文員停下了他手頭工作,把手中的筆夾到了耳朵後麵,趴到了桌子上說到:“哼!這一個,好說,他要是出不了頭,肯定不會是他沒有盡力!”
墨菲先生坐把腿蹺在桌子上邊晃蕩著邊說:“不過他以後肯定能夠出頭,賽特豪老爹,他以後肯定能夠出頭,請您放心。我願意出一百個金法郎和您打賭,假使他要到十年之後才做科長,就當是我輸了,否則,您隻要賠我一個銅子兒,怎麼樣?”
查德先生在火爐前麵烘著兩條腿取暖,邊卷著煙邊說:“夠了!換作是我,與其像他那樣勞苦終日,還不如一輩子隻拿三千六百金法郎一年……”墨菲把腿從桌子上蹺下來,隨後用一種輕蔑的態度說:“話雖如此,老朋友,但在今天12月20日,您還是沒到上班時間就已經坐到辦公桌前了。”
可另一位卻用一種冷漠的表情聳了聳肩:“當然!我也不願意大眾從我背後跳過去!既然您各位每天到這裏來看天明,我雖然可憐各位性急,也隻好隨大流走了。但是比起勞雷斯喊科長做‘恩師’,每天要到六點半鍾才出部而且帶著公事到家裏去辦,卻差得遠了。而且我本人,是在上流社會交際場裏出入的,我有其它別的事情占用了我的時間。”
賽特豪先生此時已經停下手頭的工作,他兩眼失神地瞪著空氣發呆。末了他問:“您是否相信他今年又能夠晉級?”
墨菲說:“我相信他肯定能夠晉級,而且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那樣乖巧不會沒有好處的。”
所以他們談論到晉級和獎金這兩件沒完沒了的問題,最近這段時間,這些問題使這個被官僚們占住的蜂窩,幾乎都被他們吵到天上到了。
他們揣測各種機會,計算各種數目,打量各種頭銜,斥責各種先前所發生的不公平。他們沒完沒了地重複著昨日的話題,並且到明天,同樣的話題必然毫不變化地又被人用各種各樣的借口提出來。
這時一個新的科員進來了,身材短小,臉上毫無血色,如大病初愈一般,那是柏得士先生,他的生活就像是在大仲馬一部小說裏發生的一樣。什麼事在他眼裏都會變成非常意外的冒險,每天剛上班,他就要把他的昨天碰到的希奇古怪的遭遇,講給他的夥計墨菲聽。如說在他家裏遐想出來的驚天動地的事件,在半夜裏三點多鍾,他聽到在他住的那條巷子裏有人在喊救命,於是他打開窗子去看。每一天,他總能夠勸開打架的人,抓住失驚的馬,救出遇險的女人,既使他身體極差,卻總是用一種遲緩而自信的語氣,不停地講說著各種各樣由他自己解決的麻煩事。
當他聽到他們正在談論勞雷斯先生,他就嚷道:“再過幾天,我要找這個混小子算帳;而且,假若他現在我麵前,我就要揍他一下,讓他死了這份心!”
查德本來在那裏吸著煙,此時冷言冷語說道:“你很可以從今天起就揍,因為我得到準確的信息,知道今年因為要把位子留給勞雷斯,所以大名已經是船擱淺灘了。”
柏得士舉起手來:“我對天起誓,假若……”還沒等他講完,那張門突然又打開了,一個矮小身材的少年神色匆忙的走了進來了——這少年蓄著一簇海軍官長式的或者律師式的長髯,戴著一條很高的硬領,露出一種匆匆說話的神情,好像他永沒有時間結束他的議論似的。他用不能浪費時間的忙人的姿勢和大家握了手,然後轉向收文員說到:“親愛的賽特豪,您是否願意拿沙白魯在1875年為土倫軍港采辦船纜的卷宗給我?”
賽特豪站起來,從他身邊的架子上取下了一個紙盒子,從中拿出一包捆在一隻藍的卷夾子裏麵的文卷交給他:“就是這些,勞雷斯先生,您可知道科長昨天在這個卷宗裏麵拿走了三封電報嗎?”
“知道。那三封電報也在我這裏,謝謝。”
說完他又急急忙忙的走了。
剛關上門,查德就大聲說:“哼!神氣什麼!仿佛自己已經是科長似的。”
墨菲接著說:“等著吧!等著吧!他要是做科長,比我們哪一個都要早些。”
賽特豪先生也沒有繼續他的工作。似乎有心事在那裏出神。之後,他又問:“他的前程比我們都好,那孩子!”
但查德用一種輕蔑的語氣小聲說到:“要是把那些拿部裏的事看成一種職業的人而言,他還不錯。要是以另外的人而言,他也就是那樣……”墨菲接過他的話茬:“那您是否想要做大使呢?”
另一個顯示出不耐煩的神色:“這問題與我毫不相關,我真不愛理會這些!我隻是說說科長的歸屬又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
肥皂老爹,那位發文員,還是在重複著他的抄錄工作。但有點心不在焉,他不斷把筆頭一下一下在墨水瓶裏蘸墨水,之後他生氣地在那塊浸在小玻璃盂裏的海綿上擦著筆頭,卻一個字也寫不成。黑色的墨水隻是順著筆尖流下來,滴到紙上變成一滴滴的斑點。這個發糊塗又發急的老翁,這些天老是如此,總是盯著本應重寫的文章無言地發呆,最後他用一種低而淒涼的聲音說:“看吧,這又是摻了假的墨水……”引得同事們哈哈大笑。賽特豪笑得不斷拍打著桌子;查德笑得前俯後仰,如同要把身軀退到壁爐裏去似的;墨菲笑得左手捂著肚子,咳嗽,右手晃來晃去,仿佛手剛洗過還沒幹似的;柏得士雖然向來總把可笑的事當作悲哀,卻被這老頭追得喘不上氣來。
但是肥皂老爹還是用自己的衣襟裏子擦了擦自己的筆頭,說到:“有什麼好笑的?我就不信這個邪,我非再多做幾次。”
他從他的文件夾裏取了另外一張紙出來套在格子紙上,動手按照頭銜寫著:“部長同寅先生……”那筆頭,卻不再漏墨水,而且規規正正地寫出了每一個字母。所以那老爹又重新歪歪地坐好,接著他的抄錄工作。
另外的幾個人並沒有因為他的工作而止住笑聲,嗓子都快笑啞了。他們對於這老爹所做的這種同樣的惡作劇,迄今為止好長一段時間了,但這老爹卻並沒有識破他們的伎倆那就是在拭筆的濕海綿上麵滴了幾點油。筆尖一下蘸上了上麵滑潤的油,墨水當然會沿著筆尖往下滴了,以至於因此那位發文員竟一連幾個小時地發急發糊塗,換了不知多少新的筆頭和墨水,一直嚷著那些是假貨,卻從未想過海綿有問題。
如此這般,惡作劇轉到歪纏和胡鬧的行動上麵了。他們把老爹的煙絲摻上點火藥,在老爹的水杯裏倒上一點苦澀的東西,他偶爾喝一杯兒,他們就告訴他,讓他相信自從有過巴黎公社,大部分的日用物品全部被公社餘黨摻了假,目的是激起人民對政府的惡感從而再來引起一場革命。
結果他對於那些無政府黨懷著一種敵視的心態,認為他們在四處埋伏,四處躲藏,認為有一個射藏在幕後而駭人的隱名者正製造一種神秘的恐怖。
忽然,過道裏響起一陣急促的鈴聲。
他們當然清楚,那就是科長房旅加德先生生氣撳鈴的聲音;所以他們都各自連忙走出這屋子的門,回到各自的辦公室去。
賽特豪繼續他的登記工作,之後他又再次擱下了筆,抱著頭在那沉思著。
他最近考慮讓他煩惱的這件事已經好久了。他原本是海軍陸戰隊的上士,受傷三次——一次在非洲南部,兩次在交趾,得到了特別恩典才調部辦公,以前,他長期在屬員的職務上遭遇過許多艱苦和酸澀;因此他把權威,長官的權威,認為是世上最體麵的東西。一個科長,在他眼中已經是這個世界上最榮耀的人了;反而那些時常被其他人稱為“這是一個馬上就升官的精明能幹”的科員,他認為都是另外一個種族的人,在他心中著實有點看不出來。
因此他對於他的同事勞雷斯,在他眼中幾乎同偶像是一個級別的,而且他蓄著秘密的期望,期望能夠招他為婿。
他的女兒,將來會非常富有的,特別富有的,所有人都這樣認為,因為他的阿姐賽特豪小姐,手邊管著百萬金法郎的家私,整整有一百萬,全部都安全地存在銀行裏,有人說那都是她從前用愛情換來的,但是由於她到晚年加入了宗教,所以這些錢又是純潔無暇了。
這個以往遊樂於情場的老小姐,早就帶著五十萬金法郎退出了情場,從此過著節儉的生活,甚至節儉得有點過度了,因此五十萬金法郎也由原數翻了一番。這些年來,她就住在她這個兄弟家裏,他兄弟早年死了妻子,隻帶著一個名叫愛麗絲的女兒生活;但是她一心聚積錢財,對於家用隻拿出一筆小小的數目,而且時常對他的兄弟說:“這算不了什麼,這些全是留給你的女兒我的侄女的;不過你快給她找人家吧,因為我想盡快抱侄外孫。懷抱一個出自我們血統的孩子何等快樂,她的快樂也可以傳染給我。”
此事在海軍部裏早已是人人皆知的;而且絕不缺少求婚的人。有人說是查德,那個帥氣的查德,本科的那隻獅子,懷著一種看得出的企圖,在賽特豪老爹身邊周旋。不過這位退伍的上士卻是一個有豐富的經曆的老江湖,他所期待的是一個有好前程的孩子,一個會做科長並會給他,給老年的上士蒂莫斯添光加彩的孩子。勞雷斯很合他的條件,而且他早就想找一個方法把他引到他家裏來。
突然他站起來拍了下手掌,他想到好辦法了。
他很明白各人的弱點。認為若要利用勞雷斯,隻好由虛榮著手,由職業上的虛榮著手。他能夠向他要求保護,如同旁人去要求一個國會議員似的。如同要求一個大人物似的。
這幾年以來,賽特豪沒有晉過級,原以為在今年這個夢想肯定能夠成真。因此他能夠假裝糊塗去請求勞雷斯,隨後就能夠如同道謝一般邀他吃飯。
有了這種想法,他馬上付諸於行動。於是打開櫃子,取出放在裏麵體麵的衣服,換下身上舊的辦公衣服,之後,帶上所有和他這位同事職務相關而業已登記過的文件,走到勞雷斯一人獨占的那間屋子裏去,——由於工作特殊還有他的精明能幹,因此他有單獨的辦公室。
此時勞雷斯在他的辦公室後,圍著許多用不同顏色的筆標注符號的散亂紙片和打開的卷宗上麵寫著什麼。
當他看到賽特豪來到自己的辦公室,就用一種顯出尊敬意味的親切語調問:“怎樣,老朋友,您是否帶給我不少的東西?”“是的,很多,而且我還有話和您談。”“請坐,老朋友,我洗耳恭聽。”
賽特豪坐下,喉嚨似乎有點不舒服,輕輕地不斷地咳嗽著,顯現出不自在的神情,最後,才用一種不甚自在的聲音說:“我是為一件事來的,勞雷斯先生。我就直接說了。我如同一個老兵一般仍舊是直快的。我來的目的是想得到你的幫助。”
“什麼事啊?”
“坦白的說。今年我很想得到晉級的待遇。但是想不到誰能幫助我,所以我來請求你的支持。”
勞雷斯的臉上閃過一絲紅潮,有點驚訝,卻也高興,心裏充滿了驕傲。但他臉上絲毫沒有顯露出來緩緩回答道:“但是我在這裏算不了什麼,老朋友。比起快要升做主任科員的您,我又算什麼呢。對此我也無能為力,請您相信……”賽特豪用一種充滿了敬意的恭敬語氣打斷了他的話:“你太謙虛了。我們的科長都很聽您的話,因此若是您能替我美言幾句,我就高枕無憂了。請您想想吧,我在十八個月之後,就到了退休的時候,若是在那之前還沒有升職,那麼每年就要少得五百金法郎了。我也知道有人這麼說:‘賽特豪富裕著呢,他姐有一百萬。’的確,我姐有一百萬,但是她那一百萬卻是做本息的,因此她不拿出來。那款子是給我女兒的,這句話也對;但是,我女兒和我,畢竟不是同一個人。如果我兩手空空,一無所有,那麼到了我的女兒和女婿鬧起闊勁兒時候,我一定差得很遠了。您現在肯定了解這種情況是不是?”
勞雷斯點頭表示已經明白:“對,您說的很對。令婿也許未必完全合您的意。那樣也隻能靠自己了,也就自在多了。總之,我答應盡力替您做一下,我以後會向科長談談,給他說明情況,要是有必要的話,我打算堅持到底。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賽特豪激動地站起來,握著他同事的雙手,用一種軍人式的握手方法緊緊地握著搖了幾下;最後他低聲地說:“謝謝,謝謝,請您相信吧,如果我時來運轉……隻要我能夠……”他沒有找到合適的詞句來結束他的話就離開了,走郎裏傳來他那種老兵式的拍子響亮的腳步聲。
還沒等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就聽到了一陣急促的鈴聲,於是他開始跑起來,因為那鈴聲是如此的熟悉。那正是科長房旅加德先生傳喚他的收文員。
幾天之後的某個早上,賽特豪在他的辦事桌上看見了一件封著口的信,打開之後上麵寫的是:啟者:得到可靠消息:部長根據我們的司長和科長的申請,在昨日通過了閣下晉級為主任科員,此事明天即可下達正式命令。現在,閣下應該一無所知,然否?即頌近安。
勞雷斯啟
蒂莫西馬上跑到幫他大忙的勞雷斯的辦公室裏,給他道謝和道歉,表示擁護他,不斷訴說自己是如何的感謝。
第二天,果然每個人都聽說勞雷斯先生和賽特豪先生都晉了級。剩餘的職員隻能等到下一次機會了,但也並不是一無所得,他們都能得到一筆由一百五十至三百金法郎不等的獎勵金。
柏得士先生竟聲言要在某一天半夜裏,等在勞雷斯居住的地方去守候著,看到他就痛揍他一頓,令他以後囂張不起來。其餘的人員卻都一言不發。
下一個星期一那一天,賽特豪剛上班就去找他的保護人,臉上滿是嚴肅的表情,走進那間屋子,而且用紳士的語氣說到:“我希望您願意在新年裏頭,賞光到舍下吃年夜飯。日期由您來定。”那位略受驚訝的少年抬起頭來,而且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同事;之後他為著揣摩這個邀請的用意,因此並沒有把視線移開多少,口裏卻回答道:“可是,老朋友,因為……這一向的晚上,我已經和別人約定好的。”
賽特豪用一種好好先生的語調說到:“仔細想一下,您如此地幫助我們,就請您不要拒絕我們讓我們受愧。我現用我自己的和我全家的名義請求您。”
優柔寡斷的勞雷斯仍舊沒下定決心。他雖然理解同事的心情,但是因為沒有時間來考慮和權衡自己是否應該答應他的請求,以至於一時間愣在那裏。最後,暗自思索到:“我去吃飯的時候絕不多說話不就行了。”所以就非常愉快地告訴他決定在星期六。並且帶著微笑加上一句:“如此我第二天不必早早起床。”
二
賽特豪先生住在戈利希布街的盡頭,住在七樓上,並且房子還帶有陽台,在那裏能夠俯瞰全城的風景。家裏有三間臥室:他自己,他姐還有他的女兒,每人各住一間,剩餘的一間既是客廳也是餐廳。
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已經為今天的這頓飯安排好豐盛且美味的飲食,就連菜單也煞費周折。最後才決定下來:一道蛋花原汁肉湯,一道用鹹蝦和香腸鑲的什錦冷盤,一道龍蝦,一道烤肥子雞,一道罐頭青豆,一道鵝肝凍,一道生菜,一道冰淇淋以及飯後果品。
鵝肝冰,是它到一家很有各的熏臘店裏精心挑選的。隻有一點點就花掉了四個金法郎。還有紅葡萄酒,賽特豪卻隻是從他平時買飲料和散酒的一定小店裏買來的。他並不想去大酒店買,原因就是:“小酒店很難有機會賣掉他們那些上等酒。如此一來他們把上等酒很久地放在酒窖裏,因此他們的上等酒都成了頂陳的。”
星終於到了約定的那天,為了保證一切都已經預備停當,他比平時回家要早了些。他的女傭人給他開門了,她臉色紅彤彤的,仿佛是她剛吃完辣一般。因為她恐怕大鐵灶不能應時,剛到中午就在灶裏生了火,因此她的臉被整整烘了大半天;並且她因為慌張弄得手忙腳亂。
他來到飯廳裏去檢查所有的擺設。在那間小屋子中間,小圓桌在掛著綠色罩子的燈光照射下竟成了雪白的一大片。
圓桌上放著四隻盤子,在上麵都放著一方由賽特豪小姐——那位姑母——折疊的方方正正的飯巾,旁邊擺放著整齊的白色金屬的刀叉,前麵並排一大一小兩隻酒杯。賽特豪認為這個東西看起來不順眼,便喊了一聲:“瑪絲洛娃!”
客廳旁邊那張門打開了,出來了一個又瘦又矮的老婦人。她比她兄弟整整大了十歲,一副窄窄的臉被包圍在那些用紙卷卷好的白色鬈發中央。她的微弱的聲音就是和她的狹細的矮小身材相比,也似乎顯得有點弱小,她拖著腳步無精打采地走著。
在其青春的年代,任何人見到她都會說:“何等嬌小玲瓏的尤物!”
如今她隻是一個又瘦弱又老的老太婆了,由於往日的習慣,依然清潔好動,性情固執,而且生性多疑,脾氣暴躁。但自從她加入宗教之後,過去發生在她身上的那些豔史似乎離她越來越遠了。
她問:“還需要什麼嗎?”
他說:“我覺得兩種酒杯太不氣派了。假若換作葡萄酒……我認為在這也僅僅多花三四個金法郎,但馬上就可以拿些長頸杯子擺在桌上,那麼這個廳子看上去就顯得特別有格調了。”
賽特豪麵無表情地說:“我看不出這筆花費的好處。但是花錢的是你,我沒有意見。”
他有點遲疑,但總為自己找理由:“我認為那會更好一些。而且那東西對於新年蛋糕,肯定更能夠增加光彩。”有了這種想法,他終於有合理的理由說服自己了。他拿著自己的帽子,走下樓去,幾分鍾之後,抱著一瓶酒回來了,酒瓶的肚子上麵,貼著一張畫著許多大型勳徽的白紙寬招牌,招牌上麵的字是:“莎兌爾雷伯爵的葡萄園特製上好葡萄酒。”
賽特豪高興地說:“這僅僅花我三個金法郎,但我認為它簡直是極品。”
說完他親自從放菜具的櫃子裏取出了一些長頸酒杯,整齊地擺放在各個座位的前麵。
另外的一張門打開了,他的女兒進來了。她是成熟的,豐滿且鮮豔的,一個紺發藍眼而身體健碩的美貌女子。一條連體的長裙,襯托出她那細長的身材;但她的聲音幾乎絲毫不差於男子了,洪亮得真讓人身體發顫。她高聲喊道:“上帝!有葡萄酒!多麼快活!”而且用一種孩童的姿勢拍起掌來。
她父親囑咐她:“你要特別注意的事,就是對於那位給我出了大力的客人,擺出溫柔體貼的模樣要拿出和藹的樣子來。”
她痛快地答應了,爽直地說:“我知道了。”
此時門鈴響起來,門打開了,隨後又關上了。勞雷斯走了進來,他穿著一套燕尾大禮服,係著一個白領結,套著一雙白手套。他造就了一種吸引力。賽特豪又歡喜又慚愧地迎向他:“老朋友,也不是生人了,不需要這麼隆重,您瞧,我也隻是穿的平時的衣服。”
勞雷斯回答說:“我知道,您也給我說過,但是我已經習慣了,晚上非穿大禮服不出門。”他行禮了,把那頂折得攏的高型大禮帽夾在脅下,一朵鮮花插在鈕子孔裏。賽特豪給他介紹:“家姐賽特豪小姐;小女愛麗絲,在家裏我們叫她麗絲。”
眾人都相互間問候過了。賽特豪接著說道:“我們沒有客廳隻好將就一下了。這有點不方便,但是也隻能這樣了。”勞雷斯回答道:“沒什麼,我覺得這樣挺好的!”
有人接過那頂被他想放在身邊的帽子。他就馬上摘下了自己的手套。
眾人都坐下了;隔著桌子遠遠地互相打量著,一時有些冷場。還是賽特豪說到:“科長是否很遲才從部裏出來?我因為要幫她們兩位,所以提前下班了。”
勞雷斯不緊不慢地答道:“不遲,我們是一起出來的,因為我們應當談談布雷斯特軍港的帆布解決方法。那是一件很令人頭痛且煩瑣的事。”
賽特豪認為應當使他姐姐明白科裏的情況,所以側轉身子對著她說:“我們科裏的困難問題,總是勞雷斯先生解決的。毫不誇張地說他就是科長的左右手。”
那位老小姐寧靜地表示禮貌,一麵高聲說:“我知道勞雷斯先生很有才幹。”
女傭人這時進來了,手裏端著做好的飯菜。於是那主人翁喊道:“快點,請坐!請您坐在那邊,勞雷斯先生,坐在家姐和小女的中間。我想您不會害怕女賓吧。”這樣那頓夜飯就開始了。
勞雷斯用一種謙恭的,擺出讓人無可挑剔的禮貌姿度從而顯出自己是和藹的,不斷偷偷地瞄向姑娘那邊,因為她那種鮮潤的豐采和她那種使人驚奇的健康令他吃驚不已。沙爾羅特小姐明白她兄弟的意思,特別留心,因此盡力繼續著這種枯燥並且乏味的談話。賽特豪興奮之極,他高聲談著話,隨口詼諧,斟出那種在不久之前從街角上零沽酒店裏買來的葡萄酒:“一杯步爾戈臬的小紅酒,勞雷斯先生。我不對您說它是地地道道的名酒,可是它並不比那些差,是從家裏的酒窖裏取出來的,而且還是原裝的;對此,我絕對能夠保證。我們從當地的朋友們手裏得來的。”
愛麗絲一句話也沒說,呆呆地坐在那裏,略略地有點臉紅,略略地有點害羞,因為這位男客的思想使她動疑,因此她坐在他的旁邊有點坐立不安的感覺。
到了龍蝦被人端上來的時候,賽特豪高聲說道:“這是我很想認識的一位貴人。”微笑的勞雷斯說起曾經有一位作家稱呼龍蝦做“海上的紅袍主教”,但並不知道這動物在沒有煮熟之前原是黑的。賽特豪放聲大笑,不停地說道:“唉!唉!唉!他簡直太可笑了。”但是沙爾羅特小姐卻不樂意了:“我看不出這裏頭有什麼關係。雖然那位先生不免有點兒牽強附會。我個人,很懂得所有的幽默,所有的;但是我卻很是反感旁人當著我嘲笑教士。”
勞雷斯十分想得到老小姐的歡心,就利用時機宣布一種對於天主教的信仰。他厭惡那懷有惡意的人用膚淺的議論詆毀偉大真理。最後他還作出結論:“我敬仰我的祖宗的宗教,我曾經是在宗教裏麵受過教養,此後,我還要繼續在那裏接受訓誨。”
賽特豪停止了他的大笑。他拿起麵包屑兒在那裏搓來搓去,一麵喃喃地說道:“這不錯,這不錯。”之後他便更換了這種使人厭煩的話題,根據那些每天做著同樣的日常工作者的一種天然癖好,提出了問題:“那個帥氣的查德,對於沒有晉級肯定非常氣惱吧?”
勞雷斯微笑著:“那也容易理解,每個人都需要以自己的行動來衡量,付出能夠得到嘛!”於是他們談到部裏了,也是使眾人都關心的問題事,因為這兩個女人每天晚上都聽見談他們,因此她們對於那些部員,甚至同賽特豪一般熟悉。沙爾羅特小姐很留意柏得士,因為那些被他述起的意外和他那個富於小說意味的頭腦,麗絲小姐的心裏卻想著查德。雖然她們僅僅隻從別人的嘴裏聽說過。
勞雷斯用一種高傲的姿態談論他們,仿佛自己是部長,他們是自己的下屬一般。
大家靜聽他說:“查德絕不缺少一定的長處;不過想要升官,還需要格外賣力一些才行。他喜歡交際和種種娛樂。那些事弄得他心氣浮躁。由於他的這種缺陷,他是永不會有多大前程的。或許由於那些被他所影響的人的恩惠,他可以做個副科長,但是想要再高點就不可能了。至於墨菲,他筆下不錯,這是我們都知道的,他有一手無可指摘的漂亮文體,卻毫無內涵。因此也隻能夠是一些皮毛而已。他是一個不能放在重要職務上去獨當一麵的孩子,但是倘若有一個精幹的首領把公事指點給他,他還是能夠勝任的。”
賽特豪小姐問道:“那麼柏得士先生呢?”
勞雷斯聳了聳肩道:“一個白癡,太白癡了。他什麼事也看不準。他站著做夢。在我們看來,這是一個沒有價值的。”
賽特豪開始笑了,而且高聲說:“最好的人,就是肥皂老爹。”引得眾人都笑了起來。
之後眾人又說起戲園子和本年的戲劇了。勞雷斯也用同樣的權威口吻來批判戲劇文學,所有的作者被他分出個三六九等,用永不錯誤而且無所不能者通常有自信態度,議論每一個作家的長處和短處。
他們吃完了那道烤子雞了。賽特意打開了那隻盛鵝肝凍的壇子。他那份小心翼翼的樣子,令人相信裏麵的東西絕不平常。他說:“我不知道這一份究竟如何,想來是不會太差的。這是我們一個住在瓦丁堡的親戚專程送來的。”
因此眾人都用一種恭敬的從容態度,品嚐那份封在那隻灰色壇子裏的珍寶。
冰淇淋上來的時候,弄出一個不大不小的亂子。那可以說是一種在一隻果醬小缸子裏蕩漾的糖汁,一種渾濁的液體。原來那個小女傭人,因為恐怕自己不熟悉,所以糖果店裏小夥計在七點送貨來的時候,她就讓他親自從冰桶裏取出來放在外麵。
賽特豪有點難堪,甚至要她把那端走,之後想起那份新年蛋糕,他才平靜下來,他用神秘態度來切那個大蛋糕了,仿佛是一件多麼驚天動地的事情。眾人的眼光都牢牢盯著那件含有象征意味的點心,然後有人拿著傳遞起來,一還吩咐大家先閉上眼睛,再伸手去取應得的那一份。
誰會拿到帶有蠶豆的那塊“象征”?眾人不由得都顯現出傻笑的神色。勞雷斯先生輕輕地迸出了一個表示驚訝的“呀”,然後就用拇指和食指取出一粒還被麵粉裹住的白色蠶豆來。因此賽特豪開始鼓掌了,之後他高聲喊道:“請節王趕緊選節後吧!趕緊選節後吧!”
節王的心裏有點猶豫不決。倘若選沙爾羅特小姐做節後,那也是一種“政治手腕”?她肯定會受奉承,會受籠絡,會受拉攏!但他卻想到事實上,原本是因為麗絲小姐才有了今天的這頓飯,那麼要是自己選那姑母做節後,豈不像個傻子。所以他把身子轉過去對著他身旁的那位青年女子,獻出那粒至尊無上的豆子:“小姐,您可願意讓我獻給您這個?”此時他們才真正的關注到對方。她說:“謝謝,先生!”然後接受了這個尊嚴的信物。
他想:“她真美,這個姑娘,她仿佛是從畫中走出的仙女。而且她也很開朗,了不得!”
拍的一聲響,使得姑侄兩個都跳起來。原來賽特豪剛好開了那瓶葡萄酒,似乎有那麼一點點酒香傳了出來。之後裏麵的液體被倒在桌子上的杯子裏,於是這位主人高聲說:“這酒真好,我們能夠聞得到。”正當勞雷斯想要把盛的太滿的杯子裏的酒喝去一點,賽特豪卻喊道:“節王喝酒了!節王喝酒了!節王喝酒了!”因此沙爾羅特小姐也興奮異常了,用她那種尖銳的聲音喊道:“節王喝酒了!節王喝酒了!”
勞雷斯用鄭重的態度喝完杯中的酒,把杯子擱在桌上:“您各位看見我是穩穩當當的!”然後轉過身來對著麗絲小姐:“該你喝了,小姐!”
她正要喝酒;可是大家卻喊道:“節後喝酒了!節後喝酒了!”她有點不好意思了,笑了笑,把那隻長頸杯子又放回到桌上。
這頓晚飯的結局,是以歡喜的氣氛結束的,節王對於節後表示熱衷和殷勤。後來喝過甜味燒酒之後,賽特豪就說:“傭人要收拾桌子了,能夠令我們舒展一些。要是不下雨,我們可以到露台上坐一會兒。”即使此時天已黑了。他卻很想向來賓指出房子前麵的遠景。
打開了那兩扇玻璃門。一陣帶潮氣的微風進來了。
外麵的氣候溫和,正是四月裏的氣候,大家都跨過了那條分隔飯廳和露台的門檻。除了一片罩在這座大城市上的模糊微光,仿佛是畫在神像頂上的光圈一樣的光,其它的他們是什麼也看不見的。這種光明仿佛間或也有強烈一些的地方,於是賽特豪開始給他說明:“仔細看吧,那邊,就是人間的伊甸園在那裏發光。這邊就是各城基大街連成的路線!看上去清清楚楚。白天。這兒的風景真好極了。您要是去旅行,隻算空跑,無論在哪兒,您也不會看到比這兒再好一些的。”
勞雷斯正在那鐵欄杆上支起胳膊伴著麗絲,忽然有一種惆悵充斥在心頭,在那裏愣愣地盯著天空出神。沙爾羅特小姐因為害怕潮氣仍然回到了飯廳。賽特豪還在那裏高談闊論著,伸起胳膊指點榮軍院在那邊,德羅伽兌羅宮在這邊,星辰凱旋門又在那邊。
勞雷斯低聲問:“您,麗絲小姐,您是否喜從高空眺望巴黎?”
她好像被他的話語驚醒了,略略動彈了一下,回答道:“我?……對呀,尤其是在傍晚的時候,我想象所有的在那裏的事,在我們眼前經過的人。在那些房屋裏麵有多少有福氣的人和沒福氣的人!如果我們能夠全部看見,那麼真可以了解到許許多多事!”
他慢慢走到她身邊,他們的身體緊緊得靠在一起:“在月光下,這裏簡直就是仙境?”
她喃喃地說:“我想很對。仿佛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一個人可以在屋頂上長久散步,是多麼開心的事啊!”
所以他向她詢問那些和她有關的趣味,她的愛好,她的娛樂的事了。她不緊不慢地回答他,好像是一個深思熟慮的,聰慧的有敏銳觀察力的女子。他認為她不同凡響,而且想到如果能夠把這個豐滿且富有彈力的身體抱在懷中,並且能夠如同用小口兒喝著上等的燒酒一般,去親吻這片在燈光下閃出光彩的鮮潤麵龐兒邊的耳頰,那就真的是神仙生活了。他覺得自己受到吸引了,受到誘惑了,那陣如此貼近的女性觸覺,那陣對於成熟的閨女肉體的渴想和那個少女的微妙誘惑力,正吸引他,正誘惑他。他很渴望在那裏逗留幾小時,幾天,甚至是永遠,永遠地陪伴在她身邊,讓她感覺到,他被那種由她的接觸而生的美感迷住了。而且心裏漸漸滋生出一種如詩畫般的感情,這座他麵前在黑夜的燈光覆蓋下的巴黎大城市劃破了他寂靜的心靈。巴黎的黑夜生活,巴黎的行樂和放蕩的生活,是因燈光而有生氣的。他感覺自己已經是這座城市的主人,可以隨心所欲了;而且他覺得那肯定會異常舒心的,如果每晚可以在這露台上與她相約,並且是在這個大城市的頂上,在這個大城市所蘊涵的一切愛情之上,超過一切的庸俗滿意和平凡欲望在這些星鬥的近邊,互相愛慕,互相接吻,互相擁抱。
今天晚上,這個寂靜的心靈終於被喚醒了,開始幻想起來。勞雷斯可能已經醉了,現在。
賽特豪回屋去取他的煙鬥,點著了又回到陽台上,並且說:“我知道您不抽煙,因此我也不拿紙煙給你了。在這兒美美地抽上一袋煙是再好沒有的了。我個人,要是讓我住在樓下,我還真有些不自在。我們本能夠那麼做,因為這棟房子,還有旁邊的那兩棟,都是歸家姐管理的,在這上麵她賺了很多。因為她買的時候並沒有花她多少錢。”他說到這裏,又轉回客廳高聲問到:“以前您買這兒的地皮,到底花了多少,沙爾羅特?”
於是那個老姑娘的尖聲音傳了出來。勞雷斯隻聽見一些斷斷續續的句子:“……在1863年……三十五個金法郎……之後才蓋了……三棟房子……一個房地產商……最低價值五十萬金法郎……”隨後她得意洋洋的說個不停,談起自己的家產。她曆數她每一次的購買,別人以前替她拿過的主意,漲價的情形之類。
勞雷斯特別感興趣,因此轉過身軀對著裏麵,斜靠在露台欄杆上麵。可這樣他也聽不太清楚客廳裏的談話聲,所以連忙丟開了他那個青年女伴,到廳子裏去聽個明白;進去後,他坐在沙爾羅特小姐身邊,長久地和她談到那些勢在可加的租金,還有購置產業或地皮所能得到的利潤。
直到深夜他才離開,還說以後還會再來打擾。
不久之後,部裏的人員隻談雅各—西特爾·勞雷斯和西萊思蒂—愛麗絲·賽特豪的婚姻了。
三
年輕的夫婦住的地方,不但同賽特豪兩姐弟所住的房子在同一層樓上,並且款式也相同,原來那裏是租給別人的,現在房客走了,自然而然成為了這對新夫婦的住所。
但是還有一件事情,不民困擾著勞雷斯:那位姑母無論怎麼勸說也不肯用確定的字據來保證她日後留給麗絲的遺產。但她說此事不用擔心,因為遺囑早就準備妥當,並且保存在公證人俊人老師的事務所裏,另外她還說到她的財產將來全部都留給她的侄女,僅僅隻保留了一個條件。至於那個條件是怎樣的,她卻不肯透露,而且還滿臉笑容地承諾,說條件是易於履行的。
在這個老的女教友的堅決態度和這些說明之前,勞雷斯終歸認為不太妥當,但是那個青年女子的身影已經在他心底紮下了根,他的欲望戰勝了他的顧慮,因此他在賽特豪的堅持努力之下投降了。
如今他是幸福的了,雖然始終有一個困擾縈繞在心頭。而且他真愛那個絲毫沒有讓他失望的妻子。他的生活是過得安寧而又單調的了。有家男子的新處境,慢慢地就成為了習慣,之後他繼續顯出像以前一樣的精明能幹。
一年過去了,又到了元旦。他竟沒有得到那個在他看來是囊中之物的晉級優待,這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隻有查德和墨菲晉了級,而柏得士秘密地告訴賽特豪,說是他決定在某一天傍晚下班的時候,要當著大眾在大門對麵好好地揍這兩個同事一頓。但事實上他過後就忘記了。
因為有了勞績而沒有晉級的苦惱,勞雷斯很久都不能平靜。但是他還同往常一樣如狗一般地任勞任怨;他無止境地代替那位一年要在恩穀醫院呆上好幾個月的副科長拉鄱先生;每天八點半他就到部裏:直到下午六點半才走出來。人還能再怎麼好呢?倘若有人對於一種這樣的工作和一副這樣的精神還不表示滿意,他就會照著其餘的人一樣做了,那還用多說。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房旅加德先生一直把他當作晚輩看待,又怎麼會不看好他呢?當他想到這裏。就打算找那位科長去問個清楚。
之後的某一天早上,在他的同事們都沒有到部的時候,他果然去敲這位專製者的門。
一道尖銳的聲音喊道:“請進來!”他進去了。
房旅加德先生坐在一張堆滿著案卷的大型辦公桌後麵正寫著什麼,滾圓的身體上麵頂著一個仿佛擱在那張吸墨紙墊上的大腦袋。當他看到是自己得意的下屬,就說:“早安,勞雷斯;最近可好?”少年人連忙回答道:“早安,恩師,很好,您自己呢?”
科長放下手中的筆,然後就把自己的椅子旋過來,他的身軀緊束在一件價值不菲的黑色方襟大禮服裏,似乎有點不太合體,同他那張寬大的靠背圍椅比起來是這樣的。一個榮譽軍都尉章的鮮紅色勳表,體積巨大,顏色鮮豔,佩戴在這個人的身上,顯得更加突出,正像一粒燃燒透紅的煤在他那個被大腦袋壓著的充滿肥肉的胸口發光,腦袋特別大,整個人看上去就像蘑菇一樣。
他的下頦有點尖,頰凹眼凸,那個寬大的額頭上覆蓋整齊的向後披開的白頭發。
房旅加德先生說:“請坐,朋友,找我有什麼事嗎?”
不同於其他的科員,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待在船上的艦長,顯露出一種軍人的粗硬態度,因為他把海軍部當作一隻大船,法國所有艦隊的旗艦。
勞雷斯心中略受感動而麵色略變灰白,他吞吞吐吐地說道:“恩師,我專意來請教您,我有什麼地方做錯了?”
“怎麼可能呢?朋友,為什麼你會這麼說啊?”
“我因為今年我沒有像往年一樣晉級,覺得難以理解。恩師,我請求您原諒我的冒昧,一麵還請您允許我說完我的理由。我知道自己憑借您的青睞,得過許多特殊的待遇和許多額外的收獲。我也知道按照常規需要好幾年才能晉級:可是卻有一點還請您注意,我給科裏做的工作,幾乎是四倍於一個普通人員,辦公的時間至少是兩倍。如果有人把我種種努力的結果當作勤勞,卻把今日的結果當作酬勞,相互比對之下,那麼就肯定能夠發現酬勞遠不足於勤勞哪!”
這是他提前用心預備的他認為十分得體的話語。
驚訝不已的房旅加德先生尋思考著該如何回答他。他終於用一種略帶冷落的語氣說:“雖然在規定,科長和科員之間是不許議論這些事的,但是因為我對您的辛勤努力表示敬重,我很樂意答複您這一回。
“我原本也同往年一樣呈請給您晉級。可司長卻認為您的婚姻給您保證了一個美好的前程,這前程遠比晉級要好得多了,是您那些清寒同事們今生今世都得不到的一種幸福,因此劃掉了您的名字。從各人的生活條件分別一下,這也是公平的。您將來要變成富人,大富人。每年多加三百金法郎,對您隻是小菜一碟,但在其餘的人的眼裏,這個小小的增加就不算少了。朋友,這就是您今年沒有晉級的理由。”
勞雷斯羞憤交集地離開了。
晚上回到家裏,他對他妻子很表不快。她一向都是高興的,而且脾氣也很好,但是有一點小脾氣,有時候她真的想要一件東西那是絕不罷休的。在他眼中,她已經沒有新婚初期的肉感趣味了,雖然他的欲望依舊是受著刺激並沒有衰退;因為她仍舊如以前那般鮮潤的和美貌,但是間或他會生出那種因為兩性同居而生的近乎厭棄的幻滅。因為手頭不富裕,所以生活中千千萬萬平凡的或者可笑的瑣屑事情,平時沒有留意的老舊裝飾,已以過時的粗呢便袍,褪了色的舊浴衣,以及所有的在一個貧窮家庭裏擺在麵前的必要的日常工作,在他眼裏都使得婚姻褪去了顏色,使那朵遠遠地引誘未婚夫婦的詩意之花逐漸凋零。
沙爾羅特姑母也使他愁悶異常,因為她整天呆在家裏;做什麼她都要過問,都要幹預,無論什麼在她眼裏都不好,因為大家都很怕得罪她,所以無論什麼總極力忍耐,但是日積月累的怨怒卻漸漸積累在心中。
她用她那種老婆子的拖遝步兒在他們家裏進進出出;而且用她那種尖銳的聲音厭煩地說:“你們要這樣做;你們要那樣做。”
到了他兩夫婦獨自相處的時候,勞雷斯氣鼓鼓地說道:“你的姑母簡直不像話,我,我不願意再忍受。你可聽見?我不願意再忍受。”但麗絲平靜地說到:“那我該如何做你才滿意呢?”
他終於失去理智:“有這樣一個家庭真令人厭煩!”
但她還是不緊不慢地回答:“不錯,這個家庭雖然厭煩,但是那份遺產卻不壞,是不是?一定不要魯莽行事,敷衍沙爾羅特姑母,那樣我們就能得到高額的回報。”
這句話讓他止住了牢騷,不言語了。
現在那姑母抱著非有一個孩子的定見不斷地來麻煩他們了。她推著勞雷斯走到牆角邊,對低聲說道:“侄兒,我要您在我活著的時候就做父親。我要親眼看見我的遺產承襲者。你肯定不會說麗絲沒有做母親的能力。人為什麼要結婚?侄兒,不就是為了生兒育女嘛,我們的聖母教會嚴禁不能生育的婚姻。我很知道您家境不寬裕,多個人要增加支出。但是在我死了以後,您是什麼也不會短少的。我要一個小勞雷斯,我要他,您要明白!”
但是結婚已經一年多了,她的期望始終也沒有實現。所以她起了疑心,而且漸漸急躁起來;最後她用昔時經驗豐富而今日在必要時依舊記得正確的婦人地位,私下對麗絲做了一些合乎實用的指導。
幾天之後某個早上,她覺得自己不太舒服,沒有能夠起床。她是從來沒有生過病的,因此賽特豪覺得很慌張,就走來敲他女婿的門了:“趕緊去找巴爾貝忒醫生吧,之後再去告訴科長,說我今天因為這情形不能到科。”
勞雷斯心不在焉地過了一天,不能安心工作,對於公事既不能辦稿也不能研究。房旅加德先生驚詫不已,因此問他:“您是否不舒服啊,勞雷斯先生?”可是焦躁的勞雷斯回答道:“恩師,我很疲倦。昨天晚上,我守候在我姑母身邊整整一夜,她老人家病得很嚴重。”
但是科長冷靜地說到:“既然賽特豪先生在她身邊,已經足夠了。我不允許因為我的科員們的私事,就隨便耽誤了公事。”
勞雷斯不停地看向自己的表,而且帶著一種發熱的焦躁姿態等著最後的五分鍾。等到下班的鈴聲一響他就溜走了,這是他第一次按照規定時間下班。
因為他太心急了,所以坐了一輛馬車回去,一路小跑地走向家裏。
到家他低聲的問女傭:“她老人家怎樣呢?”
“醫生說她老人家糟糕透了。”
他終於忍不住自己的表情,高聲叫道:“哎呀!真的。”
莫非她真的就會死?
此時他不敢到病人的臥房裏去了,讓傭人去請那個守著病人的賽特豪出來。
他丈人馬上趕了過來,小心地推開了房門。他身著便袍,頭戴希臘式便帽,同他平時的穿著一樣還是那麼隨意;他悄悄地說:“事情不好,很不好。她失去知覺已經很長時間了。而且就在剛才,已經給她領過了聖餐。”
於是勞雷斯頓然覺得自己渾身發軟,癱倒在地下:“我的妻子呢?”
“她在她身邊。”
“醫生是怎麼說的?”
“他說是一種突發症。也許能夠康複的,但是也可能今晚就死。”
“還有什麼是我能夠做的?如果沒有事,我寧願不到那間屋子裏去。因為看見她老人家那種情形,真使我難受。”
“沒有。您可以先去休息。要是有新的情況,我馬上派人來找您。”
於是勞雷斯便回到自己臥室去了。
家裏的房子在他眼中似乎都變了,比以前大一些又亮一些。可他還是坐不住,就到露台上去了。
現在正是七月底光景,驕陽正在德羅伽兌羅宮的雙塔後麵落下,對著各處密密麻麻的屋頂灑出一陣火雨。
靠著地平線也是最下麵的一屋是緋紅的,再上麵一層轉成了淡金色,再上去,是黃的,再上去,又是碧色,一種被光輝渲染出來的淺碧色,再上去到了天空,又是那種清潔而鮮明的藍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