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勒的少校營長、卡爾卡尼伯爵看完了他收到的信件。歪著身子斜靠在一把用硬海綿做的靠墊的太師椅裏,翹著兩隻插進黑色馬靴裏的腳放在壁爐台子上,台子是用漂亮的大理石鋪成的。自從他們占住文沙古堡兩個月以來,他馬靴上的馬刺天天總把它刮壞一點點,到今天已經刮成了兩個深坑。

一杯咖啡熱氣騰騰地放在一張獨腳的圓桌子上,桌麵子原是按照陽陽魚圖案嵌鑲的,現在卻被60°燒酒留下了許多汙點,被雪茄煙頭燒出了焦痕,又被這個占領軍官用果皮刀劃了許多道道和圖紋,因為他有時候也拿著果皮刀去削蘋果,然而蘋果一削,他就一邊吃一邊憑著他那種無精打采的狂想意味拿起小刀在桌麵子上亂劃。

這一天,他閱完了信件,又瀏覽了那些由他營裏的通信員剛才送來的法文報紙。隨後就站起來,拿起四五截木塊投到壁爐裏——這些是營裏的士兵從山坡上的樹林裏砍下來的,之後,他漫步走到了窗邊向外望去。

傾盆大雨像波浪奔騰似地下個不停,那是一種諾曼底地方的大雨。我們幾乎可以說那是由一隻怒不可擋的手潑下來的,它斜射著,密得像是一幅水簾,形成一道顯出無數斜紋的雨牆。它鞭撻著,迸射著,衝刷著一切。盧昂一帶一直被人稱做法國尿盆兒,今天的大暴雨真的極像那一帶的雨。

那軍官長久地遠望窗外那片被水淹沒的草地和遠處那條漫過堤麵的比徹河;他用手指頭兒好像敲鼓一樣,在窗戶的玻璃上麵輕輕敲出一段萊茵河的華爾茲舞曲,這時候,一道開門聲使他轉過頭來:那是他的副營長克萊斯勒子爵,官階是上尉。

少校長得虎背熊腰,濃眉大眼,一嘴扇形般的長胡子鋪在胸前;他那種大人物的莊重豐采,使人想像到一隻開屏的孔雀,一隻能把展開的長尾掛在自己下巴上的孔雀。他眼睛是藍藍的,並且鎮靜自若,臉上掛著一道刀疤,那是普奧戰役留下的記憶;據說他是一個正直的人也是一員勇將。

上尉是個滿麵黑紅的矮胖子,肚子像是扣了一個鍋,火紅色的胡子好像齊根剪掉,有時候在某種光線之下,竟能使人誤認為他的臉上擦過了磷質。他在某一次醉酒之後莫名其妙地失掉了兩顆門牙,使得他說起話來有點跑風,別人始終聽不清楚;他是禿頂的,不過儼然是個行過剃發禮的宗教師,僅僅禿了頂門上那一部分,而圍著那一塊光禿頭頂的皮膚的四周全是金黃刷亮鬈起來的短頭發。

營長和他握了手又端起咖啡喝起來(從早上算起已是第六杯了),一邊耐心聽取他那個屬下報告種種在勤務上發生的一些事情;隨後他倆都走到窗口邊一麵高聲說到最近狀況不準。少校原是個十分安靜的人,有妻兒留在家裏,怎麼著都行;但是子爵上尉就不一樣了,他習慣尋歡作樂,常去小胡同,追逐女人,兩個月以來,他一直被人關在這個孤獨的據點裏遵守著強迫的清規戒律,真是滿腦子不高興。

有人又敲門了,營長說了一聲請進,於是他們的一個部下,一個好像機靈鬼似的小兵站在門口了,隻要一看到這個小機靈,就能猜到午飯時間到了。

在飯堂裏,早有三個軍階較低的軍官:一個中尉,邦克·代爾卡內;兩個少尉,文斯·凱克洛格和艾森·洛克希尼侯爵;那侯爵是個淺黃頭發的矮個兒,對待平常人自負而且粗暴,對於俘虜殘忍而且凶狠,簡直像是一個暴君。

自從入侵法國以來,他的朋友都隻用法國語叫他做凱麗公主。這個外號的來由,是因為他的身材麵條,他的腰身細巧使人隻能說那是縛了一副女人用的腰身,他的臉色白淨細氣僅僅隻顯出一點點初生的髭須影子,以及他用來待人接物的動作——那種習慣就是為著表示自己蔑視一切的傲慢態度,他隨時用一種輕輕吹哨子般的聲音道出一句法國成語:“凱麗”。

文沙古堡的飯堂本是一間長形的寬大華麗的屋子,然而現在,它那些用古代玻璃磚做成的鏡子都被子彈打出很多星狀的小點,它那些高大的克裏托佛特產的壁衣都被軍刀劃成很多一條條的破布扔到屋角,那正是凱麗公主在閑暇無聊的時候做的好事。

在牆上,掛著古堡裏的三幅家傳的大相片:一個是身著戎裝的戰士,一個是紅袍道士,另一個是高級法院院長,他們嘴裏都叼著一枝長杆瓷煙鬥,另外在一個因為天長地久沒人擦拭而褪色的泥金框子裏,有一個胸部緊束的貴族夫人,她卻傲氣淩人地翹著兩大撇用木炭描出來的胡子。

那些軍官們的午飯幾乎是在那間受到摧殘的屋子裏靜悄悄地吃著的,外麵的狂雨使得屋子光線有些暗淡,內部的那種打了敗仗的儀容使得屋子非常淒慘,那種用落花鬆木做成的古老地板簡直變得像小酒店裏的泥地一樣坑坑窪窪,肮髒不潔。

吃完飯以後,他們在吸煙的功夫又拿起酒喝起來,每天在這種時間裏,他們必須重複地議論他們的煩悶無聊。好幾瓶白蘭地和60°燒酒從各人的手裏來回傳遞;大家都是把半個身子斜靠在椅子上的,拿著杯子慢慢地喝了又喝,同時他們嘴角上,依舊都銜著一枝法國煙鬥,煙鬥的杆子有一尺長,頭兒上裝著一個蛋形的玉石煙鍋,而且素來是畫得花花綠綠就像為了引誘霍屯督人一樣。

他們的杯子一空,他們就漫不經心地再把它倒滿。不過凱麗公主動不動就敲碎自己的杯子,於是馬上有一個小兵再送一隻給他。

一陣辛辣的煙霧在屋子裏繚繞,他們似乎都沉浸在一種昏昏欲睡和愁人的醉態裏,沉浸在那種屬於百無聊賴的憂鬱醉態裏。

但是那個子爵忽然站起來。一陣怒氣充滿心頭,他罵道:

“真是活見鬼,怎能這樣長久待著,應該找一點兒事情來做。”

邦克中尉和文斯少尉本是兩個非常富於日爾曼民族的笨重體形的人,那時候齊聲回答道:“你說什麼事吧?我的上尉。”

上尉思索了一會,然後接著說:

“什麼事情?喂,應當組織一場歡樂的聚會,如果營長準許我們的話。”

少校抽出了嘴裏的煙鬥問:

“什麼樣歡樂的聚會,上尉。”

子爵走過去說:“一切由我負責安排,我的營長。我就派‘勤務兵’去盧昂給我們找幾個女招待來;我清楚那是要到什麼地方去找的。

這兒呢,我們準備一頓夜飯,而且什麼菜都有,這樣,我們至少可以給大家提提精神。”

卡爾卡尼伯爵微笑地聳聳肩膀:“您發瘋了,朋友。”

但是軍官們全都起立了,他們圍住了他們的營長向他請求:“請您讓副營長去操辦吧,我們的營長,這兒真是煩悶死人了。”

少校終於讓步了:“那麼,就這樣吧。”

他說,於是子爵馬上派人叫了“勤務兵”來,“勤務兵”是一個青年小兵,他一直沉默寡言,但是上級交給他的各種任務不管性質如何,他都會不折不扣地順利完成。

他神情自若地站著聽著子爵的交待,隨後他出去了,幾分鍾後,一輛張著直牆圓頂的油布篷子的軍用馬車,被四匹飛奔的馬在狂風暴雨中飛奔出去了。

馬上,各人的心中好像都起了一種醒悟的衝動;無精打采的姿態又變得精神抖擻起來,臉上都有了笑意,並且他們開始談話了。

盡管外麵的大雨依然在狂瀉,但是看起來天色沒有以前那麼陰晦,邦克中尉滿懷信心地說天氣就要轉晴。凱麗公主也似乎坐不住了。

“她”站起來又重新坐下。

“她”那雙閃灼而冷酷的眼睛正尋找什麼來供“她”撒氣。忽然間,“她”瞅著牆上那個翹著兩撇髭須的女像就抽出身上的手槍一麵說道:“立刻就會什麼也看不到了,”說完沒有離開座位就對她瞄準,兩顆子彈接連打穿了那幅人像的兩隻眼睛。

隨後“她”嚷著:“我們來玩放地雷吧!”

好像一種新穎有力的興趣吸引了大夥的注意似的,大家的談話立刻中斷了。

放地雷,那是“她”的創造,“她”的遊戲方法,“她”最開心的娛樂。

古堡的以前主人,歐爾茨·別克·文沙爵從前在離開這古堡的時候,除了把銀餐具塞在一個牆洞兒夾縫以外,什麼東西也沒有帶走,什麼東西也沒有來得及掩藏,偏偏他以前經濟條件特好特奢華的,他那間和飯廳相通的大客廳在主人沒有倉促逃走以前,簡直就是一間私人展覽室。

牆上掛著很多有價值的油畫和水彩畫,家具裏麵,架子裏麵和精致的玻璃櫃子裏,擺著成千上百的古玩,有銅器,有雕像,有薩克斯的瓷像,有中國的兵馬俑,有日本的象牙物件,有巴西的玻璃器具,這些珍貴希奇的物品滿滿地擺平了整個寬大的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