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曲牌及套數範例集·北套》序

《昆曲曲牌及套數範例集》南套八集十六卷寫定後,編寫組諸位先生又集中力量,著手編寫北套部分,斟酌以往經驗,訂下可行計劃,務期按時完成。守泰先生囑我寫一篇序文,我雖然喜歡從戲曲史角度研究昆劇,但對聲律學是外行,本無置喙餘地。及讀南套第四集俞振飛先生的序,有雲:“至於北曲部分,內容豐富不亞南曲。”語約而精,頗受啟發,覺得不妨從演出實踐上談談昆劇北曲問題,似乎不無意義。

北曲在昆劇的創作和演出中大約經曆了三個時期,其起伏、演變、發展的線索隱約可尋。簡言之,在昆劇的藝術王國裏,北曲對南曲而言,有一個從附庸到分庭抗禮的過程。

傳奇的創作是深受社會風尚及觀眾欣賞心理製約的,這是一個相當複雜的問題。當昆腔風靡四方的時候,南曲傳奇體製逐步趨向完善,而傳奇中如何吸收、安置北曲,仍然是個新課題,並沒有定型。一般地說,當時北曲已失去群眾,社會上大多數人確實是“不知腔板,要學魏良輔唱”。試看鄭若庸《玉玦記》第二十九出“商嫖”,醜扮的江西茶商馮五郎要妓女李娟奴唱一套馬東籬“百歲光陰”,李當即“做北調唱介”,馮說:“我不喜北音,要做南調唱才好。”李隻得遵命。劇本中曲文仍用馬作原詞,曲調則改北為南。

在這種風尚影響下,連得寫作雜劇居然也多用南曲,無怪《曲律》作者王驥德慨歎說:“知北劇之不複行於今也。”這是主流方麵。

即使如此,社會上特別是知識階層,仍然有一批北曲愛好者。許多雜劇名著雖不複見諸舞台,但還活躍唱壇上,像何良俊家的“小鬟”能唱北曲五十多套,大多數是“金元人雜劇詞”。明代萬曆前期,胡文煥編《群音類選》,所選以官腔(昆腔)為主,但也選了諸腔和北腔。北腔內容固然單薄,畢竟證明了這個領域確實還存在。

這個客觀實際,傳奇作者自然要認真考慮的。當時一部傳奇三四十出,其中約二三出往往出於劇情和人物的需要,也即適合於沉雄、豪放、悲壯場麵的,都采用北曲來譜寫。主要有三種形式:全用北套、南北混用、南北合套。所謂混用,以北為主,頭尾或用南曲;所謂合套,北套為主,南套是賓,是陪襯。傳奇作者運用了這些方麵,以盡量滿足不同層次的觀眾的欣賞要求。

對於戲場、唱壇上曆來膾炙人口的傳統北曲,一些編寫相同題材的傳奇作者都很重視,注意吸收。但在處理方法上並不一致。

有趣的是,凡尊重群眾欣賞習慣,對那些傳統名曲照單全收,隻是約略妝點出傳奇麵目的,往往得到成功。反之,一心想重起爐灶,獨出手眼改北為南的,往往吃力不討好。屬於前一種情況的,如沈采的《千金記》第二十二出《北追》,寫蕭何追韓信故事。中間“追信”一段全采元金仁傑雜劇《蕭何月夜追韓信》第二折北雙調新水令一套,故曰“北追”;但一頭一尾屬於交代性排場的,又都用南曲。此法甚妙,《北追》一直流傳至今(“傳”字輩老師能演)。屬於後一種情況的,如《精忠記》第二十八出《誅心》,寫秦檜殺害嶽飛父子,深受良心譴責,因至靈隱寺燒香,遭到瘋僧冷嘲熱諷的故事。

這出戲明顯參考元孔文卿的《地藏王證東窗事犯》雜劇第二折,唱詞說白都有沿襲的痕跡,但把北【中呂·粉蝶兒】套曲改為南【仙呂入雙調·特特令】套曲。實踐表明,這樣的改革是失敗的,《誅心》並沒有站住腳,後世昆劇舞台上常演的《掃秦》,雖也標《精忠記》名目,其實用的仍是《東窗事犯》的本子。值得注意的是,問題並未到此為止。戲班裏處理這出戲非常細致審慎,可說兼采北調南詞之長,又照顧了觀眾的欣賞習慣。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掃秦》除了照搬元劇【粉蝶兒】套曲外,淨扮秦檜出場唱【出隊子】,卻是從《精忠記》借用過來的;還有一點更重要,《東窗事犯》裏的秦妻王氏是個“大賢妻”,《精忠記》將她改為長舌婦,《掃秦》在這點上又服從《精忠記》,把原唱詞“當初不信大賢妻,他曾苦苦地勸你”,改為“當初錯聽大賢妻,他曾屢屢的誘你”。數字之改,善惡易位,足見藝人們對待傳統北曲絕不是照搬了事,而是有所加工整理,要讓它合理而自然地安插在昆劇的統一體中。畢竟時代不同了。

表麵上,北曲在傳奇裏的分量很輕,但經曆長期的舞台演出,其作用日益顯著,日益受到重視。《牡丹亭》的最後兩出,《硬拷》和《圓駕》,都用南北合套,可見湯顯祖深知戲曲的大收煞處不能太冷,而北曲在調劑冷熱、渲染喜劇氣氛中是能發揮作用的。更有甚者,有時出於場上氣氛的需要,南曲北唱的現象也非罕見,明末的馮夢龍就說過,當時藝人常把南曲引子【粉蝶兒】改作北唱。戲場如此,唱壇上就更活躍。正由於此,到了明末清初,南方清唱界出現了一種北曲新腔,所謂弦索調,一時大為流行。原來北曲唱派向有金陵、汴梁、雲中、吳中之分。金陵馬四娘曾於萬曆三十二年(1604)到蘇州唱《北西廂》全本。其後吳中派崛起,代表人物即為魏良輔之婿張野塘。野塘本北人,以罪謫發太倉,從魏氏習南曲。

他對清唱北曲的主要伴奏樂器三弦作了改良,更定弦索音,使與南音相近,聲名大振,曾為“太倉相公”王錫爵家門客。繼起者有範昆白、陸君暘。這時吳中派又分而為三:太倉、蘇州、嘉定,陸君暘(名曜)屬於嘉定派,最有名。宋徽璧《聽陸君暘弦索歌》說:“江南此風誰人作,盡收吳歈束高閣。遍地南人習北音,千門萬戶彈弦索。”真是極一時之盛了。當時《北西廂》在舞台上早已絕跡;有之,唯弋陽等諸腔尚能演唱原本。而弦索調清唱北曲一向以《北西廂》為主要傳統曲目,女郎擅此甚多(陸君暘即女教師出身),所謂“博陵自是傷情調,況出佳人玉指頭”;“煩君為撥三弦子,一曲蒲東進一杯”(明謝三賓詩)。自然深受知識階層的歡迎,至今還留下一部沈遠的《北西廂弦索譜》。這種“口中嫋娜,指下圓熟”的弦索新調,初以“繁弦促調,往往不及收音,早已遇字交腔”,被人非議,經過改良,居然“弦子輕彈曲緩謳”,並用三弦和提琴伴奏,日益向磨調靠攏,甚至走向反麵,“轉無北氣”。當弦索調大行的時候,“三弦妙佐昆山曲”,三弦成為昆劇南北曲主要伴奏樂器之一。

雖然,舞台上的北曲別有唱法,但這種流行的新腔多少要影響戲班,所以有理由說,北曲昆化大概在明末清初已經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

以上兩個時期,可稱作前期,到了清代中葉以後的折子戲階段,則進入後期。在前期,不管怎樣,北曲總是處於附庸的地位,其發展是漸變的,進入折子戲階段以後,情況大異,出現了突變的局麵。一部傳奇經過淘洗,保留下來的折子,不是情節精彩的片段,就是聲容舞兼美的精品,而且生、旦、淨、末、醜各行都有重頭戲。

我們隻需對傳統折子戲仔細一檢查,即可發現其中南北曲的分量幾乎平分秋色。這既是有趣的現象,也是合理的自然平衡。以清初《長生殿》為例,最能說明問題。原劇五十折,用北曲的(含南北合套)為十一折,約五分之一。在傳奇中北曲分量雖已加重,從整體看,畢竟仍屬少數。到了折子戲階段,流行的劇目為:《定情》、《酒樓》、《絮閣》、《密誓》、《驚變》、《埋玉》、《聞鈴》、《哭像》、《彈詞》等九折。其中用北曲的就有《酒樓》、《絮閣》、《驚變》、《哭像》、《彈詞》五折,北大於南了。不僅如此,演唱上也有了突破。

如《驚變》折,為南北合套,【撲燈蛾】二支是南曲,舞台演出自來都唱作北曲,這是由於唐皇聽說哥舒翰降賊,氣急敗壞,倉促之際決定幸蜀,【上小樓】、【撲燈蛾】兩曲歸一人唱,為了協調,【撲燈蛾】改作北唱,論套式或有不合,論戲情則極貼切。《長生殿》如此,其他傳奇名著,從現存昆劇折子戲來看,南北曲的分布比例,完全可用“分庭抗禮”一語來形容。折子戲階段從清代中葉算起,至今已有二百年的曆史。這二百年中,北曲演唱上精益求精,其變化也是較大的。這就保證了《範例集》北套內容的豐富多彩。

自來談北曲的,往往南自南,北自北,沒有把兩者納入昆劇的範疇來比照、研究的,北曲昆化的演變過程、內容特色,更沒有引起研究者的足夠重視,作過專題探討。有之,自《範例集》始。《範例集》邁了極其可貴的一步。編寫組是一個專家集體,他們中的成員絕大多數年登耄耋,長期潛心曲學,不求聞達,隻是出於對昆劇事業的責任感,自發組織起來,奉獻畢生研究的成果。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不務虛聲、但求實幹的範例,凡戲曲史研究的同道聽到這個消息莫不為之動容。《範例集》是談規律的專著,以精勝多,所以概括性強,涵蓋麵廣。“對新昆劇創作者依套寫戲時示以範例”,這是編寫組諸公自謙之詞。依我看來,這部著作的意義遠大乎此,實際上它發掘了昆劇藝術的本質特點——至少是應該這樣來認識的。

1989年11月

《明清戲曲家考略》序

有人稱古典戲曲的研究為“顯學”,這自然是有根據的。如果變換一個角度,稱之為“晦學”,也未嚐不可。試看,詩、文、詞、曲雖在同一個層麵上,但傳統的負荷太重了,經常發生傾斜,人們心目中曲的價值可上可下,並不那麼穩定;就史的一麵看,許多戲曲資料深藏不露,尚待開掘,或者說,文獻研究工作的開展不太平衡,與近現代銜接最緊的明清戲曲,清理工作似乎剛剛起步。因此,戲曲研究要開新生麵,那是好的,但由於缺乏堅實的基礎,這種研究多少要受些影響。

這兩方麵的問題確乎存在:

比如,清初“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吳梅村,大家是熟悉的,但說吳梅村又是一位非常重要的戲曲家,知道的人就要打折扣。吳氏深諳戲曲的妙用,相傳他教學生,每當學生文思滯澀,就不要求他們硬寫,而是叫他們盡量放鬆地去看戲。無怪他的學生往往是詩人兼戲曲家:“太倉十子”之一的王抃作有《籌邊樓》等傳奇(合稱《巢鬆樂府》)、沈受宏有《海烈婦》傳奇、黃祖顓有《迎天榜》傳奇,幾乎形成了“太倉派”,這難道是偶然的嗎?搞清楚這方麵的情況,至少在描述吳梅村時能多一點神似。

要研究繁富龐雜的明清戲曲,我們首先會想到工具書。清儒有言:“不通漢《藝文誌》,不可以讀天下書。”這句過頭話,無非提醒人們重視做學問的入門書。一部完整實用的曲目簿錄,一定具有收縮和開拓兩重性能。收縮,是盡量吸取前人研究的成果;開拓,又有編著者自己的創見心得,這樣的書太少了。究其原因,是一些應該做的事還沒來得及做。許多作品存佚不明,即使有存本,也因未見著錄,欲讀無門,連最起碼的情節內容也說不清;許多曲家生平不詳,就更談不上精確的生卒年的記錄了。但這是基礎工程,無法回避,何況前人已經開了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