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昆劇”的困惑(3 / 3)

傳統的穩定性是一個原因,也難保沒有社會風習的因素。吳語在江南一帶社會應酬場合,直至近代還是一種受人尊重的“雅言”。

於光遠先生曾經寫過一篇短文,說起他是上海人,可是小時候常見他父親和同鄉客人談話用的是蘇白,“這樣的情景不僅發生在我父親身上,別人也常這樣”。於先生把這種情況跟俄國小說裏“兩個俄國貴族講法國話”相提並論。時過境遷,這點因素現已蕩然無存,但拿昆劇淨醜角色打蘇白來說,時間有時真是好東西,它竟然把李笠翁眼中的“陋習”慢慢地錘煉成藝術。比如說,《活捉》是一出付(副)角重頭戲,表演上有特別的“容”,張文遠的蘇白噱頭,或韻白、蘇白夾用,以及文縐縐的曲文唱腔竟能與舞的節奏打成一片,天然渾成。可見昆劇淨醜角色用蘇白與人物刻畫關係極大。——這是另一個有爭論的課題了。

但是另一方麵,昆劇超越了地區性,又是一個獨特的古典劇種。至今唯一的能比較係統地演唱曲聯體戲劇原作——含少量南戲、早期傳奇、明清傳奇和一部分雜劇,雖然這份戲單已如七寶樓台早被拆散,但拆散下來還成片斷,彌足珍貴。顯然,這不是“地方戲曲”四個字所能“管束”得住的。現在我想把“兩難”問題暫且擱起,回過頭來,重溫“人類口述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這句話,實際上這句話為我們的思路梳理了一下,眼前要做的工作實在太多了,從何入手,頭緒尤繁。這句話無疑會促成大家的共識:如何麵對這份“遺產”,也就是“遺產”的承繼問題。其中限製詞非常清楚,古典戲曲文本,不論善本、孤本、梨園抄本都好好地保存在各大圖書館裏,是為物質的文化遺產,不屬這裏的話題。“非物質”,說白了,當指昆劇這個整體中的精髓,隻依附於一出出“折子戲”,保存在一個個頂尖演員身上的看得見、但一閃即過的表演(演唱)藝術。之所以說精髓,因為它不僅是個人的天才發揮,更體現著長期以來在演出篩選中傳統性、創造性、穩定性交融積累而成的東西。

張岱在《陶庵夢憶》中有一句話,我一再引述過,他說:“餘嚐見一出好戲,恨不得法錦包裹,傳之不朽。”好戲之“好”,分明是指演唱好到極點,或淋漓盡致,或入木三分,或惟妙惟肖,而事實上“法錦”是沒有的,對於觀賞者來說,一出好戲終究過眼便成煙雲,隻能留在記憶裏,過後思念,不無遺憾。消除遺憾的最積極的辦法隻有“承繼”。昆劇之講究師承,目的便是保證藝術上的承繼性,承繼每出戲的表演規範中傳統性、創造性、穩定性交融積累而成的東西。舉一個著名的《荊釵記·上路》的例。在早期的《荊釵記》戲文中,錢流行夫婦接受女婿王十朋的邀請,進京就養,這段情節僅僅隻是一出戲裏的片斷,作個交代,很是簡單。後來的各種傳奇本把它鋪展開了,變成一個專場,演出上還有水路與陸行之分,最後才確定舟行中途上岸觀賞景致。此乃明代演法。清代中期揚州老徐班的老藝人孫九皋專為《上路》設計了非常細致的身段譜,一經上演,成為定式,流行開來。我們試將計鎮華、顧兆琳、成誌雄三位合作攝下的劇照賞析一番,不難體味出當時訂譜者那份細致、那份追求手、眼、身法三人呼應的創意。如果不是承繼性和創造性結合得如此之好,這出戲不會走紅,再說如果缺少了穩定性,就不會流傳至今。三者交融往往是曆史的必然。“承繼”雖是共識,卻又是一個大題目,我這裏想談的隻有兩個問題,關於昆劇淨醜戲,關於“折子戲”。

人們一提起昆劇,首先總是想到生旦戲。這也難怪,因為昆劇生旦戲多而有特色,生旦演員人才輩出。這確是事實,然而這又是錯覺,是一段曆史偶然留下的一個印跡。再說清唱界,那更是生旦曲子的領地,人們日常所見所聞,無非《遊園驚夢》、《琴挑》、《小宴》,於是先入為主,產生錯覺。我們如果真有興趣欣賞昆劇藝術,就要努力消除這樣的錯覺,也即扶正生、旦、淨、醜的天平,踏入完整的藝術殿堂。生旦表現風情,淨醜描摹世態,合之才能觀照一種社會眾生相。清初著名戲曲家丁耀亢在《表忠記》第三出尾評中說得好:“有醜淨而生旦始可傳神。”說的是全本戲中淨醜角色的襯托作用,可是到了折子戲裏,這種襯托作用突然膨脹變形,甚至賓主易位。全本戲中,淨醜幾乎是沒有當主角的,而進入折子戲則確立主角地位比比皆是。昆劇的生旦戲和淨醜戲,不論劇目數量,藝術特點,可說一半對一半,各有招數。昆劇淨醜角色比較特殊,是更多地沿襲了宋元古劇角色傳統而發展起來的,淨中的“紅黑麵”(如關羽、趙匡胤、項羽、張飛)重唱,不屬於淨醜連稱的範圍。

淨醜連稱的淨,通稱“白麵”,上至《連環記》的董卓,下至《十五貫》的尤葫蘆,身份各異,都由白麵應工。還有一個介於淨醜之間的付(副),通稱二麵,頗具古劇副淨的遺風。著名戲曲人物曹操昆劇歸付扮演,但得具有一點兒白麵的氣度;上文曾提到付演《活捉》張文遠,以及《寫狀》賈主文等,都是齷齪小人;《單刀會》的周倉、《戰宛城》的典韋,需要一些武工架子,昆班舊例統歸付扮(清宮連台大戲《升平寶筏》中孫悟空歸付扮演),“傳”字輩名付王傳淞早年扮周倉很有名。昆醜,通稱小麵,藝兼文武。淨付醜俗稱“下三路”角色。許多淨醜戲中,我們看不到太多的載歌載舞,而神情絕妙傳神,正是演戲一事最難最難的啊!欣賞昆劇,需要別具隻眼,關心淨醜戲。——不過,我說這話有些“紙上談兵”,因為事實上現在各昆劇院團拿得出的淨醜好戲屈指可數,行當嚴重欠缺,特別是淨醜家門。淨中“白麵”已到了斷種的邊緣,情況是如此之嚴峻,昆劇生、旦、淨、醜的天平日見傾斜,有沒有扭轉的可能呢?這是“承繼”中的一個問題。

簡略地說,一部昆劇史,四百年中可以一分為二,前兩百年主要是全本戲的曆史,後兩百年主要是折子戲的曆史。後兩百年更重要。全本戲經過篩選,其藝術精粹已濃縮到折子戲裏,而後者在承繼中更有發展。昆劇的表演藝術體係,實際是從豐富多彩的折子戲的實踐中總結建立起來的。我們之所以稱昆劇的精品是折子戲,因為折子戲不僅含有整本傳奇裏關鍵性的情節,而且往往是全本戲中戲劇性最強、演出效果可喜、各門角色表演特點集中、可供獨立欣賞的節目;不僅曆經長期演出的考驗、篩選,而且通過一再加工琢磨,稱之為精品,名副其實。“承繼”的最切實的起步工作,應是演好傳統折子戲,“好”字是眼,盡在不言中,隻有“好”才能站住腳,展示每出戲傳統表演藝術的規範和精彩,具有傳承、典型的資格,並要有一定的數量,盡量展示折子戲的藝術全貌。從觀眾層麵上說,這樣的戲才談得上欣賞的愉快,加深了理解。精品的含義絕不是僅指幾出常演的折子戲,而要以一定數量來體現。我們強調一定的數量,那是因為現在尚有條件。這個條件已在漸漸消失,演來遊刃有餘、精彩紛呈的折子戲,為數越來越少;一些累工吃力的戲,由於種種原因,久久不演。就現在可能的力量和條件說,努力演好一百出折子戲精品,就是一個數量;吉光片羽,但確是真品。

與其讓一百年後的人煞費苦心地像現在破譯唐宋古譜那樣去發掘、考證、模擬,不如在今天就來做切實的承繼工作,從認識折子戲做起。機會一失,時不再來。

順著上麵所談演好之“好”的思路,聯想起洛地兄大作的一段話,昆班承擔戲劇場上演出,“當然不僅是所謂‘唱、念、做、打’這樣淺層次的綜合,而是包括表演戲劇、詞曲、曲唱,以及能向觀眾傳達我國深厚的傳統文化的‘意、趣、神、色’這樣的綜合”。意思是很好的,我也能體會到作者那種對更高意義上的欣賞的渴望。這裏自然涉及“好”的標準問題,而我的想法卻要“世俗”得多。我很看重“唱、念、做、打這樣淺層次的綜合”,拿昆劇來說,指的是這出戲裏這個角色應掌握的演唱規範,達到這個標準,遵循了這些規範,就叫有師承,有“昆味”,就是“好”的最低要求。這是基本功、必修課,演戲說到底,看你的基本功、必修課是否過得了關(張岱訓練家伶極嚴,家伶謂之“過劍門”,見《陶庵夢憶》卷七)。一招一式,紮實不紮實是大不一樣的。好比橫平豎直,是學正楷的基本功,過不了關,書法功夫就不會到家。但表演上的事說來也怪,你即使把這些規範運用得滾瓜爛熟,不一定就能在舞台上大放異彩,其間仍有一個演員創造的問題,畫龍求活,難在點睛,掌握“點睛”手段,才能在舞台上塑造活生生的人物,這是“好”的高要求了。

藝術審美上有所謂“形似”和“神似”。不用說,形低神高,但“形似”絕對重要,千萬不可輕視,沒有“形似”,何來“神似”?有些藝術家以為可以超越“形似”,自詡“神似”,那是欺人之談。“形似”也有好幾個層次,頂尖的演員演戲形神兼備,或許畢生隻有那麼幾出戲,並不能出出達到神似的境界。湯顯祖說的“神色理趣”,居然能在戲中曲曲傳出,大非易事。我想,張岱所謂“恨不得法錦帽包裹,傳之不朽”指的就是這種境界,人生哪得幾回逢!比如經典出目《遊園驚夢》,頂尖演員演來,或者“神色”到矣,“意趣”卻難達到。不說別的,且看“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四句都是想象之詞,演出家無不看實了,當作眼前的實景來“載歌載舞”,美聽美觀,有目共睹,但已說不上“意趣”二字。假設演來真有這麼點意思,其奈台上瞬息萬變,不容你有片刻的思索玩味,最高素養的觀眾其觀賞也是難以到位的。因此,像這一類曲文講究意趣幽深的劇作,舞台演出有天生的局限性,無法強求。要欣賞這類劇作,最理想的辦法是比較互補:1.先做案頭準備,其好處是碰到疑難可有充分的時間讓你反複吟味探索,得其意趣;2.隻聽清唱(昆曲),靜心玩味,你或能有所得;3.再看演出(昆劇),你會感到本來疑難化解處而演者未能傳出,但你會歎一聲:真難,怪不得演員。上文所謂演好一百出折子戲的“好”,首先是掌握“唱、念、做、打”的規範化,達到“橫平豎直”的標準,至於是否傳達出“意趣神色”可以從緩,有的竟是可遇而不可求!

這樣說來,你的“承繼”遺產,莫非就像對待古舊建築那樣“整舊如舊”吧?我想意念中有這麼點意思也不壞,何況古舊建築畢竟是凝動的音樂,硬體弄好了不能隨便推倒重來,“承繼”傳統的表演藝術具有“非物質”的靈動性,哪處失誤不難及時修正。我甚至這樣想過,為了勁往一處使,集中精力財力做好“承繼”工作,在“昆劇”這個名稱後麵不妨加上一個限製詞,如“(昆腔古劇)”。意在限製(當然是暫時的限製)編寫新戲,限製演出現代戲,限製探索新歌舞劇……限製恐怕太多了?此話一出,必受朋友們的詰問,你把“創新”擱在什麼位置上?“創新”會被冷落,當務之急,就是“包裝”:昆劇的舞台形象、背景、時空變換方法的更合理化,甚至整修後場(樂隊)來個前移大開放、主樂人員的排列、服飾的固定和統一……演傳統折子戲好像隻要一桌二椅,不需“包裝”,這是誤解。

然而,我顯然缺乏自信,不敢幹脆說:“承繼”領先,“創新”滯後。“承繼”能夠帶來緊迫感,不過此乃苦事,始終要腳踏實地在傳統的規範中“受罪”。“創新”則是“天高任鳥飛”的浪漫事,容易馳騁想象,湧現靈感,新點子、新想法或許還具有一種激活作用,引來許多新觀眾,也未可知。哪個更合理呢?於是,我又增添了新的困惑。

(原載《戲史辨》第四輯,中國戲劇出版社,2004年,第1—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