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昆劇”的困惑(2 / 3)

作者在後文更完整地重複這句話時,在“民族戲劇”後加上夾注“(傳奇和雜劇,世稱昆劇之劇)”,意思就很明白了。上文說過,我不知怎麼確定“民族戲劇”這個概念,不懂,隻好打住。

“昆劇是沒有的”,是作者下的三個引人注目的斷語之一,也是最主要的。作者提出三個方麵的情況作為判斷的論據,其實著重談的隻有一個方麵,即“昆沒有自己的劇”,故作為“昆劇”之劇是沒有的。其說有三點,歸納如下:

(1)所謂昆劇,並不隻演“傳奇和雜劇”,還演“雜戲、時劇、新戲”。

(2)就是昆劇所演的傳奇和雜劇,如《琵琶記》、《牡丹亭》、《長生殿》及《單刀會》等,“沒有一本是昆自身所可能產生的”,“沒有一本劇作是專門為昆而寫作的”。

(3)“演出傳奇和雜劇的,並非隻有昆班,更大量的是遍布南方十餘省的數十路高腔。”

我們注意到,作者下的三個斷語都是全稱否定判斷,這是要冒很大風險的。就拿“昆劇是沒有的”來說,你能保證,晚明的時候,傳奇創作多如牛毛,竟然“沒有一本劇作是為昆而寫作的”?不說古的,說近現代,“傳”字輩從“新樂府”到“仙霓社”(遵守作者設定的論文的下限)所能演出的數十本傳奇(當然多的是散出戲),難道“沒有一本劇作是為昆而寫作的”?清初的蘇州派曲家是一批靠編戲為生的專業劇作家,朱素臣《秦樓月》傳奇第十八出《得信》幫閑陶吃子有一段獨白:“我老陶近日手中幹癟,虧了蘇州有幾位編新戲的相公,說道老陶你近日無聊,我每(們)各人有兩本簇新的好戲在此,聞得浙江一路也學蘇州,甚興新戲,拿去賣些銀子用用,歸來每位送匹綿綢,送斤絲綿便罷,隻算扶持你。我快活透了,拿了幾本新戲,連夜趁船,竟到湖州。”蘇州劇作家寫的新戲是為“昆”編寫的嗎?也有旁證。蘇州織造李煦給康熙帝打報告,說他尋得幾個女孩子,要教一班戲送進,隻是在蘇州,“昆腔頗多”,要尋個弋腔好教習卻難。在這樣時尚氛圍下,為昆腔寫新戲,恐怕不是一本兩本吧?——我一邊準備像小學生那樣做答卷,一邊也自覺好笑。要取得怎樣的資格才算“昆劇”,本來早已由曆史作出鑒定,有實實在在的鮮活的業績、樣板放在那裏,相形之下,作者設定的條條杠杠顯得缺乏實踐意義。且看以下說明。

第一點責難的是昆劇的“雜”。首先,作者那種要求不含一點雜質的“純”的看法,是很令人吃驚的。不要說戲劇史找不到那種凝固的“純”,就是思想史、學術史上恐怕也難以找到。昆劇劇目中,我們看到的是不斷變化的東西,其賴以安身立命的,自然是南曲傳奇作為它的基本劇目,但隨時尚而適當吸取別的聲腔劇目,卻也是必走之路。《百花贈劍》、《販馬記》係近代才吸取的吹腔戲,其實昆班很早就引進了《山伯訪友》,可見自具傳統;乾隆年間則又增加幾出著名的“時劇”。就算是“雜”吧,也要講比例,不過幾十分之一的“雜”,豈能以此為由,推倒主體?這是一層意思。其二,問題不在“雜不雜”,關鍵之點在於能“化不化”,昆劇史上的“昆化”工作是非常有成績的,最好的例子是《思凡·下山》,源出《尼姑下山》和《僧尼會》,本是兩出民間小戲,當然也不是用昆腔唱的,但你現在能把它們從昆劇的傳統劇目中剔除嗎?再說作者著重舉例的《販馬記》,此戲入昆還是現代的事,“全福班”沒有這出戲,“傳”字輩在“新樂府”時代顧傳玠、朱傳茗演此有名(《寫狀》全出還灌有唱片)。餘生也晚,沒有觀賞過顧、朱二位當年的傑作,不好瞎說。但此戲也是俞振飛的代表作,自20世紀40年代起,我倒是前後觀賞過不下十餘次。俞氏飾的趙寵,昆的色彩、味道特濃,即使唱的是吹腔,在細小處也有獨到的處理,這與一般京劇小生的演法大異其趣,因此使京劇觀眾有耳目一新之感。此戲進入《振飛曲譜》順理成章,不過這樣說已涉及第二點的內容。

第二點斷言昆劇所演劇目,都不是“昆”自身所產生的,沒有一本劇作是專門為“昆”而寫作的。並舉例說《琵琶記》是南曲老戲,《單刀會》是北曲老戲,《牡丹亭》、《長生殿》原不為昆腔而作(後者不知作者手裏有什麼過硬的證據)。作者在這裏用的是剔除法,好比《封神演義》中所描寫的,剔骨還父,剔肉還母,自然失去了好端端的哪吒的具象。根據作者設定的條件,昆劇史上隻好出現這樣的畫麵:當年提倡昆腔新聲有誌於組班演出的精英們,羅致了一批寫戲高手,為這個“新聲”打造一大批新戲本子,於是開鑼演出了原汁原味的“昆劇”。畫麵固然美麗,曆史並非如此。

昆劇史上少見原創性,觸目皆是承繼性,就算有這麼一批精英們,組班演出時頭腦裏的“市場經濟”促使他們首先想到的,不是要冒風險的創作,而是選擇觀眾歡迎的穩定性劇目,《琵琶記》、《單刀會》應是首選。兩者也有不同,前者代表一大批老戲改用新腔來唱,後者則是一種必要的點綴。——因為北曲名劇能演出而膾炙人口的已所存無幾了,物以稀為貴,當時必然標榜按原貌不動。新聲麵世,第一階段的常演劇目應該是這樣。《琵琶記》、《荊釵記》等老戲的演出直到20世紀30年代末“傳”字輩“仙霓社”,貫穿整個昆劇史,保存得仍然非常完好,這就是常演常新的道理。演藝圈裏素有“唱煞《琵琶》,做煞《荊釵》”之稱(此諺最早見於《審音鑒古錄》),今傳老曲師殷溎深抄藏的兩記曲譜,都是全記本,非常有名。《琵琶記》接近《六十種曲》本,其昆腔曲譜自來被稱為經典之作。《荊釵記》卻不同於《六十種曲》本而十分接近更早的《原本王狀元荊釵記》。藝人們在乎的是戲好,不在乎是什麼本子,是誰編寫的。戲是老戲,演出上通體是長期以來形成的“昆劇”的麵貌,取得“昆劇”的資格,有這一點就足夠了。《單刀會》也在變,我手頭正好有一本1935年北京穀音社第三次曲集的劇目說明書,其中《刀會》介紹,語約而精,抄一上段:“從弦索翻為昆腔,自多改易增刪之處,已非古本。但【新水令】、【駐馬聽】皆仍漢卿原詞,略無改動,雄偉自不可磨滅矣。紅淨戲難唱,而此劇鑼段尤繁。”這樣的格局並非一蹴而就,乃逐漸形成,取得歸入昆劇常演劇目的資格,有這一點也完全足夠了。承繼性絕不排斥新鮮感,隨著傳奇創作的繁榮,選擇的空間大增。且不管湯顯祖的意念中是為什麼腔寫作《牡丹亭》的,事實是由此陷入了士大夫時尚的大海,身不由己。

相距《牡丹亭》問世未久,“太倉相公”王錫爵的家樂就以昆腔推出這本新戲了,為什麼如此之興衝衝,如此之有信心,因為王氏清客中有一位趙瞻雲,乃魏良輔嫡傳弟子(見王瑞國《送曲師蘇昆生序》),由此一家“捧心”,百戶效顰。本來還隻是知識分子娛樂圈裏的新鮮事,一般民間戲班並不看好《牡丹亭》(這有李漁的話為證),但熱潮襲來,勢不可擋,出於“生意眼”,民間戲班也跟著湊熱鬧。從《牡丹亭》改本紛出,一直到清代中葉舞台上的複歸於湯氏原劇原詞,一字不動,可以看出競爭的劇烈。“吟香堂”有《牡丹亭全譜》,“納書楹”亦然(隻刪去了一出《虜牒》),舞台上要稍打折扣。這樣,還不能說《牡丹亭》是“昆”之劇嗎?《長生殿》原是昆劇史後兩百年中的一張王牌,始終作為一部“鬧熱牡丹亭”傲視昆壇,同樣“吟香堂”有全譜,“納書楹”選了三十一出,隻好算準全譜。舞台上呢?有一個事實卻被大家忽略了,蘇州老曲師殷溎深抄藏曲譜中有一部《長生殿曲譜》,這是梨園傳唱的全譜本,也是昆劇彌足珍貴的演出實踐的見證。

至於第三點,“演出傳奇和雜劇並非隻有昆班……”這是一個很老的問題了,上文已提及,五十多年前一些治戲曲史而又喜歡昆曲的老先生大都言必稱“昆曲”,認為“昆劇”是沒有的,所持理由就是如此。隨著“劇種”說的通行,他們也就默認了兩“名”並用以指“實”。“昆劇”之稱得以成立,以至通行,主要由於好處多:便於指稱研究,一也;“昆劇”之“劇”為“戲劇”之“劇”,並非專指“劇本”之“本”,外延寬泛,內涵豐富,符合戲曲演變的遊戲規則,二也;昆劇非常強調自身的風格特點,非常重視“昆化”工作,三也。

即以劇本言之,傳統昆劇的底本大多是明清傳奇。這些出於文人之手的劇本搬上舞台時,曲文說白,結構穿插,經過梨園刪削移挪,已非原貌。梨園之所以這樣做,是受演出習俗、觀眾對象、欣賞心理等的製約,與作家寫戲時相對自由的環境畢竟有所不同。因此,可以說昆劇演出的明清傳奇都是刪節本。劇作家逞才抒懷,追求作品的完整性,可惜真正熟悉舞台藝術的作家太少了;梨園則有苦說不出,兩家永遠談不攏。比如《牡丹亭》的經典出目《驚夢》,昆劇演出自然相當接近原作,但其演出本為《遊園·堆花·驚夢》,還多出一套曲子,就成了昆劇的本子。再如《問路》,完全成了昆劇淨醜小戲的吳語噱頭,與原作第四十出《仆偵》對勘,可見昆劇化的意趣。反之亦然,《焚香記》的敫桂英移植了川劇極長極長的水袖,要是“化”不得法,便不能視之為昆劇。

說了半天,主要是想強調,昆劇是個藝術整體,在這個整體裏,包含據以為演出腳本的“劇”,這個“劇”已與傳奇原本有差異;更包含一係列為“劇”服務的、各個行當各具特色的“唱念做打舞噱”,並由規範化建立起自身的風格。昆劇藝術的整體性是由曆史演變而來、長年累月形成的,其凝聚力、體係性不是隨意可以分割化解的。

昆劇,時間本來可以幫助人們加深理解,作出公正客觀地評估,然而至今似乎並沒有達到這一點,為什麼?

問了兩個為什麼,莫非症結仍在這個名稱上。“劇種”之設,由地區性而起,於是有所謂“地方劇種”、“地方戲曲”。“昆劇”名稱的確立早於“劇種”說,但在一般觀眾眼裏,易與“地方劇種”相混同。在學術探討上,“昆劇”名稱之所以不那麼順利被接受,這恐怕也是主因之一。我也曾細想過,大有“兩難”之惑。因為一方麵,談昆劇,幾乎不可能回避地區性的問題,昆劇的地區性非常鮮明,這是事實。它最初就是以蘇州大都會的地方劇種(潘之恒稱之為“吳劇”)的派頭走出來,傳播到各地去的。要指出的是,四百年以前提到蘇州與現在提到蘇州是大為不同的。在晚明,論江南繁華,蘇州是七府之最(南京、蘇州、淞江、常州、鎮江、杭州、嘉興、湖州),雲間宋征輿(轅文)在《江南風俗誌》一文中引述“父老”的話說:“當顯皇之隆,吳郡傾天下。自子城出二三十裏,絲竹不絕,聲夜過半,列火熒熒如流星狀。春秋時和,士女聚會,羅綺遝雜,薌澤四合,遠客觀者忘歸,宦遊至者或不欲仕。其間遊少年工為曼聲嘔吟,管弦洞簫長笛,更迭奏唱,聞者心動。”說的是萬曆年間的情狀,也是昆劇興起的大背景。即使到了宋氏寫此文的“海內騷動”的崇禎年間,“吳郡向者之盛十不具三四矣”,“然天下奇技異物,及倡優婦女,他方罕者,猶以姑蘇名”。當時蘇州的時髦,不要說吳中地區奉以為法,就是近鄰的浙江同樣亦步亦趨,使得《陶庵夢憶》的作者張岱感到非常好笑,他說:“蘇人巾高袖大,浙人效之,俗尚未遍,而蘇人巾又變低,袖又變小矣。故蘇人常笑吾浙人為‘趕不著’。”談到昆劇的地區性,我們立即會想起蘇白。蘇白,吳方言的代表,是一種極具影響力的語言。淨醜角色打蘇白,構成了昆劇淨醜藝術的特色之一,同樣影響非常大。明末出版的傳奇作品,刊刻極精,碰到淨醜角色滿口吳語,照刻不誤,視同經典。當然也有人不解,提出批評,自詡為個中聖手的李笠翁就說過:“近日填詞家見花麵登場,悉作姑蘇口吻,遂以此為成律。每作淨醜之白,即用方言。”他反對的理由卻很膚淺,“不知此等聲音,止能通於吳越”,這點誰人不知?人人皆知而有意為之,其深層的理由隻能是大家都喜歡聽。笠翁說這話已經過去二三百年了,情況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