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如何把蝗蟲變成蜜蜂:全球銀行體係改革
我們能避開妖獸出沒的島嶼麼?
2004年11月,德國執政黨社會民主黨(Social Democratic Party)主席弗朗茨·明特費林(Franz Müntefering)發表了一篇知名的演講,抨擊現代金融資本主義的文化。他用長篇大論,刻薄地評價了當時的金融家,稱他們是“不負責任的蝗蟲,隻按季報衡量成敗,敲骨吸髓,一旦發現公司沒有利用價值就任憑其死去。”1這個比喻一下在歐洲引發了公眾的共鳴——而且與之前的一個比喻形成了諷刺的對比。在18世紀初,荷蘭人伯納德·曼德維
《妖獸出沒的島嶼》(The Island of Dr Moreau)是一本科幻小說,也被譯為《莫洛博士島》。在小說,莫洛博士以荒島為實驗室,將野獸改造得能像人一樣直立行走,服從命令,但獸人們最終失控。——譯者注爾就曾用富有開創精神且精誠合作的蜜蜂打比方,來說服懷疑的人們,讓他們相信貨幣社會的種種優點。2
在明特費林進行抨擊的時候,金融業在歐洲公眾中的聲望似乎已經降到了最低點。9年後,銀行與全球銀行家的聲望仍在下滑。導火索是2007年到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畢竟,致使數百萬人失業,嚴重割裂社會的宏觀經濟災難一開始就發生在銀行業;而且雪上加霜的是,大眾被迫要去拯救這些引發危機的機構。在南歐,人們在“銀行家的獨裁”3中找到了撒氣筒。不過,2012年年終,堪稱全球金融精英內刊的《經濟學人》,隻用一個詞就在全球資本主義的核心地帶讓銀行業的聲望遭受了重創。這個詞總結了該刊物對當代金融專業人士的評價,那就是“銀行流氓”。4
危機以及餘波讓過去的猜疑重新複燃——明特費林的精彩演講精準地捕捉到了這一點——銀行業基本上就是一種寄生的活動,而非創造性的活動。外人想要理解銀行業固然是有難度的,但在過去15年裏,金融上的創新層出不窮,其複雜程度以指數形式增長。同樣也是這些創新和危機牽扯到了一起,而且是納稅者而非銀行家要付出代價。在這種時候,以前的懷疑就重新浮現了出來。90年代和21世紀前10年出現的擔保債務證券(CDO)和信用違約互換(CDS)、資產支持商業票據(ABCP)和特設信托機構(SPV),都是什麼意思呢?不隻是懵頭轉向的銀行戶主和氣惱的納稅人才會發出這種疑問,一些金融行業的領路人對此也是摸不著頭腦。英國金融服務局主席阿代爾·特納(Adair Turner)在2009年8月時就婉轉地表示,過去十年中的金融創新,至少有一些“從社會角度看是沒有用處的”。5國際金融監管機構
或稱作特殊目的實體。——譯者注的元老保羅·沃爾克(Paul Volcker)則更為直接。他輕蔑地指出,在過去20年裏,從更廣泛的經濟意義上說,真正有價值的金融創新隻有一個,那就是自動取款機。6
這些對危機做出的反應是強有力的,而且傳播甚廣。這導致今天,也是幾十年來頭一次,世界上所有最發達的經濟體開始嚴肅地著手改革銀行業、改革金融業、改革貨幣政策和金融監管的整個理論框架。一連串的調查、報告、座談以及立法出現了——所有這些措施都是連續出現的,持續不斷且涉及到整個世界。7似乎政客與監管者迫不及待地要聽從前白宮幕僚長拉姆·伊曼紐爾(Rahm Emanuel)的那句箴言:“永遠不要浪費一次嚴重危機帶來的機會。”8
他們真的是這樣做的麼?如果說我們在這裏研究的貨幣史話能告訴我們,經濟理論與政策在危機前後出了什麼岔子,那麼在麵對貨幣和金融體係能否被修複,從而避免今天這樣的經濟社會災難一再出現這個更基本的問題時,它還可以貢獻什麼答案麼?從對貨幣的傳統猜疑出發,我們還能從這些被忽視的懷疑中學到什麼東西,解決這種緊迫的政策問題麼?還是說,和議會以及與全球金融資本監管者目前所做的改良相比,我們需要更激進的手段?所有這些做法的既定目標就是讓銀行業和金融業再次服務於實體經濟和社會——把明特費林的蝗蟲變成曼德維爾的蜜蜂。但是,就像1896年的小說《妖獸出沒的島嶼》和1986年的電影《變蠅人》(The Fly),人們就和赫伯特·喬治·威爾斯(H. G. Wells)和大衛·柯南伯格(David Cronenberg)這些恐怖文學大師一樣,都清楚地知道,基因工程是件危險的事情。搞錯了,你就會變成怪獸。
從對等交換到一無所有
2007年9月14日,英國財政部長宣布,他授權英格蘭銀行向北岩銀行(Northern Rock)提供一種“支持流動性的措施”——實際上就是規模大於尋常的透支。北岩銀行是一家中等規模的英國銀行,主要經營居民房貸。9由於它的一大部分按揭貸款資金,都是靠向投資者銷售短期票據和債券的方式獲得的,也就是靠短期支付承諾獲得的——房貸本來應當是一種非常長期的支付承諾,所以這家銀行遇到了麻煩。到了2007年國際金融市場開始出現問題的時候,這種短期的集資方式便消失了。而且當北岩銀行的儲戶發現風向不對的時候,他們也開始取出自己的錢。在被稱作“批發”的融資市場上發生的擠兌,已經變成了在該銀行“零售”融資市場上進行的擠兌。“批發融資市場”本來是指銀行出售票據和債券的市場,而這裏的“零售”則是指個人和公司在該銀行的存款。突然間,北岩銀行發現自己陷入了經典的流動性危機之中,後來被稱作“北岩銀行擠兌”(run on the Rock)的事件開始了。10
在銀行業的世界裏,這種問題並不鮮見。我們已經知道,銀行業最本質的業務就是維持資產負債表上的收支同步。11真正的挑戰在於銀行持有的資產——它們發放的貸款——通常都是在相對較遠的未來償付的,而它們的負債則有可能在短得多的時間裏到期——實際上,對許多類型的儲蓄來說,是隨需隨取的。換言之,這本質上就存在著一種不匹配——被稱之為銀行的“期限缺口”——這是今天的銀行業體係無法避免的。事實上,在大部分時間裏,期限缺口並不是問題。這種不匹配的存在正是銀行體係的全部目的。銀行的儲戶可以隨時自由取款或是用儲蓄支付,而他們獲得的利息,隻能從有風險的、缺少流動性的貸款中獲得。不過,這讓支付同步成為了一種特別微妙的藝術。如果說出於什麼原因,儲戶和債券持有者失去了信心,不再相信銀行能履行到期付款的承諾,他們就會取走存款,並拒絕繼續把錢借給銀行。如果銀行隻能依靠自己的資源,那麼期限缺口就會成為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好在現代銀行有位高權重的朋友。與其他普通公司的負債不同,按照貨幣大和解的協議規定,銀行的負債能獲得官方認可的國家貨幣支持。而且由於貨幣是經濟的關鍵協調機製,它的可轉讓性遭受任何損失都會給整個社會帶來極大的負擔——這種負擔並不隻是施加到發行貨幣的特定銀行頭上。因此,任何一間負責貨幣運行的銀行,都要保證其不受懷疑。就像通過電網輸送的電力一樣,任何一間電站故障,都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絕大多數現代貨幣都是由一個銀行網絡提供並運作的。在這個網絡中,任何一處故障都可能幹擾整個體係。事實上,銀行業體係需要人們更加警惕。電網要是遭受故障,至少先是有物理設施失靈。而在銀行業體係中,僅僅是一個環節喪失信任,對整體來說也可以是致命的。
因此,避免銀行出現流動性危機一直以來就被視作主權國家的重要責任:正如我們在前麵看到的,是白芝浩列出了應對危機的規則。他指出,如果恐慌襲來,銀行的儲戶和債券持有者取走了他們的資金,對主權國家來說,正確的補救措施就是挺身而出。如果持債者和儲戶要取款,就應當允許銀行從英格蘭銀行借款,保證取款者可以拿到主權貨幣。央行向銀行提供的資金越來越多,私人投資者需要提供的資金就越來越少。同理,私人投資者對私營銀行的要求權就越來越少,對英格蘭銀行的要求權就越來越多;這裏說的要求權有種更普遍的叫法,就是現金。白芝浩的解決方案已經在世界成為了標準。甚至是作為現代央行製度後采納者的美國,也在1913年啟用了這套製度。英格蘭銀行在2007年9月啟用的就是這種由來已久的緩解方案——據稱自歐沃倫–格尼公司倒閉以來,央行還是首次采用這個辦法,時間已經過去了135年。12
不過,數月過後,人們發現北岩銀行的問題很明顯不再隻是流動性的問題。它發放的許多貸款質量都不怎麼樣。這不再是一個依照約定同步支付的問題。情況表明,不管同步得多好,總額也可能對不上。北岩銀行負債的總價值,似乎大於其資產的價值——不管任何其中一方是否到期都是如此。正常來說——如果它做好了自己的工作——銀行資產的價值會大於負債。這兩者間的差額就是銀行的股權資本。如果股權資本為正,銀行就可以被認為是有償付能力的;如果正得越多,銀行所能承受的資產價格下跌幅度就越大,越不容易失去償付能力。看起來北岩銀行過去一直玩得太過火了。它隻靠著一點股權資本運營。當房地產市場情況惡化,經濟陷入衰退時,那些多由它的資產構成的按揭貸款,其價值就開始下跌了。另一方麵,銀行負債的價值還是和原來一樣——負債總是這樣。銀行的股權資本就被快速地侵蝕了。相應的,股價也就崩潰了。在2007年8月末,該股從2月的超過12英鎊,跌倒了7英鎊左右。在英格蘭銀行的流動性支持操作公布兩天後,股價跌到了3英鎊。接著又掉到了不到1鎊。在沒有外部支持的情況下,很明顯市場認為北岩銀行不隻是流動性枯竭,而且失去了償付能力。
幸運的是,對北岩銀行來說——或者至少對它的債券持有者、儲戶以及其他客戶來說幸運的是——第二次外部支援就要到來了。英國政府再次施以援手;但這次需要挽救的不是銀行的貸款人,而是股東。要填補銀行資產價值和負債之間的缺口——而且還要提供足夠的緩衝應對進一步下跌的可能,就得需要新的股權資本。流動性支持操作原本包括的隻是主權國家同意向某一方提供確定的支付承諾——對英格蘭銀行的要求權,回報是另一個確定的承諾,這個承諾應該具有同樣的價值——對北岩銀行的要求權。然而,現在要求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統治者要用確定支付的承諾換來權益:這是對北岩銀行資產價值與負債兩者間不確定的差額提出的一種剩餘權益要求權。至少從理論上來說,以前的流動性支持已經和盈利還是虧損的風險無關——隻是把流動性風險從私人投資者那裏轉給了統治者。而新的操作恰恰相反,它涉及的是信用風險的轉移。如果北岩銀行按揭貸款的虧損不再增加,那麼統治者就不會虧錢。但是如果北岩做不到這一點,作為權益所有者的統治者就被套牢了。這不是英格蘭銀行——這個貨幣當局的工作。如果統治者有意要把納稅者的錢置於風險之中,那麼最好確保要做這件事的是民主選舉出來的政府。因此,收購北岩銀行股權的決定,是英國財政部做出來的——這是財政當局。2008年2月17日,這間銀行被國有化了。13
大眾起初的反應是疑惑不解,甚至是漠不關心。銀行破產了,然後被救助了——施援的是國家部門,還不就是這麼回事。不過,政策製定者和金融專業人士卻把英國財政部果斷的行動看成是一項激進的新政策——證明了未來危機的程度,而且為回應這種危機的政策設定了一個激進的先例。通過國有化北岩銀行,英國政府已經表明,它認為僅僅在流動性上提供支持是不夠的,還需要向銀行業提供信用支持。從9月到來年2月,英格蘭銀行的放款已經保護了儲戶、持債者以及這家銀行現在的股東,讓他們免受損失——這都是基於一種假設,即這家銀行的股權還有一些價值。一旦該銀行的股權資本被虧損侵蝕,那麼股東的運氣也就到頭了。按照正常的順序,接下來就輪到債券持有者倒黴了。不過現在的情況是,他們能夠要求建立第二道防線:英國財政部之前不動聲色地為銀行投資者信用損失提供的保險。因為財政大臣的好意,英國納稅人已經準備好承擔進一步虧損的風險。不然的話,這種風險就隻能降臨到北岩債券持有者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