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為什麼這是個問題
經濟學被什麼分了心
白芝浩與他那些古典經濟學前輩產生分歧的根源在於,他們構思貨幣與金融的方式不同。在斯密和他的古典經濟學追隨者的作品中,出沒著一個幽靈:這個幽靈就是約翰·洛克以及他那套貨幣自然主義。古典經濟學家對洛克的忠誠不可動搖:貨幣就應該是黃金或白銀。既然這樣,它就是一種商品,和其他商品一樣適用於供需法則。法國經濟學家薩伊在1803年寫道:“貨幣,或者是有人將其稱之為硬幣,是一種商品。其價值是由同樣的一般性規律決定的,就和所有其他的商品一樣。”145年後,穆勒宣布:“貨幣是一種商品,其他商品的價值該如何確定,就該如何確定貨幣的價值。”2相反,私營信用工具不是貨幣——它們隻是貨幣的代用品,而且隻有在有真金白銀可以兌換它們的時候,這些東西才有價值。
這種對貨幣的傳統理解,讓古典經濟學家們和白芝浩的觀點產生了極大分歧。分歧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麵,第一是危機中貨幣政策的正確原則。如果貨幣的古典理論是正確的——如果貨幣就隻是黃金和白銀——那麼雖然在危機中人人都想要貨幣,總量也不會變化。因此,英格蘭銀行應當拒絕外人使用自己的儲備,將它們保護起來,或者是提高央行向外出借黃金的利率。這是古典經濟學家推薦的政策——而白芝浩毫不猶豫地將其稱為“白日夢”、“幻覺”、“太荒謬、根本無法穩定維持”。3他解釋道,在現實中,這是所能采取的最糟糕的政策,因為它最有可能加劇恐慌。在危機中短缺的不是黃金,而是信任和信心——唯獨央行能夠恢複這兩者,辦法是準備好將私有發行者無信用的票據兌換成央行自己的主權貨幣。不管哪次危機,央行董事們總會在最後被動地采取這種辦法。一旦把貨幣理解成是信用而非商品,把這種做法製定成明確政策的合理性也就明確了。
相比之下,在銀行業危機中采取何種政策算是恰當,並不是雙方最大的分歧。更大的分歧在於是否需要在更大麵積上使用政府政策,特別是貨幣政策,來管理宏觀經濟。將貨幣視作是一種交易媒介商品的傳統觀點,是支撐與古典學派相關的、最知名的觀點的關鍵假設之一——薩伊在1803年的《政治經濟學概論》(Treatise on Political Economy)中指出,自然經濟規律雖然是反直覺的,但在實踐中仍然非常重要。薩伊寫道,如果貨幣是一種商品,那麼在主權貨幣和私營貨幣之間就沒有真正的區別:黃金就是黃金,不管有沒有鑄成硬幣。更重要的是,由於把什麼商品作為交易媒介的選擇是相當隨意的,所以絕對不會有貨幣短缺的危險,因為有闖勁兒的商人階層總能找到一種臨時替代品。
到目前為止還都是老調重彈。但是,把這些公認的事實和斯密的市場理論結合起來,人們就有一把鑰匙,可以解開宏觀經濟學的基本疑問:即衰退的根源是什麼?斯密已經說明,在沒有幹涉的情況下,供需的交互是如何產生一個價格、實現市場出清的。薩伊解釋道,由於貨幣就是一種商品,遵循其他商品所遵循的規律,所以這個關於單個市場運作機製的觀點,可以同時套用到所有市場上——包括貨幣市場。承認了貨幣的傳統觀點,也就是斯密的理論,就意味著不受約束的市場機製可以生成一套價格,這個價格會同時讓經濟中的所有市場出清,這樣生產出來的所有東西就都可以被消費。薩伊還指出,這反過來也說明,“一個初看上去可能是矛盾的結論,即是生產為產品創造了需求”;或者用現代人更熟悉的版本來說,就是供給創造自己的需求。4
這被稱之為“薩伊定律”。該定律具有極大的影響力,成為了古典宏觀經濟學的一條核心組織原則。如果薩伊定律是正確的,那麼衰退就不會因需求短缺而發生,而一定是供給方麵發生了問題:讓莊稼顆粒無收的自然災難;未預計到的工廠停工;工人罷工;發現了打破常規的新生產技術等等。說是貨幣短缺導致了衰退,這種最流行的解釋——事實上,也是出現的首個證據——肯定是種假象。買方沒有足夠的錢進行購買,隻能說明他們沒有足夠的產品銷售。供給創造自己的需求:自然,如果總的供給出現了中斷,那麼——也隻有這樣——總需求才會出現同樣程度的減弱。結果就是經濟產出的總體價值下滑,也就是出現了衰退。
所以,白芝浩的貨幣經濟學與古典學派箴言的重大分歧,不隻是在於
經濟學中的一個假設,即在任何市場中,量總會向上或向下調整,從而達到供應量等於需求量的狀態。——譯者注要用什麼政策來阻止金融危機發生,而且也在於用什麼政策來避免衰退。薩伊定律的基本政策意義是說,想要提高本身的總需求是沒有意義的。因為衰退的根源肯定是在供給一方,抗擊衰退的政策應該把關注點放在改善供給上——如果說真的要做什麼的話。有礙雇工的監管條令應當廢除;稅收與關稅應該降低等等。要是想靠貨幣政策來拉動國內產值,那就是本末倒置。正是因為生產活動增加,才會有更多貨幣的需求,才會有更多貨幣供應——而不是相反。另外,考慮到經濟衰退是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而且發生得又非常迅速,所以當政府抵擋衰退的時候,薩伊定律推薦的政策實際上難度更小。因為供給一方的情況通常無法在短期內發生太大改變,實際上就是什麼也不用做。
相反,白芝浩的經濟學指出,大眾通常秉持的觀點,即衰退是因為人們缺少足夠的貨幣,這種其實是直白的大實話——因此薩伊定律是經濟學上聰明的傻瓜。在經濟陷入危機時,對主權貨幣的需求絕不會遵從和商品需求一樣的規律。這種需求不會隨著產值下降和信心跌落而萎靡:主權貨幣的特點意味著在這種情況下對它的需求會增加。至少從1825年的危機開始,實踐者就認識到了這種矛盾的現象,紐卡斯爾當時生意興隆的木材商人、兼職的經濟評論家托馬斯·喬普林(Thomas Joplin)就簡潔地總結道:“平時對貨幣的需求和恐慌時期對貨幣的需求完全是兩回事:一種需求是把貨幣放進流通環節中;另一種則是把貨幣從流通中拿出來”5所以在衰退初期,正確的補救措施並不是薩伊定律所說的政策宿命論,而應該是更多地供應主權貨幣,從而滿足過量的需求,恢複信心。白芝浩表示,幸運的是,在現實世界中,供應主權貨幣正是央行的責任。
洛克貨幣觀下的古典經濟學還有最後一點影響,從長遠來說,這一點甚至比金融危機下的央行政策,或是對抗衰退的宏觀經濟政策更為深遠。事實上,這種傳統貨幣觀的影響就是拉裏·薩默斯提到的、最終導致經濟學分心的原因。從知識層麵講,洛克對古典經濟學家的影響遠不隻是真正的貨幣就是金銀。這種影響還包括洛克對貨幣認識的最基本特點:即經濟價值是自然屬性,而不是什麼曆史偶然性概念。
這種說法對古典經濟學的分析的本質有著深遠的影響。從本質上說,該說法極大地簡化了理解經濟的任務。因為如果能把經濟價值的概念看作是天賜的東西,那麼經濟學分析就根本不用擔心貨幣。畢竟處在自然之下的經濟價值,出現的時間要遠早於貨幣、銀行,或是任何其他現代金融的衍生品。貨幣本身不過是眾多商品中的一件,隻不過是被選來當作交易的媒介,從而最小化以物易物的不便。同樣,單就貨幣這種東西來說,沒人想要它:人們真正想要的是可以用貨幣買到的商品。正是因為這樣,經濟學分析最簡便、也是最佳的辦法就是從忘掉貨幣開始。經濟學分析應該從經濟學家稱之為“真實”的角度出發。如果貨幣真的有意義的話,可以後來再加進來——如果沒有,那也就不用費事了。
洛克的貨幣自然主義慷慨地提出了頗具吸引力的邀請,而古典經濟學家欣然接受。斯密做出了讓步,稱現代金融也許可以視為在經濟上有重大意義。但在現實中“借款人真正想要的,以及貸款人真正想提供給他的,並不是貨幣,而是貨幣能換到什麼,或者說貨幣可以買到的商品。”6因此,有關生產以及收入分配的經濟學可以隻從這些商品的角度安全地進行分析。薩伊也承認,在現代經濟中,幾乎所有買賣都是通過貨幣來清算的。但要是認真考慮起來,“在這種雙向交易中,貨幣隻不過是短暫地發揮了作用;而當交易最終結束時,人們總是可以發現,進行的是一種商品和另一種商品的交換。”7和以往一樣,還是偉大的架構師穆勒講得最清楚。他寫道:“一個國家有貨幣,另一個國家則完全沒有貨幣,這隻會帶來一種便利;節省了時間和麻煩,就像是用水力取代人力來磨麵一樣。”8因此,貨幣也就被降級了,穆勒直到第三本教科書中間才提及它,而且被流放到了理論的邊緣。因為生產、分配以及交易這些經濟學的核心話題,全都是由價值這個核心概念支配的,這個概念從邏輯上優先於貨幣,所以關於這些事情所有應該知道的東西都可以通過對“真正”經濟的研究發現。穆勒總結道,“簡而言之,從本質上說,在社會經濟範疇不可能有比貨幣更不重要的東西了。”9
古典經濟學家使用傳統貨幣觀建立起來的經濟學,白芝浩想要在《朗伯德街》中宣揚的經濟學,沒有什麼比這兩者間的差異更鮮明了。鑒於1866年或2008~2009年間的危機,也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荒唐的了。
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如果有觀察家對正統經濟學後來的曆史一無所知,他無疑會以為,白芝浩對古典學派不現實的工具發起的毀滅性攻擊,其後果肯定是迅速而致命的。他或許會想,這也難怪白芝浩會在拉裏·薩默斯那個權威名單上排名第一;難怪在史上最嚴重的金融危機發生之時,人們會求助於這個人來領導全球最大的經濟體。畢竟,最後是白芝浩擺脫了古典學派的知識桎梏,給貨幣在現實世界中如何發揮作用這項實際的研究工作貢獻了嚴密的分析。他解釋了如何從對貨幣經濟的正確認識著手,推理出央行的政策原則。而且他證明了,為何衰退不可能是由於主權貨幣短缺引發的古典學派觀點是錯誤的——以及這種觀點是如何從一種錯誤看法得出的,即把貨幣視作是一件東西的看法。當然,古典學派那些抽象且無關緊要的學說,連同它們對貨幣以及金融世界奇怪的無視態度,在1866年可怕的颶風麵前,就如同坍塌的塔牌一般倒下了。可以想象,白芝浩的不同觀點將成為以後所有宏觀經濟學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