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幣野史13(2 / 3)

考慮到薩默斯候選智囊中另一位成員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成就,這位言之過早的無知觀察家是可以原諒的。這就是在20世紀前50年主導經濟思想的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在凱恩斯的所有作品中,核心內容都與貨幣和金融有關。在20世紀20年代初,他“狂熱地”想要發現古美索不達米亞金融的終極起源——他後來自嘲道,他在這段時間是患上了“巴比倫瘋狂症”,並承認這項工作“荒唐透頂,毫無用處”。10不過,他在1923年出版的《貨幣改革論》(A Tract on Monetary Reform)中主張,在第一次世界大戰進行中以及緊隨其後的一段時期裏,貨幣的動蕩體現了通貨膨脹與通貨緊縮對經濟增長和財富收入分配的重要性。金本位、放任主義這些被古典經濟學家稱作是科學必然的19世紀正統思想,它們帶來的穩定已經被證明是一個特例,完全是由於戰前世界的特殊社會約定導致的。戰後的情況已經顯示出,貨幣本位需要審慎管理,這才是通行的規則,這樣才能應對增長和分配帶來的挑戰。這是一種將貨幣放在經濟學與經濟政策核心的觀點——而且這也是約翰·勞等人會全力支持的一個觀點。

這些理念已經超越了古典經濟學能理解的範疇;事實上,從古典經濟學所持的貨幣無關緊要的觀點來看,這些理念根本無法理解。極具個性的凱恩斯決定,如果他的觀點不能符合正統理論,那麼正統理論就應該來迎合他的觀點。因此,他決心要把古典理論重寫一番。最終的成果就是1936年出版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在20世紀剩下的年頭裏,這部作品一直在推動宏觀經濟學以及宏觀經濟政策製定的發展。11

在《通論》中,凱恩斯把白芝浩對古典經濟學家的批評又深化了一步。他認為,現實的貨幣觀,不僅是仔細管理貨幣政策的必要條件,也是財政政策的必要條件。和白芝浩一樣,凱恩斯也把古典學派失誤的根源歸結於該學派對薩伊定律的錯誤迷戀。凱恩斯認為,事情的關鍵在於,在貨幣經濟中無須遵從薩伊定律。從整體上說,沒有什麼能保證供給總是等於需求。道理很簡單,在貨幣經濟中,人們不一定非要用收入來購買商品和服務,也可以持幣觀望。當情況不妙時,人們肯定會選擇這種做法——而且隻會持有最安全、最具流動性的貨幣,也就是主權貨幣。

在經曆了兩次大戰期間的國際性蕭條後,凱恩斯學到的東西甚至超越了白芝浩那廣博的經驗。前瞻性的政策可以間接提振需求,方法就是確保有足夠的主權貨幣可以平息恐慌,並滿足人們逐漸增加的對安全性和流動性的需求,這才是對抗衰退的必要條件。但是,當私營行業的信心不斷被超發的債務打擊時,這套手段恐怕就不夠了。當事情發展到這個階段時,就要直接進行幹預。如果私營行業不願開支,那麼政府就要去支出。這就是薩默斯所說的“凱恩斯理論的基本……框架”,在2008年受到衝擊後不長的時間裏,為政策製定者提供了幫助。12擴張性金融政策,以及擴張性貨幣政策的時刻都要到來了。13

事件似乎又一次把古典學派和傳統貨幣理論的缺陷暴露了出來:就像1866年的危機駁倒了古典危機管理理論一樣,20世紀30年代的貨幣不穩定與大規模失業證明了放任的貨幣政策與財政政策的不完善。而且又有一位傑出的思想家兼頗具誘惑力的評論者走了出來,解釋了以對貨幣和金融的現實理解為基礎得來的另一套理論框架,會如何帶來更好的政策。但是,曆史也見證了正統知識理論的強烈反彈——而且傳統貨幣觀與建立在傳統貨幣觀之上的古典經濟學依然生機勃勃像許多經過現代化的教派一樣,在回應實際中遭受的挫折和惱人的理論批判時,古典學派並沒有投降,而是進行了適應,提煉了精華。貨幣在字麵上不再被稱作商品——雖然把它當成是商品自然是沒錯的。價值不再明確地被視為是物體的內在屬性——不過它仍然被當作是一種自然現實來對待。鑒於經驗,必須承認主權貨幣與私營貨幣不是完美的替代品——但也沒必要為了解釋這一點,就必須放棄被認可的信條,轉投白芝浩或凱恩斯的歪理邪說。雖然從“二戰”中出現的不談貨幣的古典學派經濟學,受到了一組新的、有說服力的理念的衝擊,變得不被信任,光芒也不如從前,但是它畢竟出現了。而且在戰爭的末尾10年,這種經濟學獲得了新的、有力的滋補——它不僅是獲得了滋補,而且通過這種滋補迎來了新生。

不管怎樣,沒有自身的精神給養,古典學派是無法維係的。在《朗伯德街》出版僅一年後,法國經濟學家裏昂·爾拉斯(Léon Walras)在他的《純粹經濟學要義》(Elements of Pure Economics)中14,對古典的價格形成理論給出了數學般嚴密的表述。1937年,英國經濟學家,也是未來的諾貝爾獎獲得者約翰·希克斯(John Hicks)聲稱,凱恩斯《通論》的核心觀點事實上可以與古典正統理論調和。15在1954年,一篇論文的出現,讓那些篤信古典理論的人相信自己發現了事實的真相。美國經濟學家肯尼斯·阿羅(Kenneth Arrow)與法國數學家傑拉德·德布魯(Gerard Debreu)發表了一份正式的證據,證明在一定假設的條件下,市場經濟事實上是會傾向於形成“一般均衡”的。在這種狀態下,一組獨特的價格將確保市場總體沒有多餘的需求和供應。16換言之,這是一條鑿實的觀點,傾向於權威的古典學說,佐證了薩伊定律。長久以來遭受懷疑的、在混亂的文學式的論文中被反複爭論的東西,現在被用精準的數學方式證明了。不過,反對的聲音馬上出現了:這種證明隻適用於沒有貨幣的經濟。17新的、一般均衡的理論的信徒忍不住要笑出聲來:這是問題麼?這才是關鍵所在。阿羅和德布魯的證據一勞永逸地表明,根本不用費事對貨幣作經濟學分析。所有重要的東西都通過一個模型從邏輯上得到了證實,而這個模型根本沒有提到貨幣。

阿羅與德布魯證實了一般均衡的存在。他們的證據很快變成了未來60年裏宏觀經濟學主流研究的基礎工具。不過,現實自己會說話。日常經驗還是指出,貨幣與銀行業是經濟中非常重要的獨立因素,而不是可以被輕易忽視的東西。異教徒不斷出現,鼓吹要嚴肅對待貨幣的理論。但這些大多是小人物——海曼·明斯基被主流視作發表古怪奇想的人,查爾斯·金德伯格則以曆史粉飾者的身份被小心排除。偶爾,也會出現像米爾頓·弗裏德曼這種懂行的人,直接去找政策製定者或是公眾,宣揚貨幣在經濟學分析中的重要性。但是阿羅和德布魯提供的滋養太有說服力:他們對古典經濟學理論框架的修正幾乎是無限靈活的。有人抱怨稱,他們最初的理論忽略了一個事實,即經濟不是靜態的,而是隨時間發展的。一個動態變化版本的理論就被發展了出來。有人說這種理論太過肯定,忽視了現實世界是個不確定的地方這樣一個事實。經典概率論的工具就被拿了出來,把統計學家稱為“隨機”(stochastic)的可能性整合了進來。還有人指出,該理論需要對用來證明結果的許多假設做不可信的假設,這裏麵涉及人究竟有多理性、有多少知識,以及市場需要在多大程度上通用,必須運行得多麼完美。於是數代研究人員就花費大量時間,一個一個地放寬這些假設——更輕率的人甚至一次放寬多個假設——然後再檢驗得出的結論。似乎沒有反對意見不能被這些叫作動態隨機一般均衡的模型所滿足。

美中不足的隻有一點。央行日常的行為還是和所謂的“新古典”理論相矛盾,令人不快。學術上的專業人士或許會把時間花在冥想一般均衡理論的神秘抽象含義上,這個理論中的經濟沒有貨幣、沒有銀行、也沒有金融。但政策製定者必須要和現實世界打交道。在現實世界裏這些東西和以往一樣關係重大,而且央行的利率政策依然是約束或鼓勵私有行業的最重要工具。正如一位知名貨幣經濟學家所指出的那樣,這種情況的結果就是,數十年來“央行的經濟學家和學者就沒進行過多少有成果的交流。”18很明顯這是一件不體麵的事——甚至有點讓人尷尬。如果現代正統宏觀經濟學連自己的政策製定者都沒有說服,它怎麼還好意思在社會科學裏擺出女王的架勢呢?得有更多靈活的學說。到了20世紀90年代末,人們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接受的方式,可以說明貨幣政策隻扮演有限的角色——當然,這裏不會涉及到信用或是流動性風險這些異端邪說。19堪稱致命一擊的是,這個最新版本的古典理論被冠以“第二代新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的名號,來暗示經過了最新的調整後,這條理論足夠正規,能代表《通論》所包含的所有智慧。即便是央行行長,也無法抵擋這個令人興奮的混合體所具有的吸引力。他們的防線終於被突破了,而第二代新凱恩斯主義的、動態的、隨機的、一般均衡模型迅速地主導了全球各大央行的決策規劃。但在基礎層麵上,所有這些修改隻能算得上是戰後清掃殘餘的行動。由白芝浩和凱恩斯打響的真正戰鬥,早已經失敗了。事實就擺在那裏——正如英格蘭銀行行長在2012年所指出的,學者和政策製定者分析的不是一種貨幣經濟的理論,而且“沒有考慮金融的中介作用,所以貨幣、信用以及銀行業都隻是無關重要的角色。”就像拉裏·薩默斯哀歎的那樣,這個事實早已被遺忘了。20

這就是那個不談貨幣的古典學派經濟學的命運,如同聖經中的拉撒路(Lazarus)一般。而白芝浩最初對貨幣、銀行業以及金融重要性的擔心,其命運在一開始則沒有這麼幸福。這些擔心曾借凱恩斯的身份再次出現,但被主流忽視,在死水一潭的經濟思想中失去了活力。直到它們也被一種魔法藥劑複蘇——那時,銀行業與金融業的世界在“二戰”後開啟了一個去監管的時代。股票與債券市場的重要性日漸增長,兩個市場的參與者提出了一個需求,希望有一種理論,可以通過它切實地思考投資與貿易活動。這樣一來,對貨幣和金融真正有興趣的理論家發現,知識上的私人保留地向他們敞開了大門。在這裏他們可以鍛煉自己,不受宏觀經濟學正統教派的質詢。不幸的是,強製性的閉塞通常會導致教條主義。沒過多久,學院派金融學這個新的學科就和戰後的宏觀經濟學一樣,脫離了經濟現實,脫離了讓白芝浩、凱恩斯、明斯基以及金德伯格著迷的現實。從它本身來說,問題絕不是像經濟學那樣缺少對金融要求權的關注。事情正相反,學院派金融學隻關心自己而根本不管其他東西。它自己唯一的關注點就是調查私營資本市場金融證券定價——就和戰後的自由化政策發展得越來越快一樣,股票與債券變得越來越重要——資產組合平衡理論、資本資產定價模型、期權定價理論——這是金融實踐者急切想要采用的理論,因為投資者和他們的代理天生就想知道,自己在做什麼。21然而,由於隻關注證券定價,關注私營市場,金融學生出了和新古典宏觀經濟學一模一樣的毛病。忽視在資本市場上交易的金融證券與統治者、銀行共同運作的貨幣體係之間的本質聯係,和新古典宏觀經濟學建立了一套沒有金融的宏觀經濟理論一樣,金融學建立了一套不考慮宏觀經濟的金融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