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印兒 (2 / 3)

“不許你騙我!”

“真的沒事兒!”

“那就好!以後不許你管我叫娘,還是叫姐姐,咹?”

“我、我吃過你的奶,還不能叫聲娘嗎?”

紅嫂臉紅了一下,淚水嘩嘩地:“你的心意我知道,可娘是隨便叫的嗎?唼?”

兩人大哭一場!

田步之從紅嫂家出來,深更半夜地罵開了大街:“我日你們的先人,哪個龜兒子敢動紅嫂一指頭,老子跟他拚!拚一個夠本兒,拚兩個賺一個,戰略戰術咱還懂,利用地形地物咱也會,不信你就來試試!日你們的娘啊……”

諸葛中年以上的老人兒都知道他是真八路、真傷員,讓他一咋呼,鎮住了,囑咐家裏的毛孩子:“他是扛機槍的出身,打起槍來吐吐的,殺人不眨眼,你們可別去惹紅嫂啊!”

加之紅嫂人緣兒也不錯,社會關係也清白,沒小辮子可抓,又窮,也沒資本主義尾巴可割,她便再沒怎麼挨折騰。

紅嫂是田步之心中的聖母。跟他別的玩笑可以開,紅嫂的玩笑不能開。諸家莊有個說話沒遮攔的老光棍兒,在圍牆底下曬太陽的時候,猴猴著臉湊到他跟前,問他當年紅嫂是怎麼用奶水喂他的:“不是跟戲裏演的一樣,把奶水擠到水壺裏吧?是把奶頭直接塞到你嘴裏的吧?你咂巴的時候怪恣吧!唼?”

他就惱了:“我日你的先人!你咂巴你娘的去吧!”一巴掌扇過去了。

田步之落實政策挺早,這與他特別能上訪有關,他得空就縣裏、省裏的跑,有點錢全讓他上訪當路費了。“四人幫”一粉碎,他就跑來個“三八年,抗戰式”,國庫糧吃上了,黨籍也恢複了,每月四十五元錢的工資,一個兒子還安排了工作。

紅嫂卻沒地方落實,她壓根兒就沒參加過“工作”,脫產的才叫工作,不脫產的叫“幹活兒”。她就依然窮著。田步之又縣裏、省裏地去上訪,給她跑來一回小豬崽兒,說是良種豬,叫“八克夏”。還有一回,她的房子漏雨,田步之上縣民政局給她要來八十元救濟款,紅嫂就挺感激,諸葛的人還挺羨慕,一起歌頌了一番社會主義。

他眯著眼,倚著圍牆曬太陽。

卻就想起了胡堯才。他特別能上訪是胡堯才的點子,上訪的狀紙也是胡堯才寫的。紙是上墳用的那種黃表紙,有宣紙的特點:字是草書、小楷、豎排;內容極其精煉、嚴謹;思想性、具體性、邏輯性也都強,最後還往往賦詩一小首:

我原八路一戰士,

紅雲崗上把傷負。

紅嫂乳汁救我命,

為何反而把鬥挨?

讓人看起來很舒服,看完了覺得不給他解決不行。

加之田步之一瘸一拐,有老革命的口音,也沒有複雜的社會關係及曆史背景,解決起來就容易一些。

他對胡堯才就很佩服。

他眯著眼,倚著圍牆曬太陽。

他聽見一陣“拖遝拖遝”的腳步聲,他不用睜眼就知道是誰。

“您早來了,姑夫?”是劉乃文。

他睜一下眼,應著:“啊,啊!”

劉乃文個子很高,輩兒很小,莊上差不多的人都比他輩兒大。有些輩兒比他大的,其實隔得很遠,不叫也行,但他喜歡叫。他叫田步之個姑夫就屬於這種情況,田步之也始終沒弄清是從哪裏論的。

劉乃文隔著一塊當座位的石頭,在田步之的旁邊兒小心翼翼地坐下了。他個子高,骨架大,手腳放到哪裏都唯恐礙別人的事。他眯起眼,瞅一會兒已經升起了一會兒的太陽,馬上就“啊,啊”地叫起來,完了,他揉揉鼻子,抬起臉,讓太陽照他的鼻孔,“啊一哧”,打出來了。他打得聲音很大,很有爆發力。他抱歉似地看看田步之,仿佛在問:“我打的這個不好,沒嚇著您吧?”那神情讓人看了頓生同情感,把身上的肉割一塊給他都願意。

吳化文的隊伍從諸家莊開拔的時候,劉乃文十四歲,因為個子長得高,看上去像十六七,有個營長相中了他,把他給帶走了。他在營部當司號員。吳化文先投日本鬼,後投共產黨,他也跟著當了幾天解放軍,全國一解放,他就回來了。他回來的時候,諸家莊的人沒一個認識他的,他個子又竄出一大截兒,一米九還多點兒,脖子很長,也不說話,長頸鹿似的。因為他會吹號,每年出工修水庫什麼的,都少不了他。他也很能幹,吹完了號就打石頭,他還會參石磨。用小釺子把石磨上的小溝兒加深,再剁出些小坑兒來,以增加石磨的摩擦力。這地方管這項工作叫參磨。誰家的磨不快了,喊一聲他就去參。

為著他的勤快,也為著他那永是小心翼翼而又可憐巴巴的神情,諸家莊的大人小孩子沒有不說他脾氣好的,連曆史反革命胡堯才都說:“要是糟踐這種人,可真是傷天理啊!”

可他還是跟田步之、胡堯才一起挨了鬥。

他的神情很可疑,讓人覺得他做了虧心事,還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沒講出來一樣。諸葛新宇讓他交待,他就交待不出來。諸葛新宇最後說:“你不交待也夠挨鬥的了,國民黨營長的一切殺人放火的命令都是經過你下達的!”

也有道理。

他支著兩條長腿,倚著圍牆曬太陽。

他嘴裏唏噓著:“唏……唏……”

“怪冷是吧?”田步之問他。

“這會兒還好;昨晚上真冷,把鋪草都抽出來烤了,還凍得打牙巴鼓!”

“你二叔沒幫你聯係點煤?”他二叔也是很遠的那種。

“說是又提價了,不提呢,買不著,提了呢,買不起!還是這裏好!甭花錢!”

他很窮。

他好像從來也沒富過。他個子高、骨架大、能吃、也能穿,盡管比別人能幹,可還是窮,一實行責任製,他不怎麼窮了,他會石匠活,出去包工什麼的,可他兒子又超生二胎,讓鄉裏又把他罰窮了。他連女人的製服褲子的結構也不知道。

他俯視著不遠處的沂河灘,想著女人的褲子,笑了。

這地方的河灘挺寬,兩邊深,中間高,呈魚脊狀,“魚脊”也很寬,一色的鵝卵石鋪成,很幹淨,趕到曬地瓜幹兒的時候,各家早早地就去占地方,用小石塊圈出一片領地來,別的家就不敢到裏邊曬了。曬瓜幹兒的時候,一片白;曬柿餅的時候,一片紅;曬蘿卜纓兒的時候,又一片綠,怪好看。偶爾來一回放電影的也在那裏放。

因為諸家莊是沂蒙山的小台灣,公家的人很少到這莊上來。諸葛新宇剛來當革委會主任的時候,莊上的人對他還挺熱情。那時候,諸家莊一個共產黨員也沒有,他是,上邊兒就把他派來了。這是那些年沂北縣培養接班人的形式之一,先幹一段整黨或清理階級隊伍的工作隊,在一個莊上代代職,然後就轉成國家正式幹部。他先前在公社供電站幹亦工亦農來著,他來諸家莊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了一台變壓器,從莊邊兒的高壓線上引下電來,讓全莊點上了電燈,給諸家莊帶來了光明。這一手使他一下子就很有威信,所以他幹完了這件事,馬上就搞起階級鬥爭來的時候,很多人也都跟著搞,他們覺得“沂蒙山的小台灣”真是不好聽!讓他們蒙受了莫大的恥辱,想改變一下現狀。

諸家莊有個劉乃文管她叫二嬸的女人,長得很漂亮,三十多歲的人打扮得跟二十來歲一樣,她男人在煤礦上當工人,她喜歡別人管她叫“幹部家屬”。她穿得也挺漂亮,製服的上衣、製服的褲兒,這地方凡是用縫紉機做的衣服統稱製服,用手縫的叫便服,樣式上當然也有所差別。她還識字,管的確涼叫de確涼,她穿的就是de確涼,她是諸家莊第一個穿de確涼的,說是“穿也八年,不穿也八年,到時候自動地就壞了”,她就整天穿著。莊上的大姑娘小媳婦聽說一件衣服能穿八年,驚訝得不得了,圍著她看,她還挺大方,讓人家隨便看,“你摸摸,怪滑溜兒是吧?de確是涼吧?這名字怎麼起的呢,de確涼!”

她對誰都管她男人叫“你二叔”,她跟劉乃文說話,提到她男人的時候,叫“你二叔”,她跟胡堯才也說“你二叔”。

胡堯才露出不屑的神情:“喔,我二叔!”

諸家莊的女人見了公家人兒都不會握手,隻會“嘿嘿”或問“你吃了”,就她會握,她握公家人兒的手的時候,握的時問很長,三握兩握就把人家握得犯了錯誤。

她當然也很豐滿,她的襯衫扣子讓胸脯頂得很緊張,大腿那地方讓肉撐得沒了褲線。那天晚上河灘上放電影,劉乃文個子高,照例地坐得很靠後,待到開演的時候,他聽見前邊有個女人喘氣有些異樣,低頭一看是他二嬸,月色朦朧,他看見她的腰彎著,脖梗處很有光澤。看著看著,他發現旁邊兒有個男人的手伸到她的褲兜兒裏了,他這麼老實的人也沒沉住氣,脫口而出:“小偷兒!”

聲音不大,可也不小,周圍的人一陣騷亂,“刷”地把眼光射過來,那男的趕忙把手縮回去了。他這才看清那男的是諸葛新宇:“你,你怎麼掏俺二嬸的兜兒?”

諸葛新宇聲音低低地:“誰掏了?誰掏了?”

他二嬸還替諸葛新宇解釋:“他沒掏,沒掏,我褲兜兒的底層是褲門兒!”她以為把手伸到褲門兒裏麵比掏褲兜兒要光彩些。

周圍的人“哈”的一陣笑聲。

劉乃文始才知道女人製服褲子的開口處是在旁邊兒的褲兜兒那裏,人家不是掏的兜兒,而是……

他當然就挨鬥了。

他後悔得了不的,狗日的胡堯才就挺精,有一回胡堯才到棉田裏去打藥,他聽見諸葛新宇跟那女人在一人多高的棉棵子裏個別談話,說是要把她培養成大隊婦女主任,她則嘻嘻哩哩:“你看你這個猴急樣兒!連晚上也等不及啊,你真是個小騷胡!”他還看見她的de確涼花襯衫掛到棉條子上了,人家胡堯才也沒吭聲。後來當他們在這裏曬太陽說起諸葛新宇轉了幹,到公社供電站當了站長,不姓諸葛了,還姓朱,還介紹“拒腐蝕,永不沾”的經驗,說是“諸家莊可真是個小台灣,工作一點兒也不好開展,一不小心就讓壞人拉下水”的時候,老狗日的胡堯才才說,“操!誰不知道他是個小騷胡啊,還‘拒腐蝕,永不沾’,他不沾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