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陽光多麼好!沐浴在冬天的陽光裏,像被心愛的人撫摩著,又溫暖、又柔和,也不紮眼,也不讓人大汗淋漓。如果一定要山裏人投票選舉一年四季中的最佳陽光,那麼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山裏人,肯定會投冬天的陽光。
冬天的陽光對山裏人格外重要。他們的家裏又沒有暖氣,也沒有燒煤的鐵爐,房子還透風撒氣,屋裏比屋外還冷,這陽光便成了主要的取暖能源了。
沂蒙山有個諸家莊,諸家莊外有圍牆。這圍牆是國民黨反動派吳化文修的。吳化文駐紮諸家莊,他兔子不吃窩邊草,修圍牆,建學校,蓋屠宰場,在別的地方搶了東西受用不了,還分給莊上的老百姓。諸家莊的人對吳化文就恨得不是很厲害。
這地方的莊名很有意思。一個叫諸家莊,另一個叫葛家莊,再一個就叫諸葛。傳說諸葛是諸葛亮的家鄉,但不足為據。這地方的人喜歡把名人往自己那塊兒拉,有影兒沒影兒地造一些依據出來,其實那莊上沒有一家姓諸葛的。“文革”初期,那莊上有個在公社供電站幹亦工亦農的,倒是把自己的姓名改過一回,叫“諸葛新宇”,聽起來跟姓歐陽差不多好聽,但時間不長,他就不姓諸葛了,還仍然姓他的朱。
三個莊三足鼎立。吳化文搶殺擄掠,隻搶葛家莊和諸葛以遠,偶爾也將那兩個莊捎帶一下。那兩個莊及其以遠,就對諸家莊恨得狠狠的,說那莊是“沂蒙山的小台灣”,“一窩漢奸國民黨”,“沒有一個好雜碎兒”;後來是“一窩地富反壞、牛鬼蛇神”;再往後就成了“要是莊上興成立政協,那莊自己就能成立一個”。
諸家莊外的圍牆隻有半堵,在村東。吳化文沒修完就開拔了。那圍牆很高,從莊裏看不怎麼高,從莊外看就很高,——與地勢有關。圍牆外有一條路,路以外是沂河,河邊的柳梢兒跟那條路差不多平,站在河灘上看,自然就很高。
那圍牆很寬,上邊兒能開一輛美國吉普;兩邊是一色的青磚砌成,中間再用土填平。
現在很少再有那種磚了。那磚很大,料很細,質很軟,若是用一根指頭摁在一個地方來回旋轉,不一會兒就能鑽出個小坑兒來,指頭也不會覺得疼。
諸家莊很朝陽,太陽一出來就能照到全莊,最先照到的便是那半堵牆。
當太陽剛剛照到那半堵牆的上半截兒的時候,大名鼎鼎的田步之一瘸一拐地就來曬太陽了。他個子不高,身材瘦小,五官長得很集中,你說他五十歲也行,六十歲也像;一條腿是好好的,另一條腿卻就不能打彎兒,永遠是直戳戳的。他外號叫“恬不知恥。”
說他大名鼎鼎,你還甭不服氣,一說你就能知道。先前有個樣板戲叫《紅嫂》不是?後來改名叫《紅雲崗》的?紅嫂出在俺沂蒙山你也不懷疑吧?她乳汁救傷員,還為親人熬雞湯什麼的?紅嫂的家就是諸葛,她救的那個傷員就是他!那位要說了,那個傷員傷好之後不是追趕隊伍去了嗎,怎麼還在這裏?那是戲呀!凡事一上了戲就不好研究了,更甭說還“三突出”什麼的了。戲裏他還是排長哩!人模人樣的還怪英俊哩!舞舞紮紮的還怪瀟灑哩!其實他一個字不識,關於他負傷的那一仗是怎麼打的也稀裏糊塗,還不如曆史反革命胡堯才知道的多;他連個班長也沒當上,小頭小臉兒的不英俊,個子不高也瀟灑不到哪裏去。
那時節,八路軍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搞運動戰什麼的,他一條腿的膝蓋那地方碎了一塊兒,“傷筋動骨一百天,”待他傷養得差不多的時候,隊伍早不知運動到什麼地方去了。其實他就是追趕上隊伍也不好辦,他一瘸一拐地怎麼打運動戰?他就在紅嫂那莊上落了戶。
沂蒙山像他這種情況的多了,你也無須大驚小怪。
沂蒙山解放,人民政府動員這幫人出來工作,弄個鄉長或民政助理的幹幹,當然也動員過他,不想他還牛皮閃閃、熊頭八腦:“工作?工作個錘子?老子南征北戰好不容易在這塊兒落了戶,連幾天安生日子也不讓老子過呀!日你個先人!”
他是四川人。
往後,他年齡不小了,在諸葛找不著對象,紅嫂托人在諸家莊給他介紹了一個,他便來諸家莊當了上門女婿。
諸家莊階級狀況複雜,沒有一個共產黨員,國民黨倒有好幾個。他當然就是共產黨員,可他思想成問題,經常說落後話,對三麵紅旗也有點小看法;他還跟曆史反革命胡堯才打得火熱,說是“最佩服的就是他”;加之他牛皮閃閃,對上邊兒來的脫產幹部也不尊重,又長期不過組織生活,“文化革命”一深入,就讓上邊兒派來的脫產大隊革委會主任,原在公社供電站幹過亦工亦農的那個諸葛新宇給吐了故。
《紅嫂》成了樣板戲,紅嫂出名的同時,他也大名鼎鼎過一陣兒。附近村裏的小學生請紅嫂作報告的時候,也把他給請了去,他就玄乎其玄地吹噓一番“武裝鬥爭”,把那個諸葛新宇嚇得一愣愣的。可時間不長,諸葛傳來了好消息,說是諸葛的那個紅嫂是假的,人家沂南縣的那個紅嫂才是真的!諸葛在沂北縣,沂北縣的這個不是紅嫂,是黑嫂!紅嫂成了假的,他這個被救的傷員自然也不是真的了,盡管他的腿還一瘸一拐的。那時節,《智取威虎山》裏麵的那個孫達得剛剛改名叫“申得華”,報紙上正在批判孫達得冒充楊子榮的戰友到處招搖撞騙,作報告什麼的,往“旗手”身上潑汙水,諸葛新宇一上掛下聯,就把田步之打成了個“無獨有偶,孫達得第二。”
那個冬天的早晨,太陽還沒出來,順河風颼颼的,他就被揪到這半堵圍牆下了,連同曆史反革命胡堯才夫婦,前國民黨第四師某營司號員劉乃文,及其他地富反壞,牛鬼蛇神。圍牆下排了一溜兒,一個個麵朝圍牆,撅著屁股,像圍牆上突然開出一排拱形的小窗戶。田步之一條腿不能打彎兒,腰彎得不夠角度,且晃晃悠悠,諸葛新宇上去按他的脖子來著,把他按急了眼,一腳踢到了諸葛新宇褲腰帶下的那一小撮器官處,諸葛新宇嗷嗷叫著,指揮一幫半大不小的毛孩子把田步之一頓窮揍。曆史反革命胡堯才趁機直起腰上來勸架:“哎,別打架,別打架!有話好說,有判好批;毛主席教導我們,‘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田步之,你要注意呢!你雖然是軍人出身,打機槍吐吐的,對人民立過功,可你不要吃老本兒呢?毛主席教導我們,‘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呢!這個‘呢’不是毛主席說的,是我說的!你現在已經不是軍人了,就要認清形勢和任務,當前的形勢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我們沂蒙山同全國一樣,也是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橘子洲頭,百舸爭流,所以你不能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見新版《毛主席詩詞》第三十七頁……”
胡堯才唾沫星子橫飛,作開了長篇報告,他覺得背毛主席詩詞雖然動點腦子,可比起彎腰來,還是要舒服得多,他巴不得講它個三倆小時的。
諸葛新宇覺察出他的意圖,一聲斷喝:“你住嘴!不許你胡咧咧!”
胡堯才和藹地:“您也要注意呢!我宣傳毛澤東思想,怎麼是胡咧咧?”
“你、你沒資格宣傳!”
“好,那就聽您宣傳!在您正式宣傳之前,讓我們共同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
“不許你敬祝!”
“多少表示一點心意吧!”
待到胡堯才折騰完了,諸葛新宇捂著那不光彩的地方,開始批判田步之:“田步之,你真是舌不知恥!”
胡堯才又插話道:“不念舌不知恥,是恬不知恥,這樣讀,特一安恬!”
他的口才遠不如既上過私塾,又上過洋學堂的胡堯才的水平,讓胡堯才這一折騰,再讓他不時地插話糾正他的錯別字,那批判的氣氛就很不是那回事了。
田步之因此就得了個“恬不知恥”的外號。
冬天的早晨,他們就經常來這兒曬太陽,不刮風的時候這地方很暖和。
這時候,當田步之倚到那半堵圍牆上曬太陽的日’j候,他肯定想到了那個挨鬥的熱鬧的早晨。
太陽照到那圍牆的下半截兒了。田步之將手背到後邊兒,扶著牆壁,抬起那根不能打彎兒的腿,慢慢地往下出溜,“咕咚”,他帶響兒地坐到預先瞅準的石頭上了。當他的背倚到牆上的時候,你才發現他的兩個肩頭兒原來不一樣平,一邊高,一邊低。他眯起眼,瞅一會兒剛剛升起的太陽,馬上就:“啊、啊”地叫起來。他想打噴嚏來著,沒打出來,隻有太陽照著眼睛的時候才打不出來。他就挺難受。他揉了揉鼻子,抬起臉,讓太陽照他的鼻孔,“啊一哧!”終於打出來了,他舒服得流著眼淚笑了。
他坐在那裏曬太陽。
前些年的時候,他來這兒曬太陽,若是想坐下,很容易,他抬起那條受傷的腿,手不扶東西就能很利索地坐。也不愁走路。他唯一的愛好是上訪。上訪需要走路,他就走,走起來一縱一縱的,很有衝擊力。
那天早晨,他挨完了鬥,方知道紅嫂讓人家打成了黑嫂,他坐臥不安了一整天,當天晚上他就跑去了。諸家莊離諸葛二十五裏地,他一氣兒就到,進門“撲通”就跪下了。紅嫂讓他嚇了一跳:“你、你幹嗎?”
“娘!”他趴在地上哭了。
紅嫂比他大個七、八歲,叫娘是不合適,她趕忙把他扶起來:“你怎麼了這是?出了什麼事兒?”
“我給你作證來了!”
“正好好的,作什麼證?”
“沒人說你救我是假的?”
紅嫂平靜地:“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那麼點事兒,緊著翻騰什麼?”
“也沒挨鬥?”
“沒、沒!不是不興群眾鬥群眾嗎?”
“我日他個先人,這是什麼世道!”
“你小點聲兒!你莊上怎麼樣?”
“沒、沒事兒!誰敢動我一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