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步之讓他寫狀紙,他再去上訪,“告這個龜兒子”,胡堯才笑了:“你可真是個孫達得第二,不怕跑路,還多虧你腿腳不利索哩!咱要是把他告急了,變壓器壞了怎麼辦?沒聽人家說嗎,‘有酒又有菜,變壓器還壞’哩!”
胡堯才也沒寫。
劉乃文支著兩條長腿,倚著圍牆曬太陽。
他倚到牆上的,隻是背中間的部位。他的背早就駝了。他年輕時候背就有點駝,他個子高,俯視的時候多,進入中年之後,需要低頭彎腰的事情也不少,他的背就越來越駝了。
這時候,陸續又來了些曬太陽的,田步之不用睜眼就知道全是那天早晨當過圍牆拱形小窗戶,挨過鬥的,是老主顧。因為經常來這兒曬,位置基本固定,像預先規定好了似的,來到便各就各位,不輕易換位置。
“啊一哧!”一聲巨響,把離圍牆不遠的公路上的行人嚇一大跳。
太陽已經很高了,胡堯才往常坐著的位置還空著。
人們一聲不吭。像主角兒還沒來,好戲還沒開始,準備著。
胡堯才一肚子學問。讀過三言兩拍,四書五經,魯迅、張恨水,也讀毛主席詩詞。
他五歲上私塾,十六歲國高畢業,一畢業就在吳化文辦的諸家莊小學當老師。十七歲那年他結婚的那幾天,吳化文到葛家莊及諸葛以遠去搶殺擄掠,沒在家,回來聽說胡堯才結了婚,很不高興,讓勤務兵抬著搶來的一頭豬,兩隻羊,三個禮盒還去賀喜,一見麵,一拱手,也不怪罪:“老兄賀喜來遲,多有冒昧!”
胡堯才禮帽馬褂地迎出來:“老兄公務在身,區區小事,怎敢打擾?蒙兄親臨寒舍,小弟不勝感激!”
胡堯才家當然就是地主。自己開著酒坊,專蒸柿子酒,軟棗兒酒也蒸,這種酒也甭陳釀,出鍋就好喝,越新味兒越濃;頭遍略有酒糟味兒,二鍋頭味兒最正,酒潲子也好喝。他家裏讓莊上的人隨便喝酒潲子。吳化文先前來喝過幾回,這邊蒸著,那邊二鍋頭流著,他就用茶碗兒接著喝。這回免不了單獨為他蒸一鍋。
吳化文給他賀喜這件事,傳得很遠,說是吳化文禮賢下士什麼的。
吳化文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胡堯才與製造無人區的吳化文稱兄道弟,後來又在國民黨沂州縣黨部當過幾天書記,趕到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諸葛新宇就抓著大個的了:“你官兒不小啊,當著國民黨的縣委書記!”
胡堯才的嘴稍微有點斜,隻一個腮上有酒窩兒,說起話來有酒窩兒的那邊嘴角往下撇,給人驕傲自滿的感覺:“黨部書記就是現在的文書,並不是縣委書記!”
“你狡辯,你不當縣委書記,吳化文為何跟你稱兄道弟?”
“他跟我稱兄道弟的時候,我還沒當書記,再說他願意跟我稱有啥辦法,他跟我稱,我不跟他稱,把他惹惱了,他把我殺了咋辦?”
解放後他也一直沒出來工作,比方當個小學教員什麼的。沂北縣的人民政府很有骨氣,文盲再多,也不用他這樣的文化人,他就一直在家當農民。偶爾看到縣政府的一份兒什麼文件,把嘴角一撇,一下找出好幾個錯別字,用筆劃出好幾句語法不通的指示來。
圍牆下的那幫人一聲不吭,倚著圍牆曬太陽。
胡堯才的位置還空著。
“咳、咳!”先前挨過田步之一巴掌的老光棍兒咳嗽了一下,想說話。他喜歡說話前先咳嗽一下:“我看見他昨晚上騎著車子回家了!”
“誰?”
“朱大鄉長唄!”
“他當鄉長了?”
“可不,機構一改革,人家就當鄉長了,你看他整天牛皮閃閃的那個樣兒!”
“日他娘的!還真是胡大爺說的沂北縣三大怪哩!”
“什麼‘三大怪’!”
“三個螞蚱一盤菜,越窮越把大樓蓋,越犯錯誤越提得快!”
“真他娘的想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啥?”
“再來一次‘七、八年又來一次’的那種次!”
“再來一次你也跑不了!”
“跑不了也不讓他跑了!”
“說不定人家還能領導‘那一次’呢!胡大爺‘三看禦妹劉金定’,也沒把人家咋的!”
“嘻嘻,可是怪痛快哩!”
諸家莊上隻有村長,沒有書記,就田步之一個黨員,人家還脫了產、退了休。他們就實行民主自治,聘請田步之當義務書記。
地富反壞摘帽兒的時候,胡堯才也落實了政策。農民的政策好落實,不叫了就是了,也甭補發工資什麼的。他還挺帶勁兒,建議村民委員會辦起了個柿子酒廠,也做山楂片,綠豆冰棍兒、蘋果汽水什麼的,他毛遂自薦當了技術顧問。我前麵說過,沂河灘裏曬瓜幹兒的時候,一片白;曬柿餅的時候,一片紅,那就是這裏出柿子。先前胡堯才家的柿子酒遠近聞名,吳化文還喝過什麼的,解放後卻失傳了,就隻有公家出的瓜幹兒酒、高粱酒。胡堯才是正宗柿子酒的傳人,有老配方,還有新招法兒,土洋結合就把酒廠辦起來了,義務書記田步之當然也跑了不少的貸款來。這柿子酒一出,果然就很震:味兒也有味兒,勁兒也有勁兒。山裏人喝酒不光喝味兒,重要的是喝勁兒。他們服務質量不高,也不牛皮閃閃,也不“井裏有水,缸裏就有酒”,又是老牌子,銷路自然就很好。人們買了酒,當即咂兩口,還說兩句:“這小台灣的酒還真正宗!吳化文當年就是喝的這個吧?”大凡一種東西,大壞蛋吃過喝過就是好東西,你比方那些宮廷秘方什麼的,封建主義的頭子用過就很有名,這屬於廣告業務的範疇,就不說它。
卻不想就沒請供電站朱新宇來指導,自然也沒送上門兒去請品嚐。變壓器當然就要壞了,線路也要維修了,維修起來就不是一天兩天能維修好的了。
胡堯才對義務書記田步之說:“你看咋樣,壞了吧?唼?”
“你寫,我去上訪,告這個龜兒子!”
“這回不用你跑腿了,咱給報紙寫信,你敢簽名吧?”
“敢!”
胡堯才就寫。紙是上墳用的那種黃表紙,字是小楷、草書、豎排,題目就很吸引人:“供電站長耍淫威,村辦企業倒大黴。”署名是“八路軍老戰士田步之及十四名群眾。”
文章在《人民日報》“讀者來信”一欄裏登出來了。
沂北縣委趕忙附信一封,說是“經調查研究,情況基本屬實,已令其停職反省,作出深刻檢查”雲雲。
田步之先前經常上訪,公社那裏一瘸一拐地經常去,人混得很熟,供電站的職工又向他提供情報,說是朱新宇停職反省期間還領獎金。
這第二封讀者來信又登出來了:“電霸停職正反省,為何又把獎金領?”
後來胡堯才說:“憑心而論,在供電站長中朱新宇還不是最壞的,咱主要考慮共產黨的幹部犯錯誤影響不好!”
當時他就跟田步之拿著那張報紙到公社供電站去幫助朱新宇:“這張報紙你看了吧?”
朱新宇當然就不冷靜,一不冷靜就說錯話:“我看個×!”
胡堯才誘人犯罪,慢慢地說話激他:“你怎麼這麼說話?這可是黨中央的機關報啊!”
“×機關!”
田步之火了,一把抓住他的脖領子:“你敢謾罵黨中央?”
“罵又怎麼樣?”說著將他一推,田步之腿腳不靈便,本來就站不穩,這一推,摔倒了。胡堯才趁機大聲嚷嚷:“供電站長打人了!供電站長打人了!”
供電站的職工都認識田步之,見狀趕忙將他扶起來,一齊譴責朱新宇:“你怎麼敢打老同誌?”
朱新宇還不服氣:“什麼老同誌!他恬不知恥!”
於是輕車熟路,第三封讀者來信又出來了:“電霸仍然逞凶狂,破口大罵黨中央。群眾前去幫助他,六旬老人遭毒打!”
這麼的,三告電霸朱新宇!當時河灘上剛剛放過一場電影叫“三看禦妹劉金定”,山裏人說話胡聯係,就說成胡堯才三看禦妹劉金定了。
讓胡堯才、田步之他們一折騰,朱新宇在供電站呆不下去了,調到別的公社呆了一段兒,機構~改革,就又回來當鄉長了。
圍牆下的那幫人,倚著圍牆曬太陽。
胡堯才的位置還空著。
“縣一級的整黨該結束了吧?”
“嗯!”
“鄉一級也該開始了!”
“快了!”
“到時候,夠他受的!”
“誰知道呢!”
一個半大不小的毛孩子跑來,哭咧咧地:“胡大爺他……哼……”
眾人一驚:“他怎麼了?”
“咽氣了!”
眾人忽地站起來:“啊……?”
這時候,朱新宇正騎著車子從諸葛的方向過來,見圍牆下的一排人都朝他站著,老遠就跳下車子,和藹地想向前打招呼,卻不想突然“啊一哧”一聲巨響,將他嚇愣了。
那幫人急燎燎地走了。
他卻就看見那圍牆的大青磚上,留下了一排各式各樣的脊背印兒,他以為是看花了眼,擠了擠再看,很清晰:一個人印兒的肩頭兒不一般平,一邊高、一邊低;一個沒有肩膀,呈圓形,一個的……
那一個個的人印兒凹進去很深,如雕刻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