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如果二奶奶能夠再堅持一下,也許會贏得勝利。二奶奶,你為什麼在躺倒之後又匆匆忙忙爬起來穿衣呢?你剛剛把一條褲腿蹬上,炕下站著的日本兵就騷動不安起來,那個被你咬破了鼻子的日本兵扔掉大槍就往炕上撲,你厭惡地看著他那個破爛的鼻子,無法遏止的癲狂又發作了。那個用計征服了你的瘦鬼子把胖鬼子踢下了炕,並且揮舞著拳頭,用你聽不懂的語言對炕下的鬼子吼叫著。緊接著,他壓在了你身上,他的(又鳥)鳴般的喘息和著他嘴裏馬糞般的臭氣,噴吐到你的臉上。

你的眼前又出現了黑嘴巴黃鼠狼的幻影。你又瘋狂地嗥叫起來。你的瘋狂刺激了日本兵的瘋狂,你的嗥叫引逗得日本兵齊聲嗥叫。

是那個禿頭的中年鬼子硬把伏在你身上的瘦鬼子扳下去的。禿頭鬼子猙獰的臉緊貼著你的臉,你厭惡地緊閉著眼睛,你感到腹中的三個月的胎兒在痛苦掙紮,你聽到小姑姑的磨礪鏽刀一樣的哭聲、禿頭鬼子豬一樣的呼吸聲、鬼子們在炕下的跺腳聲和淫笑聲。禿頭鬼子用他的堅硬的牙齒啃著你的臉,好象要報你咬破他的鼻子之仇,你的臉上,混合著淚水、鮮血和禿頭鬼子嘴裏流出的涎水。粘稠的涎水。你的嘴裏突然湧出了一股鮮紅的熱血,腥臭的味道灌滿了你的鼻腔。腹中胎兒的扭動引起了一陣陣撕肝裂肺的痛楚,你全身的肌肉、你每一條神經都緊張著痙攣著,好象一根根繃緊的弓弦。你感到胎兒用力往你的深處躲藏著,躲藏著難以洗涮的恥辱。你的心裏升騰起一股怒火,當日本兵油滑的麵頰觸到你的嘴上時,你有氣無力地咬了一下他的臉,他臉上的皮肉柔韌如橡膠,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你厭惡地鬆了牙,與此同時,你緊繃著的神經和肌肉全部鬆弛了,癱瘓了。

後來,她聽到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小姑姑發出一聲慘叫。她困難地睜開眼皮,看到一幅夢幻般的景象:那個年輕的漂亮士兵站在炕上,用刺刀挑起小姑姑,晃了兩晃,用力一甩。小姑姑像一隻展開翅膀的大鳥一樣,緩慢地往炕下飛去。她的小紅襖在陽光下展開,抻長,像一匹輕柔平滑的紅綢,在房間裏波浪般起伏著。小姑姑在飛行過程中奓煞著胳膊,頭發像刺蝟毛一樣立著。那個年輕日本士兵端著槍,眼睛裏流著青藍色的淚珠。

二奶奶拚盡全力嚎叫了一聲,她想奮身躍起,但身體已經死了,她眼前一片黃光閃過緊接著出現綠光,最後,漆黑的潮水淹沒了她。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高粱紅了,東洋鬼子來了。

蹂躪我國土,玷汙我二奶奶。

全國愛國的同胞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拿起刀,拿起槍,拿起掏灰耙,拿起扜餅杖,打鬼子,保家鄉,報仇雪恨!

爺爺是第二天上午到達鹹水口子的。他騎著我家那兩匹大黑騾中的一匹,淩晨出發,太陽出山時到達。由於臨行時與奶奶鬧了別扭,一路上他心情懊喪,顧不上去看太陽出山時高密東北鄉黑色土地上不斷變換著的絢麗光線和侵略清晨的烏鴉們的綠色亮翅,黑騾的屁股上挨著麻韁繩的無情抽打,它怨恨地側目看著騎著自己打著自己的主人,它自認為已經盡力奔跑,已經跑得不能再快。其實它也跑得非常快,那天早晨,我家的大黑騾子馱著爺爺,在彎彎曲曲的田間土路上飛跑,騾蹄翻滾,蹄鐵閃爍,像一輪殘缺的月光。土路上留下秋水泛濫的痕跡和木輪車壓出來的一道道又深又窄的轍印。爺爺鐵青著臉,挺得像樹幹一樣的身體隨著騾子的奔跑上下顛簸。早起覓食的雄田鼠驚惶地逃竄著。

爺爺與日漸衰老的羅漢大爺在店堂裏對酌時聽到了西北方向傳來的槍聲和爆炸聲,他心裏格登了一下,跑到大街上張望了一會,見無動靜,又回到店堂與羅漢大爺飲酒。羅漢大爺依然擔任著我家燒酒作坊的總管,在爺爺罹難、奶奶出走的一九二九年,眾夥計卷鋪蓋各覓生路,他卻像忠實的看家狗一樣看守著我家的產業,他堅信黑暗必將過去,光明就在前頭,一直等待到爺爺大難不死,逃出牢獄,與奶奶言歸舊好,重返家園。奶奶抱著我父親,跟隨著我爺爺從鹽水口子歸來,敲響了冷冷清清的大門時,羅漢大爺像活鬼一樣從棲身的草棚裏鑽出來,一見男女主人,他撲地跪倒,兩行熱淚泡濕了枯槁的臉。由於他品行端正,忠心耿耿,爺爺和奶奶把他像父親一樣看待,燒酒鍋上的一應事務,俱委托給他,收入支出,花千蓄萬,爺爺和奶奶從不過問。

太陽東南晌光景,又響了一陣爆豆般的槍聲,爺爺準確地判斷出,響槍處或者在鹹水口子附近,或者就在鹹水口子村。爺爺心急如焚,拉出騾子就要走。羅漢大爺勸他再等等看看,不要莽撞前去,免遭災殃。爺爺聽了羅漢大爺的話,在店堂裏出出進進,等候著羅漢大爺派去打探消息的燒酒夥計。天傍正午時,那個夥計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了,他滿臉掛汗,遍身泥土,彙報說,平明時分,日本人包圍了鹹水口子村,村裏究竟成了什麼情景無法知道,他在離村三裏遠的蘆葦地裏趴著,聽到村裏鬼哭狼嚎,看見幾根粗大的火柱子在村中升騰。那夥計去了,爺爺端起一碗酒,仰脖而盡,急匆匆跑回屋,去找那支擱在夾壁牆裏久久沒見天日的匣子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