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最先進屋的尖嘴縮腮的日本兵對站在炕上的肥胖日本兵說了幾句話,然後也跳上炕,把肥胖士兵搡到炕下,用嘲笑笨蛋的笑容照了照站在炕前、鼻子流血、怒氣衝衝的肥胖士兵。他轉過臉,一手持槍,伸出另一隻瘦骨嶙峋的焦黃的手,拎住小姑姑像胡蘿卜纓子一樣的頭發,把小姑姑從二奶奶懷裏像從幹結的土地上往外拔胡蘿卜一樣拔出來,用力一摔,摔在窗戶上後,又反彈回炕上。糟朽的窗欞斷了兩根,窗紙破了一片。小姑姑一聲哭憋在喉嚨裏,臉色發了青。二奶奶被黃鼠狼的可憎幻影控製著的那部分形體和精神陡然解放出來,她像母獸一樣往前撲去,日本兵非常敏捷地迎著她的肚子踢了一腳。雖然日本兵實際上踢中的是包袱,是包袱裏包裹著的衣物,但二奶奶的真肚子也受到了強烈的震動。一股很大的力量把二奶奶推到薄薄的間壁牆上,她的背,她的頭顱同時沉鈍地撞響了牆壁。她昏昏暈暈地坐著時,感到了小腹中突發了一陣強烈的剝離痛苦。小姑姑憋在喉中的哭聲終於冒出來,異常高亢,反動,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二奶奶完全清醒了,現在在她眼前站著的這個瘦日本兵已與黃鼠狼的幻影徹底分離。他麵孔清瘦,鼻梁挺拔,尖陡,眼睛黑亮,很像個口齒伶俐、見多識廣的讀書人。二奶奶跪在炕上,涕淚交流,抽抽噎噎地說:“先生……老總爺……饒了俺吧……饒了俺吧……你們家中難道沒有妻子兒女……姐姐妹妹……”
日本兵腮幫子上一條像小老鼠般的肌肉跳動了兩下,黑眼睛裏蒙著一層天藍色的煙霧,他即便是沒聽懂二奶奶的話也好象理解到了二奶奶哭訴的內容。二奶奶看到他在小姑姑啼哭的高亢浪潮中顫抖了一下肩臂,腮上的小老鼠似的肌肉匆匆忙忙地轉動著,一種可憐巴巴的神情出現在他的臉上。他膽怯地瞄了一眼站在炕下的同夥,二奶奶的眼睛也跟著他的眼神去看那五個日本士兵。炕下的日本兵表情各異,但二奶奶感覺到,在他們的凶狠的表情的硬殼下,正緩慢地翻滾著一種綠油油的柔軟的流質。但他們都努力維持著那硬殼,都裝扮出一副凶狠的、嘲諷的表情對著站在炕上的瘦日本兵。瘦日本兵迅速地把目光收回來,二奶奶迅速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裏那層天藍色的煙霧凝滯起來,像飽含著雨水、包裹著劈雷閃電的高積雲團,他的腮幫子抖得那麼厲害,那幾條老鼠般的肌肉仿佛隨時都會奔突出來。他咬牙切齒地、好象在克製著某種感情,把閃光的刺刀尖對準小姑姑大張開的嘴。
“你,褲子脫掉的!你,脫掉褲子!”他用僵硬的舌頭說著中國話。他的中國話說得比那個胖子禿頭好。
這時,二奶奶剛剛從黃鼠狼的幻影中解放出來的神經又不正常了,站在炕上的日本兵時而像個有大學問的讀書人,時而像那個黑嘴巴黃鼠狼。二奶奶間歇性抽搐著,嚎叫著。那柄刺刀幾乎捅到小姑姑的嘴裏去了。一陣錐心的痛楚、一種無私的比母狼還要凶惡的獻身精神,使二奶奶清醒了。她脫掉褲子,脫掉褲頭,脫掉上衣,脫得(禁止),還把那個塞進褲腰的包袱用力摔到炕下,包袱硬梆梆地打中了一個年紀輕輕、容貌俊俏的日本士兵的臉。包袱掉在地上,那年輕小夥子發呆般地瞪著兩隻迷惘漂亮的眼睛。二奶奶對著日本兵狂蕩地笑著,眼淚洶洶地湧流。她平躺在炕上,大聲說:“弄吧!你們弄吧!別動我的孩子!別動我的孩子。”
炕上的日本兵收回刺刀,胳膊疲倦地下垂,好象死去一樣。炕上擺著二奶奶像炒熟了的高粱一樣顏色一樣焦香的(禁止),日本人眼睛發直,麵孔僵硬,像六尊泥塑一樣。二奶奶麻木地等待著他們,腦子裏一片灰白。
我現在想,如果那天麵對著二奶奶輝煌(禁止)的不是一個日本兵,二奶奶是否會免遭蹂躪呢?不,不會,當一個雄性獸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由於沒有必要猴子戴帽,他會加倍瘋狂,他會脫掉那些刺繡著美好文章的楚楚衣冠,像野獸一樣撲上去。在一般情況下,強大的道德力量會威逼著生活在人群中的野獸用漂亮的衣服遮掩住它們遍體的硬毛,穩定和平的社會是人類的訓練所,正像虎豹豺狼在籠子裏關久了也會沾染上部分人性一樣。會不會啊?會?不會?會不會?我若不是男人,我若手中握有殺人的刀,我要把天下男人都殺盡!也許那天隻有一個日本兵麵對著二奶奶的(禁止),也許他會想起他的母親或妻子,想到此他也許會悄然而去,會不會啊?
六個日本兵僵持著,像參拜祭壇上的犧牲一樣參拜著赤裸裸的二奶奶。誰也不願離去,誰也不敢離去。二奶奶直挺挺地躺著,像一條曝曬在炎陽下的大狗魚。小姑姑哭得嗓音嘶啞,音量減弱,間隔增大。日本兵其實被二奶奶的獻身精神鎮住了,當她以慈母的姿態躺在兒子們麵前時,每個人都在追憶自己走過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