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跳出店堂時,正碰著七八個衣衫襤褸、麵色灰白,從鹹水口子村僥幸逃出來的難民。他們牽著一匹眼睛凸出、遍體死毛的老驢,驢背上掛著兩個偏簍,左邊簍裏裝著一條露出花絮的棉被,右邊簍裏盛著一個四歲左右的男孩。爺爺見那男孩脖子細長,腦袋很大,腦袋兩側生著兩扇肥厚的大耳朵,耳垂沉甸甸的。他坐在簍裏,神色安詳,無驚無懼,正用一把鏽得發紅的破鐮頭刀子切削著一根白色的柳木棍。他的嘴唇因為手下用力而緊嘬起來,細小的彎曲木屑不時飛到簍外。爺爺感到這男孩身上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迫使他向孩子的父母探詢村裏的情景時,心不在焉,總想去看那孩子切削木棍的專注動作和那男孩的象征著大福大命大造化的雙耳。孩子的父母斷斷續續地訴說著日本兵在村裏的行動。他們之所以能逃出命來,是沾了那個男孩的光。男孩從頭天下午起就大哭大鬧,要爹娘跟他一起去看外祖母,威脅利誘都不能使他屈服。孩子的爹娘聽從了孩子的意見,一早就起來備好毛驢,村東響起第一陣爆炸時,他們就逃了出來,在他們背後,日本人從四麵八方把村莊圍了起來。其餘的幾個難民也訴說自己的逃脫經過,都是大難不死的生動例證。爺爺問起二奶奶戀兒和小姑姑香官的情景,難民們俱搖頭擺尾,麵色惶惶,口中支吾難成語言。簍中男孩專注操作的雙手垂到肚腹上,仰頭在簍沿上,閉著眼,疲乏無力地說:“還不走,等死?”孩子的爹娘怔了怔,好象在思考男孩的先知先覺的啟示性話語,又好象在思索中他們猛然醒悟。男孩的母親麻木地看了衣衫鮮明的爺爺一眼,男孩的父親在毛驢子腚上拍了一巴掌,一行難民急急如喪家之狗,忙忙如漏網之魚,沿著大街踢踢蹋蹋地跑走了。爺爺目送著他們,尤其是目送著那個大耳朵男孩。爺爺的預感是正確的,這個小王八蛋,二十年後,果然成為高密東北鄉這塊罪惡的大地上的一個狂熱的魔鬼。

爺爺跑到西屋,推開夾壁牆,去找他的匣子槍。匣子槍沒了蹤影,放槍的地方留著匣槍躺過的痕跡。爺爺狐疑地轉過身來,目光碰在了奶奶輕蔑的笑臉上。奶奶容光晦暗的臉上,下滑著兩條彎彎曲曲的細眉,撇著一張歪歪的嘴。笑容集中在兩腮的皮膚上。爺爺仇視地盯著奶奶。焦躁地大叫:“我的槍呢?”

奶奶把嘴往上提了一下,布滿皺紋的鼻子裏噴出兩股冷氣,不屑一顧地側過身去,掄起一根(又鳥)毛撣子,抽打著炕頭上的被褥。

“我的槍呢?”爺爺咆哮著。

“鬼知道你的槍!”奶奶抽打著無辜的被褥,滿臉赤紅地說。

“你把槍給我,”爺爺強忍住焦慮,低沉地說,“日本人包圍了鹹水口子,我要去看看她們娘倆。”

奶奶憤怒地轉身,說:“你去吆!管我什麼屁事!”

爺爺說:“你把槍給我!”

奶奶說:“我不知道,你別來跟我要!”

爺爺逼上前來,說:“你把我的槍偷走了,送給了黑眼了吧?”

“對,我就是送給了他!我不但把槍給了他,還跟他睡了覺,睡得好舒服!睡得好痛快!睡得好恣!”

爺爺咧開嘴,“啊”了一聲,掄圓巴掌,打在奶奶鼻子上,黑血緩緩流出。奶奶慘叫了一聲,身體像柱子一樣直直地倒了。她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爺爺又對準她的脖子打了一拳。這一拳非常沉重,打得奶奶飛出三五米遠,跌落在牆角的躺櫃上。

“婊子!淫婦!”爺爺餘恨未消,咬牙切齒地罵著。數年前的冤仇像惡性的毒酒在他的血液裏循環著。爺爺想起被黑眼打翻在地時的無邊無際的恥辱,想起多次想象到奶奶在狼亢的黑眼身下呻吟喘息、並無恥地鳴叫時的情景,五髒六腑都被攪得盤結如蛇,灼熱如盛夏的太陽,他從門上抽下棗木的門閂,對準了正從躺櫃上爬起、歪著脖子、滿臉血汙、生命力極度頑強的奶奶的頭顱——